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怠社会里的“出走”
2022-09-12涂思敏
文|方圆见习记者 涂思敏
走在通勤路上,站在地铁车厢,有没有哪一刻,你希望一切都停下来,你希望不再向“我的人生也只能这样了”的谎言妥协?在疲惫而麻木的日常生活里,你有没有渴望过一种完全的解脱,一种独属于自我空间的回归?
继《又是吴海英》与《我的大叔》后,韩国编剧朴惠英又为观众奉献了一部“能够引发人共感的瞬间的共同体”的韩剧《我的出走日记》。通过讲述三姐弟平凡而日常的生活,展现他们的困扰、挣扎、痛苦与解脱,她希望观众在观看剧中人物如何面对创伤,如何自我治愈时,内心也能获得暂时的解脱。“我坚信,如果我能够填补自己内心缺陷的话,我觉得我也可以填补别人的缺陷。活了这么久以来,我好像从来没有尝试过解放或是被填满的感觉。我觉得有很多用心生活的人,好像从来没有尝试过这种感觉,让我解放,去填满缺陷,享受到快乐,感受到幸福吧。”朴惠英在一次采访中说道。
疲惫的生活
在《我的出走日记》中,主人公三姐弟廉琦贞、廉昌熙、廉美贞生活在两种不平衡的时间里——他们工作的地方在首尔,居住的地方却是离首尔50公里、车程1小时以上的京畿道山浦市的一个乡村。这里的交通和生活都不便利,错过了巴士只能步行回家,要去商店和理发店只能走去市中心。
在城市与乡村这两种不对等的物理空间里,故事的叙事节奏形成了一种自如的急与缓。一方面,他们从小就生长在乡村,是在烈日下劳作、在田野麦梗中奔跑成长的人。这样的经历赋予了他们对生活与众不同的诗意观察,也让他们在陷入困顿时会获得意想不到的答案。
另一方面,对三姐弟而言,他们生命中有一半的时间都被耗费在了路上,在身份上不仅不会被承认为“新首尔人”,同时还要支付着成为“首尔人”的诸多代价。
从物理距离来说,他们就像是这个城市的“局外人”,长时间的通勤压榨着他们,让他们的人生始终处于一种疲惫状态中,日常的生活计划也要被通勤时间所支配——担心错过末班车而永远无法完整地参加同事的聚会,和男朋友的约会时间只能约在固定时间……他们被迫成为那个被“困”在路上的人。因此,在剧中,我们看到最多的就是三姐弟排队等待公交车、疲惫地在地铁上抓着吊环、早晨在车厢里昏昏欲睡的镜头。
二哥廉昌熙曾经这样想过:“如果我出生在首尔,我的整个人生是不是会不一样?”
长距离通勤只是造成他们疲惫生活的一个客观原因,更多的成因是心理层面的。大姐廉琦贞性格热烈奔放、敢爱敢恨,可她这种完全付出式的爱却从来没有获得过对等的存在,让她一直在追爱的路上屡败屡战。二哥廉昌熙是勤恳卖力的“社畜”(网络流行词,指在公司很顺从地工作,被公司当作牲畜一样压榨的员工),可辛勤的付出却一直没有等来升职的机会。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他与父亲的关系也一直岌岌可危。小妹廉美贞细腻敏感,内心世界浪漫而丰富,但极度内向的性格与“逃避型人格”让她成了职场上的“隐形人”,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也没有人愿意去了解她。
三姐弟的烦恼其实并不新鲜,甚至是我们很多人的“缩影”。当廉美贞感叹道,“我累了,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出了问题,但我就是累了。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像在工作;清醒的每个瞬间都在劳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没有任何人喜欢我”,作为观众的我们也会不禁发出追问:“他们,也就是我们,该如何摆脱这样的生活呢?”
德国韩裔哲学家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一书中提到这样一个观念:“在一个匮乏的时代,人们专注于吸收和同化,而在过剩的时代,问题是如何排斥和拒绝。”在如今这样一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每个人都在同时处理不同的信息和工作,这种多任务性质的过度积极使得人们无法接受无聊,更无法培养专注力。同时,社会的原子化和公共事业的退化使得个体沦为最赤裸的生命,工作和生活失去了目的性和意义性,造成了一种孤独的倦怠感。
1. 廉昌熙、廉琦贞和廉美贞三人走在山浦的乡村小道上。(图片来源:豆瓣)
2.“解放同好会”的三人在咖啡馆交谈。(图片来源:豆瓣)
朴惠英敏锐地捕捉到在这种个人原子化的时代里,每个人都在对抗着自己的痛苦,西西弗斯推着永不能停止的巨石,而我们每个人的存在性对抗就是让自己不要下坠,不让自己去习惯庸常,习惯无意义感,习惯心灵的漠然与空白。所以廉美贞,那个沉默内向的廉美贞,在经历了被上司当众霸凌,因帮前男友担保而被迫背上大额欠款后,决定真诚面对自己的内心,不再逃避,想要从那种“就这样活下去就可以”的生活中出走。她和公司中其他两个与她有着相似困扰的人成立了一个“解放同好会”,定下了三条规则:一是不去假装幸福;二是不去假装不幸;三是对自己和他人诚实以待。他们每周向彼此分享自己写的日记,尽全力感受生活,尽全力让自己心灵的重负减轻下来。
《我的出走日记》海报。(图片来源:豆瓣)
寻求解脱
除了三姐弟以外,本剧的另一个重点刻画的人物是具先生。具先生,一个以闯入者的姿态登场的人,他是这个沉闷单一的物理空间的打破者,同时也是一个城市生活的逃离者,一个沉湎在过去中的人,一个如编剧所说“诚实得像被判了无期徒刑般的中年男人”。
具先生并不是自主选择来到乡村的——患抑郁症的女友因为他的一句话而跳楼自杀,他也因此染上了重度的酒精成瘾症,想要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葬”起来,过一种与自己以前的人生完全不同的生活。而正是他内心深处的痛苦与廉美贞内心的空荡相互契合,他们灵魂间的彼此识别和确认让他们走到了一起。
当具先生与廉美贞开始这段关系的时候,首先出场的并不是爱,而是“推崇”。这是廉美贞写进日记里的第一步,因为她渴望有一种被人填满内心的感觉,而单纯的爱远远不够,她需要的是推崇。推崇是单方向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是对她个人存在的一种肯定。
而朴惠英之所以会选择“推崇”来形容廉美贞和具先生的关系,是因为她认为“爱”这个词是附带有条件的,不管是在男女关系里还是在亲子关系中,“我能够爱对方的资格是通过要求对方来获得的,‘你不能喝酒了’‘你要活得像个样子’……爱变成了一种要求,为什么爱里会有条件呢”?这样的爱其实是一种暴力,甚至看起来像是一种交易——我爱你的条件是因为你达成了某种要求。
因而,对于廉美贞来说,推崇意味着无条件地去支持对方,去为他人应援。如果没有被感情所驱动的话,是不能够去爱的,但是推崇不需要感情也可以做到。对于廉美贞和具先生来说,无条件的爱是一种奢望,而单方面地去推崇一个人反而更容易做到。于是,从推崇开始,他们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入彼此,没有常见的甜腻情话和浪漫约会,他们的交往就像是夜晚的清风,是去看荒野上狂吠的野犬,是雨夜巴士上的相邻而坐,是夜路上默默靠拢的两条平行线,是无数个夜晚的交心谈话,互舔伤口与相互救赎。
但爱也会带来痛苦,具先生害怕有一天,自己所有的脆弱和过往都会暴露给廉美贞,他觉得自己没有信心相信廉美贞在认识到他的黑暗后还会继续爱他。于是怯懦的他离开了乡村,逃回了城市,重返了他在声色场所里的工作。
爱与欲望是一体两面的,而欲望在很大程度上是人痛苦的根源所在。大姐廉琦贞痛苦于爱的求而不得,二哥廉昌熙痛苦于梦想与现实的不平衡,廉美贞则痛苦于自我与本我的无法统一。
英国作家珍妮特·温特森说过:“对我而言,当我信任我的欲望时,无论我是否按其行事,生活总会变得困难得多,但又奇怪地被照亮了。当我不信任我的欲望时,无论出于怯懦或常识,慢慢地我会进入阴影处。我无法解释这点,但我发现这是真的,欲望值得尊敬,它值得那些纷扰。但它不是爱情,只有爱情才值得一切。”
坠入爱是无法把握、无可占有、无能为力的,只有我们学会去认可爱欲中的疼痛与消极性,去认清他人必然会带给自己的伤害和痛楚,也许我们才能真正学会去爱。
如果说廉美贞之前在一定程度上是依赖着他人的,她是通过爱他人的方式才学会了爱自己的,那么具先生的出走对她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当支撑着你心灵的那个人出走了,你是否还能有足够强大的内驱力填满自己内心的缺陷?
对廉美贞而言,具先生的出走只是她在寻求解脱过程中的第一个挑战,令她受重创的是那个如空气一般存在着的母亲的突然去世。如果说在前面的故事里,我们几乎可以看到每一个出场人物完整的故事线、他们的梦想与烦恼、他们的爱情线与事业线,那么母亲是剧中唯一一个我们无从得知她人生的人,她像背景板一样参与了家庭里大大小小的事件:在饭桌上盛菜、在煤气炉旁蒸饭、给种田的父亲送去冷饮、给孩子们洗衣服、总是默默聆听并安慰孩子们……而正是她的离世,才构成了姐弟三人真正的成长与出走。廉美贞这才意识到原来那种“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爱”一直在自己的身旁。父亲这才意识到:“我一直以为是我在照顾这个家,直到我的太太走了我才知道,原来一直是她和孩子们在照顾我。”
母亲死后,姐弟三人离开了家乡,搬去了首尔都市圈,并决定彻底离开家庭独立地生活。不再受漫长通勤时间困扰的他们,也拥有了更多的时间去经营自己的生活。
收集日常生活里的美好瞬间
在《我的出走日记》里,三姐弟的生活中并没有发生巨大的不幸,他们所经历过的人生,没有不治之症、没有众叛亲离、没有凄惨身世,甚至没有任何戏剧性的展开。就连廉美贞被迫背上的债款、母亲的死、具先生的离去都被处理得极其克制,因为瞬时经历的不幸是会被时间一点点稀释并消磨掉的。如果你想找到最好的词去描述他们,也许这个词是“平凡”。
姐弟三人每次通勤都会路过一座贴着“今天你会有好事发生”的横幅的大楼,这句话陪伴着他们每一个困顿和难受的日子,简单的一句话却能给他们带来无上的精神力量。而从珍视人生中这些小小的瞬间开始,廉美贞开始观察并收集人生中一切令人感到美好的瞬间。
廉美贞说每当自己熬不下去的时候,都是靠积攒起人生中的幸福5分钟让自己活下去的。“我去便利店的时候顺手帮学生开门,就会因为得到他们的谢谢而开心7秒;早上醒来的时候,会因为想到那天是星期六,而开心10秒。”当这些瞬间集够5分钟,廉美贞觉得自己似乎就能被这些微小的善意与美好救赎,而这就是她活下来的生存之道。
在剧集的末尾,与具先生分别了3年的廉美贞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电话响起的时候,廉美贞正准备大闹那个让她被迫背上巨额欠款的前男友的婚礼现场。就像宿命般的,廉美贞觉得这是冥冥之中上天对她的帮助,“他没有放任我继续沉沦,而是在忠告我不要自暴自弃”。
酒精成瘾的具先生虽然没有完全康复,但也在挣扎中试着走出来。当他从口袋里掏出酒准备喝一口的时候,口袋里剩的一枚500元韩币滚落了出来,却奇迹般地停在了下水沟栏杆的中间,没有掉落下去。这枚硬币似乎预示着具先生的人生不会再堕落了,捡起这枚硬币后,他把手中的烧酒留给了路边昏睡着的流浪汉。这枚没有掉落的硬币和那通3年后打来的电话相互呼应,完成了廉美贞与具先生的双向救赎。
剧中还发生了好几次小小的奇迹瞬间,它们像一种隐喻,具有一种把主人公们从现实深渊中拉扯出来的力量,而这种温柔的注视是编剧给予自己笔下人物的祝愿,也是传递给观众的信息:无论处在怎样的低谷里,请相信爱,请相信发生在你身边的奇迹瞬间吧。
其实,倦怠社会并不完全就是一个消极社会,在这个被“内卷”“鸡娃”“不能躺平”充斥着的社会里,倦怠像是身体给予灵魂的一次信号,韩炳哲也在《倦怠社会》一书中给出了解药:“学习沉思,学习无为,让倦怠为我们制造一个短暂的闲适空间,让自我存在的重心从自我转移到世界,这是一种亲近世界的倦怠。”
大姐廉琦贞依然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二哥廉昌熙辞了职后借贷开了一家便利店,离开具先生的廉美贞换了工作也结交了新的朋友。但毋庸置疑的是,他们的内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他们学会了如何迎接生命中出现的各种意外,也学会了仔细观察并注视着自己的内心而活着。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人心的解脱永远是进行时,生命也就是充满着这样意外而美好的瞬间。
就像剧集末尾廉美贞的自白一样:“我疯了吧,我居然开始觉得自己很可爱。我的内心只剩下爱意,所以我也只能感受到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