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让他们克服“心瘾”
2022-09-15陈星岚
文|方圆见习记者 陈星岚
“警察阿姨,这是什么?”在河南省濮阳市某小学门口,一群七八岁的小学生围在被玻璃罩罩住的“神仙水”和“糖果”旁。
“这是第三代新型毒品。”河南省濮阳市强制隔离戒毒所教育矫治民警、心理咨询师陈雪松回应道。每年6月是全民禁毒宣传月,陈雪松与禁毒宣讲团一起进校园、工厂、社区开展禁毒宣传工作。戒毒场所内,她通过心理咨询和干预等手段帮助吸毒人员戒断毒品。她解释,毒品成瘾具有复杂的心理学、生物学与社会学病因机制,吸毒人员要想彻底摆脱毒品,需要的是系统化的戒毒治疗,而心理干预则是其中一部分。
15年的戒毒民警生涯,陈雪松能零距离接触到吸毒人员,也让她更深刻地意识到毒品的危害。谈到戒毒人员,陈雪松说:“他们既是我管教的学生,也是我的病人,作为一名戒毒民警,我有责任引领他们走出深渊。”
用绘画打开心扉
陈雪松所在的河南省濮阳市强制隔离戒毒所面积将近1.6万平方米,近年来已有近300名吸毒人员在这里进行强制戒毒治疗。进行强制隔离戒毒的吸毒人员入所后会先经历7天的生理脱毒期,接着转入为期一个月的“入所适应期”。等他们适应了所内生活后,就可以转入“康复巩固期”。在这段时间里,陈雪松会为戒毒人员做团体绘画治疗,通过“房树人”(指受测者所画的房子、树和人)绘画心理测试来评估他们的心理状态。陈雪松解释,相比说教,这种方式更能让戒毒人员敞开心扉,同时能快速了解戒毒人员的精神状态。
每次绘画治疗过后,陈雪松都会对戒毒人员的画仔细研究。大部分戒毒人员会应付性地画两笔,有的则是胡乱涂抹。“这是内心防御机制较强的表现。他们不愿意对外展示自己的状态,拒绝被猜透内心。”陈雪松说。
在几百份胡乱涂抹的画作中,有一幅画至今让陈雪松记忆犹新,一名戒毒人员的画整体内容非常丰富,每个细节描绘得也很到位。陈雪松从满满的一页纸中感受到了作画者充沛的情绪和对家庭的想念。作画者吴亮,是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和其他戒毒人员相比,他显得非常有活力。
陈雪松了解到吴亮家境不错,因为不爱读书很早就辍学在家。辍学后的他在社会上认识了一些“酒肉”朋友,并在好友的影响下染上了毒品,吸毒史一年,被公安机关抓捕归案后被收入戒毒所。为了早点回家,见到自己的媳妇和两个年龄尚小的孩子,吴亮在各方面表现积极,也服从管教。
强戒一年后,一天,吴亮兴奋地对陈雪松说:“陈警官,今年我回家过年了,还有两个月我就能回家了!”可没过多久,吴亮的情绪异常低落,晚上开始出现失眠的情况。因为晚上睡不着,白天上课和劳动时也无精打采。大队民警很快注意到他的异常表现,找他谈话后便上报到心理咨询中心,所领导也第一时间召开研判会,对吴亮的反常情况作了深入的研判分析。
在戒毒所,戒毒人员情绪波动是常见现象,甚至有些人员会出现抑郁、焦虑等更严重的心理疾病,这种情况大多发生在刚入所、即将出所或者家人出事的时候。陈雪松对吴亮进行了心理咨询,了解到原来吴亮媳妇带来了《离婚协议书》要他签字,协议离婚。
“陈警官,您愿意给我媳妇打个电话劝劝她吗?我不想离婚,我舍不得她和孩子。”吴亮有些哽咽地对陈雪松说,“我媳妇是个好人,以前每天都给我做饭,是我错了,我结交了不该认识的朋友,不该丢下孩子对家不管不问,我出所以后一定会加倍补偿她们的。”他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流淌下来。
为了稳定吴亮的情绪,陈雪松打电话联系到吴亮媳妇,试图帮助他挽回这段婚姻。她告知吴亮媳妇,吴亮在戒毒所内表现很好,对家里十分想念,决定痛改前非,彻底与毒品决裂,希望她能给吴亮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而吴亮媳妇的态度十分坚决:“必须离婚。我不想让我和孩子下半生和吸毒的人生活在一起。”
陈雪松在为戒毒人员上禁毒教育课。(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最终吴亮还是离婚了。离婚后的吴亮,经常一个人默默发呆,拿着两个年幼孩子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陈雪松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说,戒毒人员的心理在毒品的摧残下会变得扭曲和偏执,在遭受打击的情况下尤其容易发生危险。
为了帮助吴亮尽快从失败的婚姻中走出来,陈雪松花费了大量时间对吴亮进行心理辅导。“你还年轻,不久就回归社会了,出去以后你的这种状态怎么能让媳妇对你放心呢,你只有对生活充满希望,媳妇和孩子才有可能回到你身边。要想挽回她们,出所后就不要再触碰毒品了。”陈雪松的言语点燃了吴亮的希望,让他看到了黑暗道路上的曙光,很快他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
除了心理问题,戒毒人员的身体情况也是戒毒民警需要特别注意的。吸毒人员由于吸食毒品,身体状况普遍较差,百分之五六十的吸毒者都患有传染病、高血压等疾病。有些戒毒人员为了“出外诊”,会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诈病”。戒毒所的医生赵洁说,“诈病”人员在诊疗过程中目光不集中,经常躲闪,描述病情的时候语句前后矛盾,通过体检,只要稍微多问几句,“诈病”戒毒人员很容易露出马脚。
一次,几名戒毒人员抬着“病号”常威来到戒毒所卫生室就诊。只见被抬来的“病号”眉头紧皱,双手捂着胸前区,自称心慌、心疼。赵大夫迅速上前查看,常威面部确实有些苍白,但根据赵大夫多年的临床经验,这种苍白色并不是因为身体痛苦而出现。在听诊心肺等各项检查后,发现其各项生命体征都在正常范围内,赵大夫又找到常威的病史和近期体检的身体材料,发现该人员的血压状况和肝胆状况没有异常。经验丰富的赵大夫一下心里有了底。
陈雪松在对戒毒人员进行宪法教育。(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赵大夫告诉常威:“根据我检查的情况看,你的外诊条件不够,先回去观察观察再说。”常威听完,没有说话,但也没有离开。于是,赵大夫让陪同民警、戒毒人员和其他护士都出去,只留他一人。大概一小时后,常威自觉无趣,又因为被蚊虫叮咬难以忍耐,便起身要求离开。
赵大夫解释,“诈病”戒毒人员多半是因为情绪不好,有的是想请假休息,有的是想偷点懒……采用“冷处理”也是一种临时应对方法。凡是遇到这种“诈病”的戒毒人员,医务室会把这些情况跟陈雪松分享探讨,陈雪松说:“根治这些‘诈病’戒毒人员,需要深刻了解他们的想法和诉求,对症下药,才能做好他们的心理矫治工作。”
亲情帮教是康复治疗的良药
在与戒毒人员交谈的过程中,陈雪松发现,糟糕的家庭关系往往是导致吸毒的罪魁祸首。吸毒人员通常因为和父母关系不睦、缺乏关爱等沾染上毒品。对毒品成瘾后,吸毒人员的眼中只有毒品,对亲情变得更加淡漠,甚至做出一些自残、伤害家人或危害社会的行为。因此,将亲情观念融入教育戒治中是一项较好的戒治手段。
在戒毒所里,每个月都会有亲情开放日,戒毒人员的家人在接见日前来探访。隔着玻璃墙,他们可以通过电话和家人们聊天倾诉。除了每月固定的时间与家人会面,戒毒人员每天在《新闻联播》之后,也都会有20分钟左右给家人打亲情电话。陈雪松解释,与家人多聊聊天可以帮助他们缓解心情,稳定他们的情绪。
然而,并不是每位戒毒人员都有家人探望,戒毒人员张兵的父母就从来没有探访过他。每次看到其他戒毒人员接见过后兴高采烈的样子,张兵都呆呆地坐在一边垂头丧气。陈雪松了解到,张兵的父亲长期瘫痪在床,母亲因过度劳累也落下一身的病,他挂念父母身体,经常情绪低落、唉声叹气。陈雪松明白,张兵的情况属于实际问题,只有切实解决现实问题才能让他安心戒毒。后来,管教民警向所领导汇报了张兵的情况,领导非常关注,指派民警买了一些食品和药品,驱车4小时看望他瘫痪重病的父母,并在现场录制了探望视频和父母对儿子的嘱托。管教民警回所后告诉他父母的身体状况,让他能够放心戒治。张兵看到视频后,对民警深深地鞠躬表达了感谢,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虽然干警都在尽力解决戒毒人员的实际情况,但并不是所有戒毒人员都符合需要帮助的条件。陈雪松告诉《方圆》记者,一些戒毒人员长期适应了没有亲人的环境,也不想让任何人过多干预,这时强行帮助他们反而让他们感到不适。
曾经有一位半痴呆的老人被强制戒毒,他经常一个人坐在床边,从不与人交流。陈雪松说:“这种情况下尽量不对他们做过多的干预,因为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生活常态。”遇到这类人员,管教民警会安排一些年轻力壮、表现积极的戒毒人员照顾他,保证老人的生活安全。
戒毒人员除了参加常规课程外,也会参加每月一次的集中教育活动和重大节日时戒毒所筹办的文体活动。陈雪松解释:“通过正能量的活动,戒毒人员能够积极面对生活,发现优秀的自己,提高戒治信心,有时,我们还会通过一些特殊活动帮助戒毒人员修复家庭关系增进感情。”
2019年的母亲节前夕,陈雪松等人组织了一场母亲节文艺汇演。汇演中增加了一个特别节目——邀请几名戒毒人员的母亲来和他们一起过节。组织活动之初,有些戒毒人员内心有所顾虑,他们不希望别人认识自己家人,其中一名自愿报名的顾强,家庭条件不好,从小父亲因病去世,家里家外全靠母亲一人维持。因为家住得很远,顾强母亲为省钱也很少来探访他。为了能让顾强与他母亲见面,陈雪松打电话联系了顾强母亲,邀请她在母亲节来所观看儿子的表演,路费所里解决。
母亲节当天,顾强的母亲坐了好几个小时的大巴车风尘仆仆地赶来。她头发乱蓬蓬的,因工作劳累又加上担心儿子,满脸的沧桑和憔悴。看到远道而来的母亲,顾强深情地演唱了一首《母亲》。七尺男儿痛哭流涕,跪在母亲面前说道:“对不起妈妈,过去我不听话,走上了吸毒的道路,让您难过了,我向您保证,以后我再不碰毒,出所以后好好孝敬您老人家。”母子哭着抱在了一起,现场的戒毒人员看到这场景也都在台下抹着眼泪,连民警都忍不住拭泪。
在陈雪松看来,每个戒毒人员的内心都住着一个孩子,那就是他们自己。他们有的叛逆,有的封闭。他们可能会对管教者充满敌意或挑衅,建起高高的心理壁垒,但只要给予他们充分的理解与信任,对症下药,他们便会慢慢卸下心防,得到有效矫治。
回归社会之后
要是问戒毒人员最开心的日子是哪天,几乎所有戒毒人员都会回答是出所前夕。事实上,在出所前的一个月,大多数戒毒人员都已经激动得睡不着了。
对于成功戒毒出所的人员来说,毒品曾经让他们个人深受折磨、家庭遭受重创。一般情况下,出所后的他们都不愿回想起这段在戒毒所的经历。他们会尽可能离开这座城市,离开“毒友”圈子。
提及有没有在场所之外遇到过被戒治的人员时,陈雪松说,偶尔也会在住处附近碰到。一些戒断比较成功的吸毒人员见到陈雪松会主动打招呼。“没有再吸吧?”陈雪松关切地问道。“没有,不碰了。”每当听到这样的回应,陈雪松都会表扬他们,心里更是感到安慰。有的反馈给陈雪松自己找了一份新工作,准备迎接新的人生;有的虽然还没有找到工作,但是对于未来的生活仍然充满希望……
也有个别戒毒人员见到陈雪松不打招呼。有一次,她在超市看到了曾经的戒毒人员。他戴着鸭舌帽,面对面走过,认出陈雪松后两人对视了一眼,他马上低下头匆匆离开。“有时候看到他们过得不好,我也会很心酸,看到他们过得好,我也会替他们高兴,打不打招呼都无所谓了。”陈雪松说道。
还有一名戒毒人员小杨在出所后联系到陈雪松,把她当作倾诉对象。小杨出所后,情绪不稳定,容易偏执,经常不分时间段地打电话给陈雪松。即便是凌晨两三点,陈雪松还是会接下电话,尽可能地去安慰他,以防他出现复吸的情况。
毒瘾最难戒的是“心瘾”。很多吸毒人员在戒毒所里能戒除毒瘾,回归社会后一旦面临较大的压力或是遇到以前的“毒友”,他们复吸的概率很大。陈雪松曾经问过戒毒人员:“在戒毒所想吸吗?”大多数戒毒人员的回答都是“不想”或者“从没想起来过”。可如果问他们“出去之后会不会想吸”,他们则会变得摇摆不定。
“作为戒毒民警,我们的职责都是在戒毒所内完成的。戒毒所外,我们没有执法权,虽然现在很多地市都建立了社区指导站,但能帮的仍然有限。”陈雪松说,毒瘾很难从根上彻底戒断,虽然有些吸毒人员十年、二十年不吸,但也不能表明这个人是真正戒毒成功。
即便如此,陈雪松仍旧希望自己能在职责范围内尽全力在戒毒场所内帮助戒毒人员战胜毒魔,教会他们树立正确的法治观念与自律意识,重塑自我,克服心瘾,降低复吸率,“这也是我希望他们在所里能够学到的”。(文中吴亮、张兵、常威、顾强、小杨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