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非移民对法国社会的认同分歧及安全冲击

■张家郡，郭凤林

（1.北京化工大学国际交流与合作处，北京 100029；2.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北京 100089）

一、北非移民在法国接收移民中占主流

十九世纪末期，法国逐渐成为欧洲主要的移民接收国。20世纪初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前夜，在法国的移民已占法国总人口约3.7%（1920年）。此后的百年间，移民在法国人口中的比例持续走高，2020年，移民占法国总人口10.2%，随着本土居民出生率降低和移民出生率升高的双重作用，法国成为当今名副其实的欧洲移民大国。根据法国国家统计与经济研究所最新统计数据：2020年，约有680万移民在法国生活。其中约440万移民非法国国籍，240万移民拥有法国国籍。在移民来源地方面，北非移民①在法国移民中占据绝对优势。2020年，非洲移民占总移民人口的47.5%，达到323万人。北非三国占总移民人口的29.2%，占非洲赴法移民人口的61.4%，共计198.6万人（阿尔及利亚移民占12.7%、计86.4万人，摩洛哥移民占12%、计81.6万人，突尼斯移民占4.5%、计30.6万人）。北非三国移民在法国移民中的占比远高于亚洲移民、北美洲移民、南美洲移民、大洋洲移民在法国移民中的占比的总和（20.2%）。阿尔及利亚、摩洛哥、突尼斯三国分别排在法国移民来源国的第一名、第二名、第四名。目前，来自北非三国的移民在法国移民中仍然占据最重要的份额。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法国劳动力缺口高达300万，占当时法国总人口的10.5%。为此，法国在20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多次修改移民法，使得法国可以快速吸收劳工；并成为当时世界最大的移民流入国。彼时北非移民并不是主要来源主体。从1830年法国入侵阿尔及利亚到20世纪末，北非移民进入法国开始了一个由分散到集中的过程[1]。随着19世纪末法国在北非地区“直接殖民”的统治深入，同化政策的效用开始显现。北非地区与法国地缘相连，导致一部分北非劳工开始流入法国。截至1924年，法国已有20万北非劳工。北非成为法国非欧洲地区的主要移民来源地。第二次世界大战伊始，维希政府投降，法国被纳粹德国攻破，戴高乐将军将自由法国的阵地转向北非。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参军成为北非居民进入法国的又一途径。二战结束后，来自北非的劳工和军人成为在法国扎根的基础。同时，法国与独立后的北非三国签订劳工合同，大量北非劳工为了法国战后的经济恢复而被引进。这些初代移民还是以青壮年男性为主，在工厂、矿场、港口从事体力劳动。在法国政府后续的团聚与探亲政策的影响下，女性移民进入法国，北非移民开始以家庭为单位，其中1975年到1981年，举家迁入法国的移民占总数的66.7%。由于文化因素，北非移民人数从第二代开始暴增。1968年，法国的阿尔及利亚、摩洛哥、突尼斯三国移民的数量分别为47.4万人、8.4万人和6.1万人；1975年，三国在法国的移民数量分别为71万人、24万人和16万人；七年时间增加了49.8%、185.7%和162.3%。虽然后续增速放缓，但北非三代移民、四代移民的数量增长依然可观。最近十年，北非移民尽管保持着约20%的增速，但低于法国吸收移民总数22.4%的增速（见附表1）。出现此种结果并不代表来自北非的移民数量减少，而是近十年来自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移民人数暴增，十年增长率为34%，而同期北非三国的增长率为19.4%。另一方面，来自欧洲的移民近十年仅增长5.3%，在移民总数中份额下降13.9%。综合来看，北非移民未来仍然在法国移民中占主流。

附表1 2011—2020年法国接收移民人数

附表2 2020年法国各类居民失业率（%）

二、社会认同存在分歧，北非移民生存现状堪忧

（一）情感转移：北非移民对法国社会认同的代际差异

社会认同是评价移民生存情况的先决指标。社会认同理论的提出者泰弗尔（Tajfel）和特纳（Turner）认为：社会认同是一种群体的自我认知和描述。社会认同使社会中的个体意识到自己属于这个社会。同时也能得到作为群体成员而获得的情感意义和价值意义。情感和价值是社会认同考量的重要标准[2]。从情感方面考量，对于北非移民来说，不同代际对法国的情感存在区别。可以将北非移民分为五代：初代移民的殖民同化，二代移民的融合，三代移民的归化，四代移民的分化[3]，五代移民的未来。对于初代移民，移居法国是获得幸福生活的代名词。法国在非洲采取的直接殖民统治使法语在北非三国得到推广和普及。当地居民通过语言这一介质进而接受来自法国的文化教育，同法国本土构成联系。法国在北非的特殊政策和当地亲法政治家的影响使得本地居民对法国认同持续加深。法国人在当地的生活方式也使得居民心生羡慕。而三代移民的境况与初代及二代移民大不相同。大部分三代移民出生在法国，尽管生活条件恶劣，但接受区别于在法国殖民地的法国教育。因此对法国的认同度在表面上并未降低。然而北非移民的聚集和本身不同于法国的文化背景和风俗习惯还是使得三代移民在生活中感受到自身同本土居民的区别。对移民社区的认同要高于对法国的认同。接受更多教育的三代移民受到法国社会先进思潮和彼时多元主义的影响，更加追求自身实际的权利。与此同时则是北非移民在法国生活状况的持续走低。“一高一低”使得三代移民的认同开始转变。受到美国黑人文化的影响，他们开始制造自身的文化标签，如将标准法语与自身文化特点相结合，形成独特的移民混合法语。这与强调标准法语的《杜邦法》背道而驰。另外，法国社会对北非移民歧视无处不在，移民首先在姓名、样貌上被排除在一些求职、参政等重要场合。即便为了维护社会的多元性，也只是表面的形式主义。三代移民对法国认同的转变影响了他们的后代。在法国的北非移民的社会认同逐渐由法国向自身的移民群体转移。这是提倡统一国民认同的法国政府不愿意看到的。尽管马克龙上台后，新版本的《移民法》于2018年颁布，并在随后的几年内多次修正条款，在多元社会的基底下，使北非移民由强烈的移民社区认同转变为由法国政府倡导的“法兰西普世价值观”的认同，是挽回目前代际移民情感认同差异的唯一方式，但过往的历史使得这一过程异常艰难。北非移民对法国社会的负面认同有些积重难返。

（二）价值降低：北非移民生存水平持续下降

经济因素一直是北非移民前往法国的重要原因。随着三代移民对法国的情感产生转移后，对经济利益的追求变得更为敏感。北非移民在法国多从事技术含量较低的体力劳动工作。随着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法国大规模的去工业化进程，第一产业、第二产业比重的减少，大量从事非专业体力劳动的非洲移民失业[4]。

1.从家庭收入看

根据法国国家统计与经济研究所的相关数据，2018年，法国家庭成员平均月收入为1692欧元，其中，纯原住民家庭成员平均月收入为1762欧元，原住民和移民的混合家庭成员平均月收入为1533欧元，移民家庭成员平均月收入为1152欧元。而在移民家庭中，来自欧洲的移民家庭成员平均月收入为1448欧元，来自非洲的移民家庭成员平均月收入为1095欧元。这一收入远低于生活在法国其他类型的居民的收入，处于法国的底层，低于整个社会平均收入的54.5%。

2.从失业率的统计结果看

无论来自北非未获得国籍的移民，还是已入籍法国的北非移民及其后代，在2020年的失业率分别排在所有居民的前三名，并远高于其他类型的居民的失业率。值得注意的是，北非移民在获得法国国籍后，失业率不降反升，成为法国失业率最高的群体。这与北非初代移民来法的愿景相去甚远。

3.从人口结构看

相比近十年数量暴增的撒哈拉以南非洲的移民，北非移民的家庭代际更为完整。首先，完整性表现在移民的年龄结构上。仅考虑目前生活在法国的移民群体，来自北非三国阿尔及利亚、摩洛哥、突尼斯的30岁以下移民分别占其移民人口的13.7%、13.6%、14.6%，同期来自非洲其他国家的30岁以下移民占其移民人口的27%；而北非三国60岁以上的指标分别为28.7%、26.5%、28.5%，非洲其他国家这一指标为13.6%。与此同时，移民后代30岁以下移民占比，三国的数据分别为59.9%、73.1%、62.1%，非洲其他国家这一指标为83.9%。上述数据表明：处在法国移民最底层的非洲移民中，北非移民未来面临的压力更大。首先是青壮年移民占比减少；其次老龄化严重，并面临抚养子女的窘境，人口红利稍显不足。

4.从工作行业看

2018年，整个移民群体中从事无专业技能工作的人口占就业人口的35.9%，而非移民群体这一指标为33%。由于北非移民大多受教育程度不高，此项数据的指标势必更高，也意味着北非移民的收入偏低，工作职位和时间不稳定，多为小时工、临时工。值得注意的是，移民群体的退休人口占比远低于非移民退休人口的占比，可见移民缴纳保险以及获得福利的情况低于非移民，一定意义上反映出一些法国企业为追求更高的经济利益，通过移民群体尤其是非洲移民群体的非正规就业取代正规就业。非正规就业一方面薪资低、不稳定，且游离于社会保障体系之外，另一方面则是移民群体力量较弱，无法集中像非移民群体维权[4]。处于弱势的北非移民在此用工循环中愈发积贫积弱，在法国经济增长疲软的走势下陷入生存困境。

三、北非移民社会认同变化与法国社会安全的必然联系

（一）社会安全理论下北非移民与法国社会的失衡

社会安全理论分析的主体是社会，相较于国家安全，社会安全的影响因素更为软性，如民族、文明、习俗等文化因素。哥本哈根学派认为：社会安全有必要独立于国家安全。相对于国家形成模式的固定，社会的形成需要不同的社会整合。就安全而言，社会安全的主体来自社会认同[5]。北非移民在法国经过几代的生活和实践，形成的移民社会与法国原住民的社会多次失衡。20世纪初北非移民在法国总人口的占比极少。彼时占比3.7%的移民已经在法国社会中开辟出具有相对数量的移民社会。作为唯一来自欧洲以外的移民群体，北非移民并不被主流的移民社会接受，仅通过劳动力赚取最低廉的工资，对法国社会的安全及其他方面毫无影响。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法国社会涌入大量高出生率的北非移民，在助力法国社会经济发展的同时，北非移民社会开始形成并壮大，逐渐在巴黎等大城市的郊区聚集，形成相对封闭的移民社区。挤占原来法国社会居民的生存空间，最终导致这些郊区从原住民和移民混居变为单纯的移民社区。北非移民社区短时间的壮大使得法国固有社会受到冲击，二者失去平衡。因此，从70年代末到90年代末，法国政府又一次调整移民法进而限制北非移民的数量。1975—1999年这24年间，来自阿尔及利亚、突尼斯的入籍移民仅增加两万人。与此同时，在法国未获得国籍的北非居民大幅度减少。以阿尔及利亚为例，1975年，在法国的阿尔及利亚人共71.1万人，而1999年，数字下降为47.6万。进入21世纪，由于法国国内情况的变化，北非移民的数量重新以不小的幅度增长。此时移民社会，尤其是非洲移民组成的移民社会不能再被轻易剔除或忽视。因此，共和主义同化在法国悄然兴起，将失去平衡的社会认同转变为统一的国民认同。相当一段时间内，法国政府做出了一些努力，如支持移民社区的改造，加大对移民群体教育的投入，禁止在媒体中公然歧视移民群体等。但移民社会和法国社会依旧处于本质上的失衡。社会安全理论的代表学者巴里布赞认为：社会的脆弱性导致了社会威胁，但并不代表社会中只存在一种导致社会脆弱的原因。移民、社会的横向竞争和纵向竞争是危害社会安全的三种威胁[5]。北非移民所构建的移民社会与法国社会的不平衡未来将进一步加剧。法国政府所倡导的国民认同回避了移民与传统法国社会的巨大差异。看似尊重多样化的表面实则是背后文化的冲突。当社会中出现另一个通过特殊文化习俗而维持的其他群体时，原有社会将受到威胁。目前北非移民的社区主义正向这个方向发展。社区内已出现自有的文化定义和文化工具。社区内独特的移民法语强化了移民社区的独特性，并时而反作用于固有的法国社会。北非移民和法国社会的分歧将继续扩大。双方在未来发生更大幅度的失衡在所难免。

（二）北非移民社会认同变化对法国社会安全的冲击

认同的偏差和移民群体的固化导致移民将自身异于法国国民的身份，并开始与法国社会展开竞争。一些威胁法国社会安全的极端事件开始与移民群体产生联系。在进一步讨论前，需要明确在移民社区出现后，来自北非的非法移民、难民增多。移民社区的庇护首先就威胁到法国的社会安全。大量移民引发的社会治安事件开始困扰巴黎等大城市。严重时则出现大规模的社会骚乱和社会危机。如2005年的巴黎骚乱以及2017年的戴奥事件。前者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后者则通过总统出面才得以平息。而目前对法国社会安全更大的威胁，则是部分北非移民认同转向极端主义，进而对法国发动恐怖袭击。据不完全统计，2010—2020年，法国共遭受恐怖袭击（含潜在）共计179起，其中有关北非移民的恐怖袭击共22起，造成的死伤人数多达1310余人[6]。之所以造成如此大的伤亡，一些被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蛊惑的北非移民起到关键作用。如查理周刊事件中，案件的主犯是在法国出生的四代北非移民，并已娶妻生子。由于经济条件较差，子女较多，教育程度不高，并具有抢劫偷窃等不良嗜好，因此导致频繁的失业和被社会边缘化，最终导致其陷入激进主义宣传的蛊惑，帮助极端主义里应外合，造成震惊世界的惨案[7]。北非移民社会认同转变的极端化对法国的社会安全是巨大的。这种认同的转变客观来说是安全问题全球化背景下，恐怖主义的全球扩散，法国作为拥有较多移民的西方国家必然受到恐怖组织的注意；主观上，法国社会在处理移民尤其是北非移民问题时出现弊端，而北非移民尤其是青年移民在对法国社会认同转变后的认同空虚，以及自身生存境况不佳，容易被恐怖主义的极端意识形态渗透，成为北非移民对法国社会安全的强烈冲击。

四、结语

北非移民认同的分歧始于在情感因素和经济价值得不到基本的满足时，进而转向内生性的封闭，开始在陌生的国度自我建立新的认同和价值。在现代国家中，这种封闭的群体必然会造成各种各样的问题，最直接的是对社会安全造成较大的冲击。作为少数外来者的北非移民，不同于法国的文化特质以及自身的无序性成为法国本土社会与之隔绝并加以歧视的理由，也为法国的社会治理带来难度。但北非移民给法国带来的贡献不可磨灭；北非移民在法国未来还将长久存在的事实应该被重视。如何构建新法国人的共有认同，改善北非移民为代表法国移民的生存状况，平衡移民社会和固有社会的关系，是维持法国移民社会稳定、法国社会和谐的核心问题。这些都将是法兰西社会面临的新挑战，显然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注释：

①本文北非移民的范围为来自阿尔及利亚、摩洛哥、突尼斯三国的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