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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器官身体与游牧从控制社会语境下谈论“元宇宙”

2022-09-13穆潇然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2年5期
关键词:俄狄浦斯塔利元宇宙

穆潇然

2021年10月29日,社交媒体Facebook的创始人扎克伯格宣称其名下的所有产品都即将被进行整合,并对旗下公司的产业进行转型,将发展重心从维护传统的社交平台迁移至开发以虚拟现实技术为基础的新型平台。此消息一经散布,“元宇宙”(Metaverse)这一概念的热度瞬间被各行各业所引燃,同时,对“元宇宙”这种人类新型的存在方式的美好愿景也占据了业界主流的声音。然而,“元宇宙”以及其相关衍生设想,究竟是人类未来完美的归宿,还是一种更加隐晦却强力的控制手段?本文将用德勒兹(与伽塔利)的关于控制社会的理论与对欲望的探讨等相关的思想作为出发点,对隐藏于“元宇宙”及其相关衍生设想背后的资本运行方式进行剖析与批判。

一 “元宇宙”与“缺失的个体”①(dividuels)

这种甚至都不需要科幻小说去进行设计的计算机平台控制机制,德勒兹早在上个世纪已经提出,并对我们做出警示。通过技术的发展,我们的社会形态已经由福柯所指出的规训社会(société disciplinaire)进一步过渡到了控制社会,控制社会相较之规训社会而言,

对于空间的限制将更加不明显,告别了规训社会所需要的封闭空间,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开放的空间。殊不知,这样更加开放的空间却更好地对我们进行了限制。就譬如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的车辆一样,尽管路面变得更加宽敞,驾驶员似乎也有了更多变道与超车的可能性,但是到了需要转弯的时候若是坚持直行,则依旧会落得车毁人亡的下场。不得不说,随着技术的飞速发展,我们在数字化平台的控制社会已经凭借着信息高速路踏入了一块名为虚拟世界的新兴大陆,而今,我们的生产活动与日常生活已经逐渐地向着这块新的处女地进行迁移,在我们还未解决好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种种问题的时候,那个即将抛弃现实空间的“元宇宙”之设想就已经向我们猛地袭来。现今看来,似乎各行各业的从业者都争先恐后地想要挤上“元宇宙”这趟快车。殊不知,在这用账号密码控制的“元宇宙”大陆中,等待着他们的却是将一个个完整的个体(individuels)进行斩首,从而变成一个个有所缺失的个体(dividuels)的悲惨命运。不得不说,斩首与断头台的这种隐喻似乎总是伴随着法国历史或是人类历史的进程出现,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就指明了将肉体作为刑罚主要对象的现象已经消失,所以这种新形式的斩首已经不再是对肉体上的刑罚,而是变成了更加契合了规训社会与控制社会更“温柔”与无形的酷刑与肢解。而对我们进行“酷刑”的,正是隐藏于技术身后那一套预设的资本运行方式。

在这用账号密码控制的“元宇宙”大陆中,等待着他们的却是将一个个完整的个体(individuels)进行斩首,从而变成一个个有所缺失的个体(dividuels)的悲惨命运

作为对“元宇宙”设想之下的“智慧城市”与“智慧生活”这种人类未来生活新形式的担忧,国内学者陆兴华在其新书《人类世与平台城市》中也对这样的乌托邦式设计进行了揭示。我们的城市生活被所谓的大数据所粘附,变得越来越从众,原来越容易被操控与摆布。而个体的居民被数据算法不断肢解,被肢解的部分则成为了样本、数据、市场,以及资本的“银行”,最终汇聚成了控制社会中的大众。

通过以上我们不难看出,资本隐藏于“元宇宙”以及其相关衍生设想之后,在不知不觉中切割着代表我们个体性的一系列数据。这种切割是一种对人类以及环境多样性的肢解,也使得资本对人类的生产活动与日常生活的提前预设成为可能,从而以达到对人进行更深程度的控制。试想,若是以扎克伯格为首的资本运作之下的“元宇宙”设想成为了现实,那似乎我们的存在方式就变成了一串密码,用于登陆那个事先被预设好的数字化平台,作为一个个数据的接受对象与发送对象。为了避免被成为刀俎之上的鱼肉,在我们吞下“元宇宙”这颗诱惑之果之前,是否应该对这个看上去似乎不可避免的被预设的未来做出抵抗?或许从德勒兹与伽塔利之前的斗争经历之中,我们可以从中获取一些经验与方法。

二 德勒兹思想中对“预设”的抵抗

纵观德勒兹的思想脉络,我们不难看出,无论是在他早期阶段的作品《差异与重复》中讨论的被先在的同一性之“对立”所挟持的“差异”,还是在《尼采与哲学》中以复数存在的力,抑或是《反俄狄浦斯》中妖魔化欲望的“俄狄浦斯”,和在他晚年总结性作品《什么是哲学?》中的所谈到的“概念”,虽然德勒兹与伽塔利论述的领域以及对象不同,但其中蕴含的对不证自明的先验性以及对被预设的同一性的抵抗是始终存在的。而这种德勒兹思想中的抵抗的力量,或许可以运用到当下“元宇宙”以及其衍生设想中的批判中去。

在德勒兹与伽塔利的思想体系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抵抗莫过于欲望与“俄狄浦斯”之争。简单而言,德勒兹与伽塔利思想体系中所谈及的欲望,就如马克思思想体系中的商品一样,都是对资本运作方式进行批判和揭示的一个切入点。在1972年出版的《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反俄狄浦斯》一书中,德勒兹与伽塔利就洞见到了精神分析的运作方式与资本主义的运作方式之间存在着共通性,无论是俄狄浦斯式的精神倾向还是资本主义制度之下的生产与生活方式,其背后蕴含的是由权力在社会生产生活中每个角落生成的一种同一性的话语体系。在这套话语体系中,资本主义的运行机制借助着精神分析的手段将欲望所存在的无意识领域塑造为一个上演着无休止的俄狄浦斯或哈姆雷特的剧院,(théatre)并通过此引导和固定着欲望,从而试图否认欲望在无意识领域中犹如机器或工厂的可能性,并抹去欲望自身所携带的生产性。如今看来,很多“元宇宙”设想的初级产物就是以游戏的形态出现的,资本通过搭设一个梦幻的游乐场,引诱人们进入,许下能提供“更多空闲”时间让人做自由分配的完美愿景。在今天看来,这种手段和德勒兹与伽塔利所要抵抗的精神分析将无意识领域预设为无休止上演着俄狄浦斯的剧院的手段如出一辙。

德勒兹与伽塔利通过一系列论述证明了俄狄浦斯式的精神倾向并非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无意识领域也并非仅有俄狄浦斯。这一切都是精神分析在资本主义社会的运行方式下对人类的欲望所做的一种预设。因为德勒兹与伽塔利所谈及的欲望,与被精神分析所污名化的欲望不同。欲望并非匮乏缺失而引起的,匮乏与缺失仅仅是精神分析所整合(aménagé)与组织(organisé)在生产社会中的借口,欲望本身是一种生产性的动力,并不能被整合和组织。同时,欲望所存在的无意识领域也是多样性的,不应该被一个总体性与统一性的俄狄浦斯式的预设所整合。

德勒兹与伽塔利希望通过对精神分析的批判,让人类拒绝自我的俄狄浦斯化,从而避免被整合到一个被预设的系统之中去。而如今,这样的整合与预设却愈演愈烈,在前文提到的《人类世与平台城市》书中《设计剥削着欲望空间》这章节中,陆兴华通过借用罗兰·巴特的零度写作概念引申出了当今“元宇宙”与数字化语境之下的现代城市在设计中零度写法的盛行,导致了城市空间成为了一种零度状态。零度状态只是简单、冷淡地说出了事实状态,使面上的一切处于不言自明的状态。这种状态,无论是现实的物理空间还是虚拟的网络空间都有所体现:开发商设计的同样的样板房、时尚杂志上的潮流品牌、抑或是社交平台上的网红爆款等等。这一切的设计都似乎都抹去了设计师本身所具备的温度以及可能存在的差异,使得设计成为了统一化与模板化的手段。数字时代的城市居民似乎都成了批量生产的商品,在日常生活中,无论是从住房,饮食,还是穿着娱乐,都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被设置了一个出厂设置。我们的欲望已经被城市的设计所引导了,所固定了。所以无论是我们的物理空间还是精神空间都变得冰冷,降至零度。当城市的设计成为捕鼠器式的设计之后,城市居民似乎选择了心甘情愿地被捕捉,无论是在现实空间维度还是虚拟空间维度。在“元宇宙”以及其相关衍生设想席卷而来的今天,这种诱饵式的捕捉将上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所有行业的未来都仅存在那个充满巨大同一性的“元宇宙”里,似乎每个行业都争先恐后地挤进“元宇宙”这个话语体系中去,唯恐因为落后而成为被时代抛弃的产物。

因由技术导致的效率提高,并不能让人们将更多的时间花在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上,相反地,技术的运用会使得人类生产和日常生活节奏也同时被加速

换而言之,由技术背后资本所引导的从现实空间中数字化平台城市的零度设计到最终向“元宇宙”集体的移民趋势,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正是德勒兹思想中一直与之抗争的抹除差异性的“预设”。我们是否应该担忧,“元宇宙”的降临将会预设所有人类未来生活的内容,这种预设导致了多重性的丧失,导致了具备生产性的欲望被封存。资本通过“元宇宙”以及其相关衍生设想,带来了实在与潜在的操控与压迫,最终,我们都无法避免地成为了德勒兹在《控制社会》中所预言的“缺失的个体”。

三 以“无器官身体”来逃逸与游牧

无器官身体作为强度的生成之地,成为了我们逃逸预设的载具。所谓的强度,就是身体逃逸组织化的程度表现。根据身体中蕴含强度的程度,德勒兹与伽塔利用线这个意象来表示强度生成的状态,强度处于不同程度的线也对应着不同的生产和日常生活状态。克分子线(la ligne molaire)所对应的就是一种充满预设与同一性的状态,也就是无强度且高度组织化的状态,这种状态是节段化(segmentarité)与僵硬的。举例来说,德勒兹与伽塔利认为,在技术化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下,通过技术的装配,可以使得大部分人都处于一种克分子线的状态之下,遵循着出生-受教育-工作-退休-衰老-死亡这一条单向性的线作为生命轨迹,每个阶段都可以精密地分节化,这也就意味着生产与日常生活的形态的单一与僵化,差异性与多样性的丧失。而不难想象,“元宇宙”及其相关衍生设想所要赋予我们的生产和日常生活状态会更加强化这样的分节化,当人们通过密码连接进入事先预设好的虚拟空间时,就犹如批量生产的产品被放上了生产流水线的履带之上,都在以一个标准化的模式被生产。在“元宇宙”语境下,由于在虚拟空间中失去了现实空间中可能存在的客观限制,我们可以预测“元宇宙”下的克分子线的分节化将会达到一个更高的高度。

分子线状态所处于克分子线与逃逸线之间,这就说明了分子线状态下的解辖域化与脱离组织化的强度是不够的,存在着再辖域化的可能性。但是分子线的中所生成的强度达到脱离组织的程度时,逃逸线(la ligne de fuite)就产生了。逃逸线代表着分子线上的解辖域化已经达到了绝对程度,承载着欲望的身体完全脱离了组织化的预设,成为了充满强度的无器官身体。逃逸线意味着器官的破裂(rupture),是一种与过去既定的秩序与组织化之间的彻底破裂,是无器官身体的诞生,同时也是新的社会运行制度、新的生产与日常生活方式以及新的共同体的诞生。逃逸线上的生活与生产状态就是所谓的游牧。游牧是一种在开放的,没有预设与框架的新系统中的全新的生产与日常生活方式,也是一种对旧有的框架与秩序的革命。游牧就是革命,是主张差异性与多元性的微观革命。游牧可以是集体的,也可以是个人的。这种对既定秩序与组织化的游牧,就是改变被切割成为“缺失的个体”命运的一种具有可行性的抵抗方式。行文至此,不难看出其实我们所要逃逸或拒绝的并非是“元宇宙”以及其相关衍生设想本身,也不是作为支撑“元宇宙”实现的虚拟现实和互联网技术。真正需要我们游牧与逃逸的,是那套隐藏于技术之后的固化的资本主义压迫与奴役人民的运行逻辑。这种逃逸,其内涵则是延续着自马克思以来的一种革命精神,用这种革命精神进行拒绝,拒绝资本的权威,拒绝资本控制之下的秩序,从而达到人类最终的解放。

结 语

随着技术的飞速发展,或许“元宇宙”以及其相关设想的设想将在不久的将来就能得以实现。在我们向着全面虚拟化的空间移民之前,在面对技术的新应用方式时候,是否应该思考与警惕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被隐藏在技术身后的资本吸收为资本生产的一部分。而我们所需要争取的,是将新技术的运用变成自主的生产力量,并通过它来摆脱资本对人的控制与奴役。

德勒兹与伽塔利的思想无疑是为上述的设想提供了一种有力的理论武器。打破俄狄浦斯对欲望的预设与固定,就能解放出欲望的生产性;当欲望的生产性被解放之后,就为组织化的身体逃离预设与标准化提供了内在的动力,使得无器官身体的生成具备了可能性;而无器官身体的生成,为逃逸与游牧这样革命性的生产生活实践提供了载体。游牧与逃逸的实践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拒绝,拒绝既定的预设与权威,拒绝标准化与同一化。拒绝并不是破坏与毁灭,而是一种新的创造与建构。

游牧与逃逸的实践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拒绝,拒绝既定的预设与权威,拒绝标准化与同一化。拒绝并不是破坏与毁灭,而是一种新的创造与建构

也许“元宇宙”以及其相关衍生设想的出现,将会给我们未来的社会形态产生改变带来一个契机。人类的未来究竟是被隐藏于资本背后的技术切割得体无完肤,成为更加“缺失的个体”;还是能够通过游牧与逃逸创造一套与技术发展配套的全新社会形式?这一切都终将取决于我们自身。

❶ 德勒兹在《控制社会》中创造了法语中原本不存在的dividuel一词,他将法语词individuel(个体)的前两个字母“in”去除了,留下的dividuel是一个缺失字母的单词,故在此将dividuel翻译为“缺失的个体”。

❸ “差异的前提不是对立,而对立却以差异为前提;且对立远远不足以将差异取而代之,换而言之,对立将差异引导至矛盾的源头,对立背叛和曲解了差异。……就是当人们强迫它进入到一个在先的同一性之中时,就是当人们将它置于一个同一之物的斜面上时。这个斜面必然将差异带到同一性希望它所在的那个地方,而且使它反思‘同一性希望它处于什么地方’,也就是在否定中。”〔法〕吉尔·德勒兹:《差异与重复》,安靖 张子岳 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第97页。引用时略有改动。

❹ 在谈论意志哲学(Philosophie de la Volonté)时,尼采所谈及的所有的“力”(force)都固有的与“其他力”(autre force)有所关联,“力”是以复数形式(pluriel)存在的,如果将“力”视为单数的(singulier)那则是无比荒谬的。Gille Deleuze, Nietzsche et la Philosophie, Ed.PUF,1962 , p.7.

❻ 在分析笛卡尔“我思故我在”这个例子中,德勒兹与伽塔利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笛卡尔所提出“我思故我在”的论断其中暗含了一种主观的预设(présupposé) ,也就是说,在论述“我思故我在”之前,就预先设定了“我”,“思考”以及“存在”这几个概念是人人皆知,不证自明的。

❼ 德勒兹在纪录片“L’Abécédaire de GILLES DELEUZE”中D comme Désir 这一节中给欲望存在的无意识领域做了一个比喻:“l’inconscient comme machine comme usine et pas comme théatre.”无意识犹如机器,也似工厂,而不像剧院。

❾ 陆兴华:《人类世与平台城市 城市哲学1》 ,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第2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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