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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访

2022-09-15郑飞雪

福建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庄主瓷片南阳

郑飞雪

访雪

春夜,读画。

读王维的《雪溪图》:一溪两岸,溪水潺潺,一叶扁舟泛行溪上,舟篷覆盖白雪,舟中渔人忙碌打鱼。溪边,是绵延的雪岸,近岸有桥,老树落雪,当风迎立;远岸皑皑白雪,渔村依稀。王维的雪溪,给人一种平和、幽静、澄澈的意境。

读到这里,窗外沙沙沙下起雪米,雪米落在枝叶上,有弹跳的声音。用手接,稀稀落落,接不到;用脸盆接,吧啦吧啦,欢欣地跳进盆里来。雪米是雪花的先锋,一场雪即将来临。这雪,似乎要从王维的《雪溪图》里飘出来。合上书,听雪米,美美睡去。

暖梦,雪生香。

次日晨起,望见远方山头白白的,像一块芝士蛋糕上撒了一点糖,不厚、薄薄的。这色,这香,闻起来够奢侈。多少年,雪从梦里白,雪花从没有在南方小城飘过。看一场雪,要驱车去远方,一路劳顿、跋涉、摔跤。雪,是南方人的心头梦。在南方,等一场雪,也许就真等到了白头。

出门,访雪。

雪在山头。城关跨出门就到达的山峰,是圣水峰,群峦中的一座高峰。早年,山峰涧水如瀑,悬垂跌落,蜿蜒到山脚,水鸣谷应,鸟声婉转,是周末郊游的好去处。近些年,水枯,涧荒芜,人迹罕至,生疏了这座山。雪吸引我来到山脚下。

山脚没有雪迹。天落着细细的雨,石径和草泥湿漉漉的。抬眼望山,山体墨绿,烟蒙蒙的,白雪东一片,西一片,如遥挂的瀑布。陆陆续续有人从山上下来,提着一桶雪,或用塑料袋兜着雪,说:有雪,在山上。那样子,美滋滋的,心满意足。另一些人,和我一样,擦过他们的肩,迎向山,迎雪,向上,再向上。

跨一道短桥,看见涧水细流。我迟疑,脚步放慢。这桥,这水,似在哪里见过?对了,王维画里的雪溪,近岸前景是一座月形拱桥,桥底静水深流,桥边雪树迎立。我的脚步在这里轻轻一跨,就跨进王维的画境里,拱桥向前延伸,岸边雪意弥漫。

王维是画雪专家,中国画史上第一位把雪作为表现主体的画家。他一生经历过多少场雪,才有江干初雪、长江积雪、袁安卧雪等水墨图。雪是画里的意境,从梦里延伸向梦外。当王维从京城被贬到济州,仕途暗了,通向田园的路却明亮起来,山色、水色,呈现出秀丽的风景,道路上的雪也灿烂明净。雪,覆盖了日常的道路、车马、农田、屋宇……让一切变得简单,尘世变得明净。雪在深山,一尘不染,代表人心的根性。王维踩着积雪往山里走,积雪很厚,一路咯吱咯吱响,从盛唐响到今朝。

我沿途看到的雪,很薄。寥寥落雪,点缀山径。草上浅雪,被雨脚溅得凹凸不平,像一窝窝白色蜂巢;枯叶盛着雪,一片片,闪着光,像一夜赶路的王维遗落的满地银圆;雪落枝丫上,浅浅的,灰褐的枝条打着光,明亮起来,树体泾渭分明的枝杈,枯的更枯,绿的更绿。伞一转,碰了那树枝,雪从枝头扑簌簌掉落,落在伞上,碎了,淌成水,沿着伞沿坠落,一滴、一滴……山静,脚步响。

山陡,径斜。石径穿进山林里,林密,山更幽。一阵风从山间吹来,风携雾,雾裹雪。沙雪白雾,弥漫山林,林间迷迷蒙蒙,气息幽冷。隐约中,看见有人在灌木丛采雪,孩童拎着小桶等在旁边,一铲一铲的雪,被孩童的小手接住,裹成团,装进桶。林间的雪,厚而白,足以让采雪的母子,趣味盎然。采雪的母子气息温暖,雪意里升腾着欢乐。

我停留脚步拍照,拍这对母子,拍雪。雪似乎一直在高处,越往上走,积雪越多,雪更白。竹枝被雪压弯下来,一丛翠竹叶,披一层雪;老树的枝丫间,窝一团雪,像鸟巢,碎骨木从雪窝里拱出来;鸢尾花倒伏在雪丛里,白色的花挂着更白的雪。藤条挂不住雪,雪水顺着枯藤,往下滴落,凝结成冰。透过古木枯藤,看远处山峦连绵,城在山脚下,蒸腾着水蓝色的烟气,云烟缥缈,仿佛城在缓缓飘浮。下山的石径,行人渐行渐远,消逝成一个黑点,隐在丛林里;上山的人渐稀,多数人费劲地攀到半山腰,寻不见雪,就匆匆返回。一个人独往山林,有点像高士,每一次移步,都有不同的风景。烟雨、残雪、雾岚、寒山、石径、古木、枯藤、落叶,多像一幅水墨图。王维的泼墨山水,黑白的颜色,在时间中流淌。一千多年前,王维走过那山那水;一千多年后,山水里依然有王维的风景。时间的意义,在于无限延伸。山水着色,在时间中传递古人气息。

眼前的山水,是王维山水的一部分。王维的时间,因为山水停留下来。王维在《山水论》里这样描绘山川林木:

画林木,远者疏平,近者高密,有叶者枝嫩柔,无叶者枝硬劲。

画风雨,有风无雨,只看树枝。有雨无风,树头低压,行人伞笠,渔父蓑衣。

画早景,千山欲晓,雾霭微微,朦胧残月,气色昏迷。

画春景,雾锁烟笼,长烟引素,水如蓝染,山色渐清。

这个春雾迷蒙的早晨,我一个人撑着伞寻雪,在王维的画境里,看远山近树,看微风斜雨,如一滴墨,感知一寸一寸延伸的笔意。王维一生热爱音乐,当他为大唐修整乐制的理想破灭,他站在雪地,满眼清泪。王维画雪,借地为雪。没有地,落不成雪。雪便是空,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净。

向上,一路向上。我追寻的脚步,寻访高处的雪。

峰顶之上,看见圣水寺,掩映在青青树林间,周围白雪茫茫。古松、古梅、茶园、菜地,覆盖着厚厚积雪。寺院飞檐翘角,屹立雪中,庄严、祥和。

当——,寺院里传来钟声,清远、悠长,水一样纯净,响彻山谷,传荡山脚。众生缓缓苏醒,阳光里,雪正一点一点融化。

王维生命的雪,是一束时间的光。

访瓷

在南阳小院,遇见瓷。

碎瓷,花瓣似的,拼起来,成花、鹤、瓶……它们在墙上微笑、歌咏、起舞。瓷光映照中,小院有独特的美,清、幽、雅,适合小步徜徉、小声细语、小坐品茗。

当然,如果大声划拳,大碗喝酒,闹得震天动地,小院也不动声色。农家小院露天坦地,包容各种不羁。只是四面的瓷,会吃吃地笑;檐上的瓷,会斜眼睥睨;藤架上的瓷,会冷眼旁观。粗野狂放,与瓷,格格不入。

瓷,让小院的时光静下来。正月,风冷,杜鹃花打着骨朵儿;海棠花烈焰似的燃烧;乒乓菊花团锦簇;红枸杞挂满枝梢……不同时序的花草,因瓷光滋养,争奇斗妍地绽放。瓷,彰显南阳庄主的格调,是庄主一生的喜好。南阳庄主年少游走在外,归来时华发满头,十多年前在南阳村买下宅院,收集各地瓷片。一片瓷光,照见一个人的心路,记录一个人的路途情感。瓷,珍藏他大半生的精力,是他呈献给生命的一种态度。

坡上的瓷,闪着幽光,似有暗香浮动,邀请你,亲近它。

沿石径拾级而上,我看见隐秘的光,从坡上围墙散射出来,茉莉般洁净、芳香,让人沉醉在古典幽梦里。墙上的贴瓷全是青花瓷片,亲密地偎依、相拥,连成完美的鹤图:一只鹤引颈鸣唱、倾诉;另一只鹤谛听。也许,这就是相亲相爱、相知相守吧。爱情,展示成一幅美丽的青花,镶进墙体,在风雨中永恒。每片瓷,以独立的个体发光,羽毛一样闪亮。我凝视这些瓷片,青瓷或白瓷,有不同的小图案:缠枝、云纹、龙纹、海水纹、莲花纹、牡丹纹、寿字、福字……图纹精美,不同的流年寄托着岁月的不同愿望。轻轻抚摩这些瓷片,一伸手,即触摸到层层叠叠的光阴:100 年、200年、300 年……古老的时光,是一条静默的河流,冰凉地流淌过掌心。

我对瓷,情有独钟。年少在瓷厂成长,听惯瓷器碰撞的声音,碎裂的声音,倾倒的声音……我看见,瓷土从青山挖采,装进篮筐,用扁担一担一担挑送;车间里,原土用木马碾碎、筛细、搅洗、压造成泥;瓷泥经过拉坯、印坯、修坯,粗具碗的模型;碗坯晾干、画花、上釉,放进碗盒里,窑烧。我清晰地记得那芬芳的松火香,跳荡的松火,从窑口吐出长长的焰舌,舔红窑工结实的胸膛。窑工日夜守候窑门,与窑连成一体。窑工的臂力、性情、忍耐,影响着火候,关联一窑瓷的成品。当窑火熄灭,冷却后的窑门打开,青烟升腾,仿佛一缕香魂飞天而去。一笼笼碗盒出窑,温暖的窑床,成为孩子们嬉戏的温床,他们钻进钻出,躲猫猫,乐此不疲。废品瓷,碎成片,被孩子们捡起来,在溪水边打磨成各种小玩具。瓷片碰撞的叮当声,瓷片倾倒进山谷的哗哗声,犹如春天的雨水,缠绵在耳畔。时间越久远,声音越清亮……

瓷厂,如风中飘摇的花朵,凋敝了。

早年流连在瓷器间的长辈身影,模糊、消逝;瓷器间成长的孩子,说起瓷,是一场快乐的游戏;最后一批瓷工,缄默着心事,分散在其他行业,疏离了往事……岁月中的瓷器碎了,封尘、掩埋、哑光,淡出视野。

南阳小院里的瓷片,被精心拼成各种图案,让人看到衔接起来的时光,一段一段,呈现在眼前,如一条悠远的历史通道,等着你举步徜徉。鸭蛋青的元瓷开片,在手里翻转:无釉足底,微凸乳钉,厚重的胎体,似乎仍在呼吸。元朝的蒙古部落,顿时复活:那个铁骑飞扬的民族,纵横草原沉戟沙场,恣肆喝酒,大块吃肉,挥洒着粗犷、剽悍的豪情。一块足底“慎德堂制”款的开瓷,是康熙年间的青花瓷,修胎规整。与元瓷比较,胎坚质细,釉面光滑,色调柔和。明净的青花色,仿佛江山稳固的康熙王朝,呈现出娇翠欲滴的风格。华贵的牡丹纹,似满族女子头顶上的花,一位足蹬靴、着旗装的美丽女子,款款穿过曲折的长廊,袅袅婷婷从岁月深处走来。

南阳工作室里,摆的全是瓷片,墙上挂着青瓷挂件。多少人钟爱这些瓷件,才会有瓷与瓷的交流。瓷碎了,瓷片以完整的个体存在,诉说着与母体的情缘。我注意到案几上的碗,是唯一完整的瓷器,青花、莲花纹。碗有裂痕,打着补丁。一共8 枚银钉,铆合了这块碗,碗好如初。这时,我恍然明白庄主的身份,一位锔瓷工艺师。

锔瓷,在我听来是新鲜的职业。

我第一次听到跟“锔”谐音的词,跟美发有关,焗油。干枯的损发,经美发师一双巧手抚弄,乌黑发亮,焕发神采。锔,也有修复的意思,用铜铁制成两头有钩的钉,黏合器物的裂隙。锔瓷,该是用订书机那样的钉钩来修补瓷器吧。在南阳小院,我第一次遇见锔瓷工艺,裂瓷用钉修补。

南阳庄主没有现场示范,但从他的解说和百度视频里,我略微了解实际操作:把碎裂的瓷器按原状拼好,用绳线捆绑固定;取一枚小钉,在缝隙两侧找好钉脚位置,用笔标记;笔钻在标识处精细打孔,打好一个孔,试下钉脚;再钻另一个孔,再试下钉脚;如此反复,直到两边钉钩的脚,完全铆合到小孔里,一枚钉,完整地锁住缝隙。接着,沿着裂隙按序排列。

这是一项精细活,耗时、劳神,需要技术精,眼神好,耐心又专注。古语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说的正是锔瓷这门古老的绝技。锔瓷手艺历经六朝,跨越千年。北宋画家张择端在《清明上河图》里画有锔瓷匠,身旁放着货担,坐在一条矮凳上,手里拉着线,忙碌着锔瓷活。遗落在民间的技艺细如沙,淘起来是珍宝。现在,锔瓷被列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南阳庄主正是非物质文化传承人。

时间在瓷器上停留,闪着冷冷的光。与一片瓷交流,不用言语,目光在瓷器上游走,达到精神与器物契合,走进胎与釉的语言里。如禅宗境界的专一,专于一境,净心明性。锔瓷,也是修心的过程,多不得躁与火。南阳庄主性格沉静、言语不多,伏身案前,忘了天光,忘了鸟鸣,忘了门外流水潺潺。门内,一枚钉、一把钻、一件瓷,是花香鸟语的世界。当深情的钉子揳进瓷体,成为胎体的一部分,瓷件修复如初。与原瓷相比较,多了一种特别的语言。修复的瓷件,再现被创造时的手艺,独特的工匠精神,诞生的背景,以及所关联的细枝末节。一件瓷,让人看见遥远的春天。

找来锔瓷的人不多。乡村僻壤懂瓷的人不多,知道有锔瓷技艺的人也少。假若瓷器碎裂,很多人想到的必定是强力胶水。现代人,珍贵的物件用久了,破旧、损坏,都扔。少有人愿意修修补补。比如爱情、婚姻出现裂痕,一拍两散,破镜重圆是久远的神话。但,瓷器藏着温度。经过烈焰焚烧,冰冷的胎体蕴藉着火的热情。修复的瓷,会有一条隐约的痕迹,流淌着岁月的情意。如果旧痕修复成一茎花枝,探出蓓蕾,又延伸出新的意义。

瓷的心意,在于珍惜。视若珍宝,便有修复的愿望。锔瓷技艺隐埋乡间,把锔瓷当作营生,必将惨淡经营。南阳庄主为了生活,不得不另谋营生,用另一种技能,去维护古老的锔瓷传承。美,与周围环境相关。像青花瓷的纹路,一叶勾连一叶,缠枝中探伸出花朵。

南阳小院的各种青花瓷图案,是锔瓷手艺的另一种延伸。热爱与深情,打开了生活通道,在枝丫上绽放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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