知青岁月,我在窑洞教娃娃
2022-09-15谢侯之
◎ 谢侯之
第一堂课
清早起来,特地找出件干净的中山制服换过,将身子挺直了,去到讲台站下。
窑洞里面,全体学生娃已端坐得整齐。从前排看过去,见许多娃都换了洗净的布衫。但光线昏暗,辨不清面孔。只看见昏暗中都是眼睛,散落在各处,眨得一片晶亮。想起先前在队里干活,天不亮出早工到羊圈起粪。那昏暗的羊圈里,羊的眼睛便是这样晶亮,也散落在各处。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揽羊的牧人,学生们便是那些羊。
见学生们都安静着,仰了头等候。赶忙收了心思,咳一下,把面孔放得庄严。开口说道:“我从万庄来,姓谢。一向在山上干活,从来没有教过书,也不知能不能把你们教好,”停一下,觉得不妥,换了话说:“我现在挨个儿点名,点到谁,谁就报自己的名字,是哪个年级的。”
用手指点过去时,男娃们都扯了嗓子喊,女娃却扭捏,声音蚊子样细。查下来,计学生二十四个,男娃十个,女娃十四个。其中五年级五个,四年级四个,三年级四个,二年级五个,一年级四个,学前班两个。
这六个年级的学生都坐在一个窑洞里,且还有算术语文各科的不同。想一下,定了主意,放话道:“五年级的同学到黑板前面来。其他人放悄声!”
几个学生到了黑板前,便问道:“谁有语文课本,你们已经学到哪儿了。”于是接过一本揉卷的册子,翻到一课,看了课文,不喜。就又往下翻一课,见是说历史故事,讲古人好学,说:“就讲这课吧。”让个学生来读。那娃捧了书,读得结结巴巴,许多字不识。我把生字挑出来,先讲字意笔画,再带着学生娃们一齐用手望空中画写那字,口里“横竖撇捺”唱那笔顺。然后放学生自己唱,学生们便扯了嗓放声,口唱手画,把那调儿诵得如和尚做法事。耳中一片訇然,窑洞如同大庙。心中叹道:真是书声朗朗啊!这声音好久没听到了。看看有了些时辰,就对娃们说:“都坐回原座位去吧。每个字写五行,要按笔顺规矩。然后自己背写熟。我过后来考。”
又叫过四年级的到黑板前。拿了本算术书来,见是讲四则运算。于是讲规则,先乘除后加减,括号优先。黑板上做了演算。又叫两个学生娃做了一回。留一堆题目,叫回位子去做。
然后去对付三年级。见是讲乘法。翻到口诀表,我领着念,娃们跟着直了喉咙吼。看看吼得熟了,打发回到自己座位上去背。过后要考,不会不行。
一气讲下来,在台上手舞足蹈。把所有年级都安顿了,方吐一口气。就觉到有些乏,肚子饿起来。这才想到,上了这半天的课,还没有做过课间休息。于是宣布说:“现在下课,休息十分钟,再回来做作业。”娃们齐声呐喊,从座上跳起来,冲锋到场院,土匪般打闹成一团。
我擦净黑板,拍拍手上的粉末,走出学校窑门。站到阳光下,觉得有些刺眼。就看见块烂石头上蹲着个队长,等在那里。队长手上擎管旱烟杆,吃得嘴巴胡子冒烟。见我出来,笑了说:“谢老师,上午的课讲少些,能成?”我应道:“成么,咋介?”队长又笑:“中午咧,课讲到中午就对咧。让娃们吃饭去。你也做上口嘛。下午不累的话,再讲上些。累的话呢,就算讲了。”我也笑:“我讲得忘了时间了。下回得留神。让学生们吃饭去。吃过后下午再讲吧。”回身向场院里的娃们发喊道:“放学啦,都回家吃饭去!”学生娃们听了,发一片喊叫,顷刻无了踪影,余了个空空的场子。
山顶
早上爬起来,心情愉快。随便喝了碗隔夜的米汤,夹了本书,坐到学校窑里去读。等了一气,却不见一个学生。忽然省悟起来,今天是个星期天。
做了几年山里人了,这天天早晚地做农活,从没有个节假寒暑。可现在做这老师,有了这星期天的公家规矩。心里不禁喜欢,叫人远远地想起来些城里人过的日子。想到来枣圪台已多日,何不出庄外山上走走。便回去窑里随便捡了本书,带了窑门,信步出了庄。
清风里,一派艳阳,天蓝得干净。曾听人说过,沟底枣圪台山高,可望得千里,绝好景致。出了庄见到个岔口,便寻了上山的小路,一路悠闲地走了上去。
其时寒露方过,暑气尽褪。沿小路登到枣圪台山顶。四下望去,果然是群山皆小,独临了空阔。但见秋色西来,长天寂寥。节气里带的清凉,增得人气爽。感到有几分懂了古人。想古时候那些游子们,悲秋时节,若登高望远,不知乡关何处,心里就会生出许多的惆怅来。
低头再看手中的书,是本中华书局版的《古文观止》。这书已经残了头尾,中间还扯掉了几页。这种封建四旧,如何到了枣圪台知青手中。奇怪也没带走,许是人走得匆忙了。把书翻开来,见到是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劈头里读到一句“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心中叫起好来。
又往下细看,一边感慨。人扔在这荒山野岭,才认了真读些毒草,却像是遇了个酒肉的席面,盘盘都是珍馐。过去没有去刻意搜来读,真是罪过。回想以前,人实在是混沌了一路。读许多理论,跟许多说教,信了多少荒唐。
我捡了个土埂,一个人坐在山顶,秋光里把那书看了很久。看得眼睛乏了,这才抬头。见高天里起了薄云。那薄云轻盈流畅,蛋花汆汤似地大片抖散开来,群山都沉到那汤底。人就感到有些肚饥。想到读到这么本好书,得找人去聚聚才好。
合了书站起身,一路下来到枣圪台庄里。窑里去装了瓶清油,夹了书,锁了窑门,顺山沟走出来。走一刻,已看到余家沟的高峁。峁下淡淡的一缕炊烟,绿阴中懒懒地升起来。
山中日月
自此以后,课上得顺当,再无人敢不做作业。我亦不敢有怠慢。把算术讲得仔细,拟了许多应用的题目,叫娃们演算。语文课遇了好文字,拿来叫背诵。新词用来造句,生字两天一考。整日领了学生,做许多课堂练习,留许多课下作业。
娃们为完成作业,每晚就要用功。庄里人跑来,大惊小怪:“咳呀!娃们吃罢饭要抢油灯了,再以前莫见过这号怪事。说是不做作业,不得过去,谢老师要cěng(斥责)了。”
一天上自然课,我把课本扔一边,给娃们讲世界宇宙太阳系:“地球是个圆球。不太圆,稍微有点儿扁,”我说。娃们问:“那地咋是平的,还有山了?”我在黑板上画个大地球,用粉笔在地球上截一小段,又画个小山,说:“看,这一小块不是平的吗?还有山了。地球太大,人太小。人感觉不到它是圆的。有地心引力,所以人能站到地上。”我讲到古人都以为地是平的。后来有个叫麦哲伦的去航海,绕了一圈。有个叫布鲁诺的说地是个圆球,给烧死了。又讲到人坐飞船上天,看到了真的地球,是蓝色的,那是因为大海,很美。
我拿了粉笔,在地球上指点,说:“这块儿是我们中国。这小块儿是陕北。这一个小点儿,就是咱枣圪台了。外面的世界很大呢。”又给解释说:“这里是北极南极,中间这一圈叫赤道。赤道很热,住的黑人。”一个娃就说:“我那回走延安城看见黑人。皮咋就那么黑来的?”另一个娃就问:“黑人,用肥皂洗得白吧?”
第二天上课考试生词,娃们都答得好。我很高兴,正在夸。却不料山性带头,娃们齐声央告起来:“谢老师,我们考好了,加一堂自然课吧!”我愣一下,笑了。那一片清脆的童音,一片肮兮兮,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脸蛋儿,一片稚气渴望的眼睛!那是人生路上真情的画儿。而今我忆起那画面,眼里面噙了泪水。我说:“今天大家都学得好,老师也高兴,那咱们就加一节自然课吧。”娃们全体“哇”地一声大叫,互相吵嚷:“都快悄声,听谢老师讲古朝了!”于是人人端坐,大气不出。
自然课成了劝学的手段。我把些世界天文地理历史文艺拿来,加许多掌故,演绎成故事,讲了个天花乱坠。为听自然课,娃们都在功课上下心。山性几个更是自发帮了照管,不敢叫有完不成功课的,“不的话,谢老师就不讲古朝了”。
不记谁带头,晚上正要做饭,有娃跑进来。对我说:“谢老师,我妈(或我大)唤你到我家吃饭来。”我被硬拉着走,到窑里给迎到炕上坐着。见主家端的白面条子,和(huò)的洋柿子,豆角角。放的辣子,调的酸汁。遇上富裕人家,还吃上一嘴羊腥汤。
后来家家都来请,都做的好吃食招待。有那贫穷人家也来请,我坐在炕上,一家大小看我一个人吃,大人孩子都说吃过了。我见大人悄悄往娃手上塞块糠饼子,叫走开一旁吃去。心中很是不忍,却推辞不掉。弄得主家生气,觉得不吃,是看他不起,真是件十分尴尬的事。我胡乱拨拉两口,撂了碗,说“吃饱了,实在吃不了了”。千谢万谢告辞走脱,如释了重负。
一次晚上回到住处。正舀水到大锅,准备做饭。觉得窑里响动,回头看时,角落阴影中站着个王军。他看了我,小声说:“谢老师,我妈叫你吃面去。”这王军是个二年级的娃。我知他家只一个老婆子。没有劳力,挣不下几颗粮。养几只鸡,靠几个鸡蛋贴补。以前那老婆子来请过一次,被我坚决谢掉了。这次却又来请!
我不去。给王军说各种借口理由,硬打发王军走了。刚坐下来烧火,就听到门响,老婆子挽个篮儿一步跨进来,王军后面跟着。老婆子一头嘴里唠叨着,一头把篮儿塞过来:“好谢老师来,都说你书教得好咧!咋吃再的(别人的)饭,不肯吃我一口哩。我老婆儿就这么一个儿,指望跟你老师学些本事,能识字识数,将来少受些煎熬咧。”我拼命推辞,一边说:“大娘,您把东西拿回去。我会好好教王军的。”老婆子哪里肯听。扔下篮子,拉了王军跑了。我愣愣地看着篮子。那是一篮子鸡蛋,个个精心染了红彩。鸡蛋下面,平展展压了三角钱。
转眼到了金秋。近割谷那天晚上,我坐在窑里,把书看了一回,人有些乏。拿过学生课本翻看,心里想到,课教得快了。这学期课本已经教完,没得讲了。总不成老做复习吧?就拉开门出了窑洞,心中懒散,沿着路走下来。
夜晚的小山村儿,凉爽安静。山沟幽深,两壁立着黝黑的大山。头顶上,阔阔一条夜空,开朗起来。天边一轮小小山月,月儿清白,悄然飘着,带一种悠远的淡泊。意境绝美。我站下来,想到李白“青天中道流孤月”,想到“两岸连山,略无阙处”,想到“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这沟涧,这山月!那些古句子,可以拿来给学生娃娃。“不管上面发的课本啦,”我心里想:“教些古诗古句,”深山皇帝远,没人批你四旧反动。不必整篇,只单讲句子,叫娃们懂些文字。
回到窑里,找来纸笔。小时候随祖母和母亲读古诗词,很背了些。凭了记忆,纸上记下些诗句。那些大气的句子,叫我喜欢。而今回想起来,感到人生境遇奇妙。在那个大山深处的小油灯下,想到“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想到“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想到“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都是王国维称为“不隔”的诗句。这类诗句,无字词雕饰。悲喜涌来脱口而出,真个是一句顶一万句,早已是不死了。
第二天,课堂上响起来一片玻璃般的童音:“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作者和孩子们的合影
我便在枣圪台这小山村,每日教这群娃娃,闲时看自家功课。日有所获,自得其乐。其间外边儿革命,名堂层出不穷,正闹得轰烈。小山村流水依然,山月不关山外事。到了过年,下了大雪。接连几天昏天黑地,道路不辨。庄户人的窑洞里,灶火各自明亮。婆姨们熬了豆腐,烫了米酒,炸了油糕。锅灶上飘些肉香。年三十晚上,我拔开笔,蘸了墨汁,写了字贴到墙上。那句子是“自在山中一载,不管世上千年”。
椿树峁
作者:谢侯之
定价:46元
中华书局2022年8月出版
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大风将尘土和几个中学毕业生,卷到黄土高原的椿树峁。在这里,他们掏地,开荒,修梯田,办乡学,给娃娃们讲“古朝”,借衣服给后生娶婆姨;他们学会了炒洋芋,做酸汤,爱上了喝烧酒,吃臊子面;他们在雨里读巴尔扎克,在窑洞中研讨物理假说……这些经历给他们饥饿、寒冷、迷茫的苦难岁月以慰藉和希望。乡民的善良真朴,打动了怀揣不同梦想的知识青年;知识青年也在对高原的敬畏中,理解了渺小与永存。
作者运用了纯正地道的陕北方言,既显示了与那一方水土无法割舍的情感关联,也很好地再现了陕北地区的风情生活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