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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杨树林深处

2022-09-15

福建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杨树林杨树

林 肖

在北京生活过的人都知道,从昌平通往德胜门的路上,散落着许多集镇,如沙河镇、西三旗、清河镇……在20 世纪90 年代初,京郊还分布着大量农田,林木繁多,从公路经过,见有平房、人、车稍多之处,就是这一类镇屯,但在阔大的平原中,不过寻常而已。人气,终究抵不过草野喧嚣的声浪。

在这条道上,有个叫小营的地方,从这儿向东南方远眺,尽是一大片茂密的杨树林,莽莽苍苍的,X 大学就坐落在那一大片杨树林深处。

在学府名校林立的京城,X 大学大抵属于平民阶层,也正因普通,只好藏匿于杨树林深处。若说周边有什么显著标志,那便是在环岛上立着一尊李自成仗剑跃马的雕像,据说当年农民军就是从这条路上直捣紫禁城的。斜刺里有一条柏油路通向校门口,常有农民赶着马拉大车辚辚驶过,进而让人不禁猜想,是否会有骆驼缓缓走过,就像电影《骆驼祥子》里演的那样。这种马拉大车在京郊随处可见。赶车人穿着绿色军大衣,双手戳在袖筒里,缩成一团,似睡非睡,任由马儿一路走去。每当大风吹过,杨树叶四散飘舞,马鬃扬起,便十足带了“车辚辚,马萧萧”的古意。

学校不远处是个屯子。那里矗立着高高的蓄水塔,几座低矮的平房是商店、饭馆,碰上赶集的日子,路边会聚起一些货摊,自行车也多了起来,摊主吆喝几声,稍显热闹,平日里则只有冷清可言。柏油路面因破败失修,填充了不少煤渣,大风天时,风沙便卷着煤粉四处飞扬。逢着雨天,水沟里流着黑水;到了冬天,黑水沟上又结着白色的冰。

的确很难将这番景象定位于京城和所谓大学的坐标上,而且在这样阔大荒疏的氛围中浸淫日久,人也就趋于简单、直率,或说是懒散,如果骑车在校区周边独行,心中会无以抑制地生出苍茫感,只觉得自己好比是一片被秋风扫落的杨树叶子,在北方原野上飘零,无声无息,无以附着,偶尔也会有长啸旷野、壮怀激烈的冲动,终不过归于混沌。

X 大学校园颇大,有将近一半的面积种满了杨树,人行道两侧、房前屋后、人们目光所及之处,都有杨树的身影:高而直,树干灰白,常有裂痕、黏脂,叶片或卵圆形,或三角状,叠合成浓荫。杨树,这种北方寻常可见的树种,在这里以整齐划一的姿态挺立、生长,簇拥成一大片苍茫却无亮点的绿色,也使X 大学愈显普通。隐没于杨树林中的自然是各幢建筑物,除却少数新建的白色高楼,其余多为建于20 世纪60 年代的红砖老房子。这种不贴墙皮的楼房在北京同样司空见惯,但给南方人的最初印象却有如拔光毛的鸡一样怪异;又因年代久远,常有紫藤、爬墙藤、荆棘织成的铰链,不屈不挠地爬满了一些房子的外墙,最后严密地覆盖了它们,使其看上去像一座座荒草萋萋的大墓。

每天,在高大的杨树下,在掉漆的行道栏杆边,学子、教书匠、小贩、游手好闲之徒不懈地穿行,勾画出循环不止的路线。除了长发披肩的校园歌手、女生楼下“痛苦”的行吟诗人偶尔使人注目外,再没有什么会让人有惊奇的冲动。扰攘的人群中,戴着瓶子底似的眼镜、怀抱学习资料和绘图工具的学痴总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兜售小商品的行家里手倒是与日俱增,准时赴女生宿舍聊天的“楚留香”们也是络绎不绝。人们就如同《城堡》里的角色,在这座大树林里各自奔走,恪守着“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生活信条,共同勾勒出自由市场一般的热闹景象。

X 大学的东边还有整整一片杨树林,连绵到田野,以致模糊了校园的边界。这里相对荒僻冷清,当然,傍晚时分少不了散步的人们的喧闹,恋爱男女也乐意把这里当作夜间约会的理想去处。这些都再正常不过,即便在杨树林中邂逅一两匹马儿或骡子,或是见到农民赶着马车来此装载杨树叶,运回去腐熟了做有机肥料,都属于纯自然生态的美好图景,和大学生活相得益彰。X 大学向来没有新鲜事。

在那几年当中,我几乎每天都来这片杨树林中游荡。说是游荡,是因为我喜欢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乱走,特别是那时读了卢梭的《孤客漫步遐想录》,常把自己想象成“思想者”;而“思想者”需要一片树林子,似乎也是匹配的理由,比如释迦牟尼之与菩提树,托尔斯泰之与“明亮的林中空地”,好像只要傍着了树林,一个人就会慢慢变成一棵会走动的树,从土里汲取营养水分,在光合作用的催动下,由此拥有了向天空索要思维空间的能量。

在杨树林中逛荡久了,我愈加觉得自由,怎么天马行空地想象都可以。不被打扰,意味着拥有思想的支配权;而一个人如果享受着思想自由,他一定好似13 岁的孩子或是诗意栖居在野外的梭罗,在他面前,天空就是一块打开的纯净画布,他可以无所顾忌往上面泼洒各种颜料,只要不介意树林中夏夜蚊虫的叮咬和冬天北风的凌虐。

杨树是一种会思想的树。我得出这个论断,并非因为我对哲学的兴趣曾经一度超过了文学,而是因为我熟悉杨树四季的变化,静悟它们以顶天立地之姿应对天时、人祸的生命取向。我丝毫不怀疑杨树也有它的价值观,正如一种生命,在无言中总有自己存在的意念;这意念,常常营造出有趣的梦境,让人不由自主地前行,走进它的奇妙世界。

杨树的春天常在一夜之间迸发,所谓童年的梦境,大约如此。4 月间的某天清晨,你会突然发现杨树原本光秃秃的枝头冒出了无数新叶,油亮亮,带点红褐色,缀满了春天的笑意。一种生命的符号,会如此按捺不住地喷薄而出,其本身也像暗含着的某种玄机,一经打破,便给人以无限惊喜。此时,未必会有阳光伴之舞动,因为北京春天的天空常因沙尘肆虐而一片昏黄,但杨树林的童年终究降临了,仿佛禅宗的“顿悟”,在一“顿”之间,拥有便是启示,童年便是未来。这样“悟”的表达,总有几分超现实色彩,让人沦陷,继而如痴如醉。说实在的,我是后来看了达利的超现实主义画作,才发现春天的杨树与之有近似之处,并得出一个概念,那就是超现实的东西和童年之间必有关联可寻,或是弯弯曲曲的时间隧道,或是瞬息可达的捷径,总归是一种梦境般的存在。

既然是梦,当然不能说穿,否则索然无味,就好比我到现在仍然不愿相信杨树会吐絮。5 月间的北京,天空开始飘起白色的丝絮,先是零零散散,后来越来越密集,到处飘飞,无孔不入。起初疑心是春天飞雪,继而人们会自然想到柳絮,脑海里开始浮现出“柳絮飞还聚”“晴栏看尽柳花飞”等诗句。那些白絮带了诗的轻梦升入天空,几乎把天空都染白了。而在那时,你会听到周围响起动听的啧啧声和夸张的赞叹声,仿佛一夜间冒出了无数优秀的抒情诗人在漫兴、咏怀,让我汗颜,又让我奋起直追,进入集体无意识的梦境——那情景很像一种心灵的洗礼,甚至带点精神涅槃。这给了我一种超现实主义的想法,那便是天空是从柳树上吐出来的。可惜我没有达利的画笔,不能把柳树吐出的天空铺在画布上,供人瞻仰。直至前不久我才知道,那漫天飞絮其实是杨树吐出的絮花,和杨树一样普通,年年春天如此,北京人都不屑一顾。这更叫人汗颜,有一种20年认错孪生的尴尬。可在当年,我的确做着超现实主义的梦,并为之欣喜若狂。这种狂喜和达利在画布上表现的一模一样,只是不见得人人都能体察,何况心境变了,不值一提,更不会真正去画,因而慢慢淡忘。

我当时的真实想法是,在杨树林中无所事事地游荡,正是行走在成为哲学家的路上。大凡思想史上伟大而浪漫的时代,哲人都是无所事事的,我对这点确信不疑。《围城》里的赵辛楣嘲笑方鸿渐说:“学哲学?从我们做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看,跟什么都没学差不多。”我看到这段,真想抽赵辛楣两个耳光。柏拉图和苏格拉底做过什么实际工作?他们要么是穿着白袍,在爱琴海边走来走去,高声吟诵;要么就是躺在雅典的广场上与人辩论。再拿咱们的孔夫子来说,他老人家“述而不作”,哪管什么“兵戈之事”?这才叫真正的浪漫。而且想当哲学家,似乎要有一头柏拉图、苏格拉底式的卷曲长发,这个让我一时为之冲动,但又不好办。校园里时常有几个长发披肩的摇滚歌手招摇过市,远看不知男女,近看像丐帮弟子,进了澡堂更要引起混乱,让人以为走错了地儿,何况中国人头发既黑且直,形不成天生鬈发那样的浪漫效应,因此我只有作罢。

辅导员老师见我路数不对,严重感觉到有拯救我的必要,找我谈话,诸如“出操别偷懒”“三四两节课经常不见人影”“集体活动要积极参加”云云。我则无奈地答道:“人家思想没改造好嘛。”她猛然喝道:“那就要先改造你的肉体,再触及灵魂。”我不禁一哆嗦,她随即改作温柔声:“21 世纪才是浪漫的世纪,只要脚踏实地,每个人在未来都会发光发热。”可我实在想不出怎样把哲学改造成一只电灯泡,而且如果让我来选择,我以为中世纪更加浪漫,我没想和辅导员大人争。

当我决计要写一篇哲学论文时,杨树林已经落满了秋色。风声呼啸,时紧时松,杨树叶一阵阵飘落,抬头时,便如同看到一场场黄金雨从天而降。林间小径铺满了落叶,风过处,又像金色的潮水四处泛涌开来。这情景让我想起写荷尔德林的一篇文章。深秋时节的德国士瓦本山,金黄的落叶积满山道,白发稀疏的他气喘吁吁地攀登,叶片断裂的脆响不时从脚下传来。秋风、秋叶、秋色,都是充满哲思的元素,在我看来,一片杨树林能如此完美地拥有这些元素,必定是产生“伟大思想”的地方,就如同秋天里硕果结满枝头,高粱涨红了脸,是自然而然的事。虽说玄思冥想是件苦差事,但天空如此深邃,当你仰望它时,会感到天国的门正向你打开,片片金黄的落叶祥云一般在身边飘飞,甚至还可以想象有一位俾德丽采式的美女在前引着你。这是多么美妙,这就是存在本身,为此值得抛弃所有虚名浮利,更不必过早担心会如荷尔德林那样死得像一条咸鱼。

我的论文就这样开头了:假如笛卡尔天天失眠,他一定不存在;假如萨特是个讨饭的,他也一定不存在。这说明吃饭睡觉是存在的必要条件,这很好理解,但并不能因此证明存在本身,“存在”须以“不存在”来参照证明才能成立,好比要证明笛卡尔、萨特存在,就须排除他们的“不存在”。

起了这样一个头,感觉有点哲学的味道了,我又往下推演:“不存在”作为“存在”的对立面,并非虚无,虚无也是存在的一种状态,所谓存在与虚无,其实是一种事物的两面性,二者共存。这就好比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正面刻着笛卡尔头像,反面是数字。你不能因为抛到正面朝上,就只认为“笛卡尔存在”;抛到反面朝上,就得到“笛卡尔不存在”的结论。一枚硬币平放在地上,你能看到的只有某一面,若把它攥在手里,便会同时感受到两面。这才是我们理解问题的正确方式。

事实上,杨树林在每个季节都诠释着这种存在与虚无的承延、对比概念。隆冬日暮时分,杨树以裸体之姿簇拥在一起,抵挡着无边寒意。此时远望便是寒林漠漠,冷冷的日头直落下去,暮霭沉沉,群鸟喧叫归巢。目睹这番存在的实景,会让你的思绪无限延伸、扩张,苍茫无着之意涌上心头。你奇怪自己怎么会站在北方的旷野上举目眺望,而且一望便望到了时间的尽头、虚无的渊薮。

这种从存在到虚无的正向递进,只能说明存在是起点,但虚无并不是终点,从虚无到存在的反向同样成立,甚至等量递增。为了形象地论述,我在论文中加入这样的描写:上午课时已至晌午,人饿得头昏眼花,虚无感达到最高值,神思开始飘忽,幻觉袭来——这座古旧的教学楼上有一间阁楼,从窗户直通房顶,阳光斜斜地射进来,半明半晦。我变成了一只饥饿的猫,独自走出教室,无人打扰,悄悄走到那间阁楼去。这是一个小说的情节,又是一个谜,要慢慢解读。

首先,楼顶上不是耀眼的阳光,而是铺满了白雪,几只鸟儿在雪地上觅食。几个老师饥肠辘辘,躲在阁楼里叹息。校长刚吃完点心出来,胡子上沾着汤汁,像一个严厉的神父,四处窥探。我从阁楼轻轻下来,没有一点声息,爬过铸铁的栏杆和杂草丛生的花坛,又来到莽莽雪原,望不到边的白雪……我正要吟诵一些诗句,像古代的诗人那样,电铃突然炸响,学生们呐喊着从教室冲出来,飞奔向食堂。课堂上虚无的漫游顿时转化为对物质欲望的冲刺。不要说食堂里一个月才供应一次的烤海鱼和红烧肘子让人垂涎三尺,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三丁或麻辣豆腐、西红柿炒蛋也很诱人。在基本物质需求面前,人人奔走、拥挤,眉开眼笑,履行特定时间段的特定行为,顺应着存在之道。

在我看来,这些X 大学的场景就犹如杨树叶子,在季节的催动下,生长、凋落,或被遗忘,或被捡拾,同时它们又微不足道,都是那么自然而然,这就是存在本身。而存在与虚无之间的相互转换,不管我做了多少离奇的想象,它们其实也如同杨树在四时变化下转换外表,自然地承续、递接,这也是存在本身。

虽然我对哲学的爱好未能始终如一,但在杨树林中尽情游荡的日子,让我无数次在心里憧憬着杨树般的伟大和真诚,我想以此去思考,去做事,而不是虚伪矫作心口不一。在我看来,人往往为了表演或伪装,失去了自己的存在。当年我想了很多,到如今还是想多做少,感觉对杨树只剩下了怀想和钦佩。这就是我不断记起在杨树林深处的日子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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