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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成了父亲死亡的旁观者

2022-09-12黄莎

方圆 2022年14期
关键词:松江区

文|方圆记者 黄莎

(图片来源:CFP)

6月28日下午,上海市松江区法院开庭审理了一起遗弃罪案件。庭审中,45岁的王勋回忆起自己74岁的父亲,显得十分平静,让人很难将他与那个每天准时遛狗,却在一年前任由其父亲死亡、遗体腐烂的被告人联系起来……

居民楼里传出的阵阵恶臭

2021年9月28日,上海的气温还有点高,阵阵恶臭在小区居民楼萦绕不散。恶臭的来源是101室,平日里住着王延、王勋父子俩。因为臭味过于浓烈,楼外面树荫底下围了很多附近的居民,住在隔壁的邻居说好多天没见到王延了,怕他出了什么事。

几个邻居上前敲门,没人回应,便去到居委会求助。但居委会的工作人员也没能敲开这扇紧闭的大门,大家最终决定报警。

接警而来的民警打不通王延的电话,又拨打了他儿子王勋的电话。而王勋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民警又拨出了七八个电话,最后王勋的电话直接关了机。

约10分钟后,上海市公安局松江分局刑侦支队刑科所技术员和法医赶到了现场。大门一开,在场的所有人因为屋内传来的浓烈臭味纷纷本能地往后退,技术员形容那味道“浓到进房间时眼睛都睁不开”。

屋内客厅的桌上放有暖壶、水杯和一瓶花露水,阳台晾着衣服,显然近期是有人居住生活的。当打开南侧卧室房门时,大家都震惊了,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卧室里,王延极度消瘦的尸体已经高度腐烂。据法医初步判断,他已经离世有些日子了。

王延上半身横躺在床上,下半身赤裸,双脚垂在床边,床边的凳子上摆放着一个痰盂,脚边的地面上散落着棉被和衣服,衣服堆里有他的裤子。警方判断王延在离世前,生活已经无法自理。可与他同住的王勋又在哪里?

警方到场大约2小时后,王勋带着他的宠物狗姗姗来迟。他向警方解释说手机没电关机了,还说因为工作,从上个星期开始就一直借住在朋友家里,直到9月27日晚上10点多回家后才发现父亲离世。但警方查阅监控时发现事实并非如此,遂立案侦查。

随着警方对事实的了解和掌握,王勋这才如实交代了父亲的情况。

最熟悉的陌生人

王勋是家中独子,1997年大专毕业后加入了当时发展得火热的房地产行业,靠卖房赚了不少钱,但因为花钱大手大脚,并没有积累下多少财富。不久后,父亲王延生了一场大病,漫长休养后,性格变得孤僻固执,不爱与人来往。父子因此少了许多沟通,也不像以往那般亲密。

2004年,王勋结了婚,夫妇两人和王延父亲同住。2009年,因家中老宅动迁,王延一家分得两套安置房,王勋夫妇就和父母分开居住了。

虽然那些年上海的房地产行业迅速发展,但王勋只想着玩不想工作,在2010年被公司裁员。失业后的他找工作也并不积极,父亲王延偶尔说他几句,王勋要么三言两语搪塞,要么是直接顶撞回去。

或许是因为王勋好逸恶劳、不思进取,2014年,王勋妻子与他离婚,王勋卖掉了其中一套安置房,将部分卖房款用于支付离婚补偿款,剩余款项用来投资生意。即便投资大多是惨淡收场,这笔钱仍成了他坐吃山空的资本。

那段时间,王勋与母亲一同租房居住在市区照顾外祖父母,而王延单独居住。除了逢年过节,父子俩极少联系。直到2017年,王勋母亲搬回去与王延同住,王勋这才每周回去探望父亲。

2019年,王勋母亲因病去世,王勋提议搬去与王延同住,但王延反应很冷淡,没有答应。实际上,当时已经年逾古稀的王延并不觉得王勋住进来后会照顾自己,只说:“你回来的话,我是不会照顾你的。”对此,王勋答复也很冷漠:“我是有权利回来住的,这个房产证上大家都有名字的,我回来住是很正常的。”

话虽如此,王勋还是没有搬回来。直到2021年6月,王勋租赁的房屋到期,因为失业没了收入,再加上信用卡还有十几万元欠款没还,他无法续租。即便是把金首饰当掉,他也换不回那么多钱。在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王勋再次跟父亲提出要搬去与他同住。

这次,王延没有直接拒绝,但也没有表示欢迎。不过他曾经到小区居委会咨询过,“有什么方法能把王勋赶出去?我不想儿子和我共同生活”,只是他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王延当时还跟居委会的人抱怨,父子两人关系不好,儿子平常也不关心他,突然搬过来一起住的话会打乱自己正常的生活,他觉得不适应。

王延对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有意见不是一天两天了。与王勋不同,王延勤勉能干,他年轻时做过水产生意,卖过水果,还开过餐饮店,因此邻居们都喊他“王老板”。然而,每次和邻居说到王勋时,王延就直摇头,说养狗也不养儿子,还说儿子就是想把他目前住的这套房卖掉。

在父子关系逐渐走向冰点时,还有一个人对王延也有意见。王勋的舅舅曾表示,王延本人性格冷漠、较为自私,和儿子王勋以及王勋的母亲关系都比较差。王勋母亲重病时,王延没有尽到一个丈夫应该有的义务。王延自己也有兄弟姐妹,但彼此也都很疏远,几乎没有往来。

王勋对王延态度冷淡,或许也与王延对王勋母亲的冷淡有关。总之,王勋搬进去后,丝毫没有担起照顾年迈父亲的责任,两人也成了一个屋檐下最熟悉的陌生人。

王延习惯早睡早起,王勋则是中午起床,然后出门遛狗,再去网吧上网,到晚上才回家。两人生活轨迹交集很少,有时甚至是一整天都碰不上面。每天一日三餐,两人也是分开吃的。王勋自己点外卖或是外出就餐,任由多种病痛缠身的王延独自出门买菜做饭。有时小区里有邻居遇到佝偻着背、拄着拐杖的王延还会问:“这么大年纪了还自己出来买菜?”王延回应道:“虽然和儿子住在一起,但是互不相干,要自己照顾自己。”

2021年7月的一天,王延不小心在小区里摔了一跤,这让他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9月初,王延外出回家,好几次都走到楼道门口了,因为站不住,还得请求邻居帮他拿个板凳先坐一坐。那时候,从楼道门口到家门口的几级台阶已经成为王延回家的阻碍。

插图:张维

“我给了他一杯水”

2021年9月17日,王延发现自己无法独立下床,便让王勋搀扶着自己去卫生间。那是他第一次主动要求王勋帮忙,也是在那时,王勋意识到父亲的身体状况进一步恶化了。在那之前,他只知道父亲身患高血压、糖尿病等多种慢性病,要定期去医院配药、就医,但具体服用什么药物、何时服用、剂量多少,一概不知。

第二天,王勋发现王延横躺在床上,下半身光着,双脚踩地,脚边放着一个痰盂。他问王延为何这样,王延说这样躺着方便上厕所。可即便知道父亲连上厕所都有困难,这个痰盂,王勋一次都没有清理过。

此外,在明知王延病情恶化的情况下,王勋既没有带他就医,也对他饮食、饮水和用药不管不顾。当民警问他有没有看过他父亲进食时,王勋答复说:“我回来看到桌上的餐具没动过,我觉得他应该是没吃过。”民警又问他父亲怎么解决排便问题,王勋便有些不耐烦地说:“我都说了他没吃东西,没吃东西怎么会有大小便!”

当被问到为父亲做了什么时,王勋回答道:“我给了他一杯水。”而他也不清楚当时十分虚弱的父亲究竟有没有喝下这杯水。此外,王勋每天中午出门遛狗前、从网吧回家后,会去父亲房里看一眼、问一句,他把这称之为“例行公事”。王勋说:“他天天都是这副姿势,你叫他,他有反应但是有气无力,感觉快不行了。”

那段时间,面对日渐孱弱的父亲,王勋还在着急自己的欠款要怎么还——他名下的信用卡在7月、8月、9月均收到还款通知,显示贷款未还15万余元。入不敷出的他后来拿走了王延的一部手机,并利用小额免密支付消费。

2021年9月21日中秋节晚上,王勋又“例行公事”地去王延房中“打卡”,那时候王延说话已经含混不清了,只能简单地说“不要”“嗯”。9月23日,王勋叫父亲时,王延已完全没有回应,他搭了下父亲的手腕,发现已经没有脉搏。而那天,他照旧中午出门遛狗,下午出门去网吧上网,并没有为王延料理后事的打算。

王延离世后,家里冰箱里存有少量咸菜和鸡蛋,除此以外,整个家里找不到任何食物和饮用水。王延床头放着皮炎药和止痛药膏,病历本和部分药物则放在王勋所在的北卧室。此外,客厅茶几下方及隔层内放有其他药,而这些药离王延去世的南卧室还是有些距离的。

“人死了放几天不要紧的”

因尸体高度腐烂,法医鉴定无法明确死因,但能排除他杀。法医通过尸检发现,死者较为消瘦,其肌体状态比较差,这也可能是导致其死亡的因素。

2021年11月26日,王勋一案移送至上海市松江区检察院提请批准逮捕,同年12月3日经松江区检察院批准并由上海市公安局松江分局执行逮捕。

王勋向警方第一次供述时谎称自己在其父亲死亡前一段时间并不在家中,但查阅楼道监控的侦查员发现,从9月13日到案发28日,王勋每天都从现场正常进出,与他的说法大相径庭。

监控显示,9月23日王延去世之后,王勋外出活动同以往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唯一的变化是在网吧待的时间更长了。25日晚上11点,他结束上网回家,仅仅4分钟后便离开家又去网吧,从第二天凌晨开始上网直到下午4点多结束。27日下午1点左右,他又出门上网,晚上9点左右回了趟家,同样只在家中待了几分钟后又出门,接着在网吧待到次日凌晨3点。

当这些证据摆在王勋面前时,他只能如实向警方供述,但依然坚持说这是他的“家事”。对于邻居的报警,他还怪罪他们小题大做:“我确实没有闻到(异味),我也不知道那个邻居为什么报警,难听点说就是老头老太太,他们没事做(管闲事)”。

据警方称,王勋在供述时表现得十分冷漠,仿佛事不关己,小动作也很多,手闲不下来,摸摸这里,又摸摸那里,不太把警方的讯问当回事儿。尤其是在回忆父亲去世那天的情况时,他像一个旁观者,边说话边打哈欠,仿佛在讲述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而令警方和办案检察官吴夏一都感觉震惊和不解的,是王勋对父亲的冷漠态度——王延身体每况愈下,他却照常出门、准时遛狗,让其父亲独自躺在房间床上自生自灭。而直到王延最终离世,王勋也没有及时处理后事,反而继续居住在房屋内任由父亲遗体腐烂。对此,王勋的说法是,“人死了放几天不要紧的”。他还表示自己不太了解怎么处理后事,需要去问,还说自己没空,要去找朋友办事等,“我本来差不多也要处理了,然后你们就发现了”。而根据上网记录,在王延去世后,王勋离家的多数时间都在上网。

并非家事

或许是在和警方、检察官打交道的过程中,王勋逐渐意识到,他对父亲的“不够关心”不仅仅是家事,于是在之后的供述过程中不断找补。按他的说法,父亲情况也没有那么糟,2021年9月17日后还能自己行走,有天中午起来烧过饭,甚至在20日晚上还自己走下床来找蚊香。

但王勋的手机相册和通话记录显示,9月20日,王勋在网上查了当地一家殡仪馆的信息,并用手机拍了照,之后还拨打过一家医院的电话。

吴夏一认为,作为有生活常识的成年人不会无缘无故去查询殡仪馆信息,由此可以说明王勋的辩解不符合常理,不足以采信,他对父亲濒死的状态应是心知肚明。

在补充侦查阶段,王勋继续辩解称自己拿了饼干放在床头柜给父亲吃,并且确认父亲是吃掉的,因为饼干有包装纸。后来,他还进一步辩解称:“还会给他买吃的,包括水饺、馒头、炒饭、炒面之类的,多少会让他吃两口。”

审查起诉阶段,王勋依旧坚持上述辩解,觉得自己该做的都做了,留在家里也没用。针对这些辩解,吴夏一问王勋,如何带这些食物回家,王勋称自己也是吃外卖的,所以晚上会带两份外卖回家,他自己吃什么就帮父亲带什么。然而,结合公安机关随案移送的王勋每天回家的楼道监控截图,吴夏一确认王勋确实基本每天都带外卖回家,但镜头里能看清楚王延离世前三天,王勋都只带了一份外卖。

至于王勋拿走的手机,他也辩解过:“我拿走我父亲手机,那我父亲要吃什么,我也可以给他买嘛!”然而在吴夏一进一步追问买了没有时,王勋顿了顿,只能回答“没有”。

松江区检察院认为,被害人王延在生前已丧失生活自理能力,此时对儿子王勋的依赖程度非常高,一旦被遗弃,生命健康就会面临重大危险。而王勋作为唯一的扶养人,却拒不履行赡养义务,其遗弃行为应当认定为刑法第261条规定的“情节恶劣”。今年2月24日,松江区检察院指控被告人王勋涉嫌遗弃罪,向上海市松江区法院提起公诉。

今年6月28日下午,松江区法院开庭审理被告人王勋遗弃罪一案,审理过程中,被告人王勋当庭自愿认罪悔罪。松江区检察院认为,被告人王勋犯遗弃罪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以遗弃罪追究其刑事责任。王勋当庭自愿认罪,可认定具有坦白情节,建议合议庭根据本案犯罪的事实、性质、情节和对社会的危害程度,对被告人王勋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到一年六个月。

松江区法院经审理后认为,松江区检察院的指控成立,依法以遗弃罪对被告人王勋判处有期徒刑一年三个月。(文中王延、王勋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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