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奕宏：技术让证据说话

文｜方圆记者 方菲

晚上8点半，甘肃省兰州市检察院司法鉴定中心负责人毛奕宏还在实验室和同事讨论一起由最高检交办、甘肃省检察院第二检察部委托办理的故意杀人案电子数据鉴定材料。“犯罪嫌疑人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在犯罪前期做了充分的准备，犯罪手段还特别残忍，而这是他第二次实施故意杀人的行为。我们所做的是对涉案手机持有人的身份确认及案件相关电子数据的鉴定工作，完成后会有14份共计18万字左右的电子数据鉴定书。”毛奕宏向《方圆》记者介绍道。

为求一个准确的数据和结论，忘记吃饭、加班熬夜是检察技术人员的常态。近年来，毛奕宏和同事接触的多是这种案情重大、社会影响恶劣的案件，比如“章莹颖案”“6·14特大贩卖毒品案”“2·12套路贷案”等。因为直接参与了对“章莹颖案”的监控视频分析处理工作，毛奕宏经常被问到这起案件的进展和细节。但他并不想去过多地谈论，“希望一切归于宁静，能够继续做好分内的工作”。

从海量的检材和样本中寻觅真相

在检察院做司法鉴定，主要工作有哪些？毛奕宏告诉《方圆》记者，自己和另外两名同事主要承担电子证据、图像资料、录音资料三个类别的鉴定工作，平时除了完成一些重大、疑难案件的委托鉴定，还会做一些技术性证据审查和技术协助工作。这些工作对专业和责任心的要求都很高，只要有一个环节出错就会导致截然不同的结果。

2015年10月，天津市发生了一起故意杀人案。犯罪嫌疑人林骏向被害人开枪射击后驾车逃离现场，造成被害人重伤二级、车辆损坏的后果。后公安机关经过缜密侦查将林骏抓获归案，同时查获作案小轿车一辆。

经调查，林骏为了这次犯罪行动花费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准备，其间不仅换了两次车身贴膜，改变车身颜色，而且交替盗用4副车牌号牌，以此掩盖车辆真实信息。驾驶过程中，林骏还使用各种各样的方法遮挡面部，活动轨迹跨越6个省市。办案期间，公安机关和林骏的辩护律师相继委托两家司法鉴定机构对涉案车辆和驾驶人图像进行同一性鉴定，均未获得确定性鉴定意见，并且林骏归案后也一直保持“零口供”。

2016年7月，天津市西青区检察院以被告人林骏涉嫌故意杀人罪，向西青区法院提起公诉。2017年9月，西青区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林骏有期徒刑十年。林骏不服提出上诉。2018年9月，天津市第一中级法院认定原审判决事实不清，作出撤销原判、发回原审法院重新审判的裁定。2019年1月11日，辩护方聘请多名知名法律专家出具专家意见书，对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的办案提出了多项质疑。2019年5月，天津市第一中级法院重新指定管辖，决定由天津市和平区法院审判。2019年7月，天津市和平区检察院以涉嫌故意杀人罪重新对林骏提起公诉。

2019年底，天津市和平区检察院联系兰州市检察院司法鉴定中心，希望他们对这起案件的视听资料进行鉴定，毛奕宏等人很快接下了这个任务。

虽然送检的视听资料有近140GB，但因为案发于2015年，其图像质量并不好。毛奕宏和同事花了一个多月时间进行整理和比对，才有了突破。他们相继发现了车辆和驾驶人的24项种类特征、个体特征，其中有16项特异性个体特征是首次发现，证明价值很高。“当时大家都长舒一口气，因为在检材车辆和人像面部特征模糊、内在特征非常少的情况下，这24项能够代表样本车辆和驾驶人足够数量的典型特征，其特点、价值、变化等具有很强的特异性和代表性，这些相同时空的车辆特征、车内物品和特殊着装所特有的附属特征价值，为车辆和人像的同一性鉴定提供了重要依据。”毛奕宏说道。

针对检材和样本文件数量巨大的特点，毛奕宏等人还采取了“样本和对应检材进行比较”“不同时空的检材相互间进行比较”的方法，从纵横两条主线上书写检验文书。他们从整理出的13组检材、10组样本入手，共形成各类检验文件450多个。在对检材、样本车辆和人像的图像特征进行详细标画，对所有相同点差异点进行详细说明分析，采用层层递进的方法，逻辑严密地进行综合分析和特征价值评断后，毛奕宏等人最终完成了一份长达48页共计2万多字的鉴定书。

甘肃省兰州市检察院司法鉴定中心负责人毛奕宏在实验室。（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在2020年8月的庭前会议上，虽然辩护律师对鉴定书提出了5点质疑，但在毛奕宏等人提交书面答复后，辩护律师再未能提出新的质疑和反对意见。2021年9月，天津市和平区法院对这起持枪杀人案作出判决，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被告人林骏有期徒刑六年六个月，林骏再未上诉。至此，该案历时近6年时间终于尘埃落定。林骏从最初的拒不认罪到后来如实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认指控的犯罪事实，并主动交代作案枪支去向，这份视听资料鉴定书无疑起到了关键作用。

“鉴定工作很考验检察技术人员，工作量很大，需要足够的耐心和敏锐度。”办完这起案件，毛奕宏深有感触，“本案的鉴定要求是图像同一性鉴定，当时我和同事在努力发现符合特征和相似特征的同时，并没有选择性忽略对差异特征和变化特征的发现。正是通过对这4种特征的全面发现，我们才能完成后续的分析，并对这些特征的总体价值进行综合评断，作出准确的鉴定意见。”

毛奕宏（左一）与同事讨论如何完善电子数据检验报告。（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揭秘10年前的校园强奸案

除了这起持枪杀人案以外，令毛奕宏印象深刻的还有一起小学校长强奸猥亵学生案。2010年下半年，赵意入职某乡村小学，随后9年陆续担任教师、班主任和校长。其间，赵意在教室、宿舍等场所长期猥亵学生10余人，并对其中几人多次实施强奸。案发后，该小学被迫关闭，当地适龄儿童也不得不到远离居所的其他小学上学。

赵意的行为严重摧残了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性质恶劣，社会影响大。2020年9月，一审法院依法作出判决，认定被告人赵意犯强奸罪、猥亵儿童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赵意不服，以量刑畸重提出上诉。其辩护律师也提出了该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的辩护意见。

同年12月，甘肃省检察院对该案进行审查后提出，建议公安机关对赵意所使用的电脑和手机，委托兰州市检察院司法鉴定中心进行电子数据的恢复、提取与固定，以进一步强化证据，为补侦工作提供必要的引导和指导。

“本案言词证据多、客观证据少、案发时间长，因此赵意对大部分犯罪事实不认罪，我们要寻找赵意不曾供述的直接证据。”在了解案件情况后，毛奕宏和同事先对送检手机破损的数据接口进行了手工细致修复，用三天三夜的时间获取到关键的手机锁屏密码，再通过两种主流手机取证设备对检材手机进行逻辑提取。随后，他们使用了电子数据专业取证软件，重点对手机、电脑的用户信息、使用痕迹、可恢复图片进行了全面检验分析，证明了送检手机和台式电脑确实为赵意持有和使用。

“案发后，学校就已经关停了。原作案现场的物件已经被搬空，因此我们无法核实相关场景和涉案物品，这给鉴定工作带来了很大的困难。”毛奕宏说。好在后来通过对赵意使用的电脑和手机的检验，他们还是发现了大量在教室、宿舍拍摄的照片，照片中的部分场景、物品与被害人的陈述完全一致。

随着检验工作的深入，毛奕宏等人发现，送检手机中发现的20余张图片缩略图有可能是赵意性侵女童时拍摄的，但原始照片却无法获取。在对台式电脑的取证中，他们意外发现了一个使用EFS方式加密的文件夹，其中的文件虽然可以导出，但因加密原因，文件内容无法看到。经过多次实验，毛奕宏和同事成功解除了加密，导出了这20张原始照片和一段性侵视频。通过元数据检验，他们确定了拍摄时间为2018年上半学期，证明了检材手机为最初拍摄设备，原图片和视频被拷贝至电脑后从手机删除的事实。

两份电子数据检验报告中固定的性侵图片和视频，挖掘到了赵意不曾供述的直接证据。2021年2月，在办案人员向赵意出示这些证据后，赵意放弃抵抗，如实供述了自己的罪行。这也证实了公安机关在办案过程中没有采取诱导方式非法取证，其真实性毋庸置疑。

“我们的两份电子数据检验报告，从整体上提高了本案言词证据的证明力，不仅节约了诉讼资源，有效缩小了补充侦查范围，还避免了再次询问时对被害人造成二次伤害。”毛奕宏向《方圆》记者介绍道。

2021年7月，甘肃省高级法院依法对赵意案二审开庭审理。同年11月，甘肃省高级法院依法维持原判，判处赵意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报最高人民法院核准。

在毛奕宏看来，自己是因为热爱技术工作才扎根于检察技术领域，在面对案件线索和证据时，要永远保持一种敬畏和科学的态度，“每一起鉴定意见涉及的都是一个人甚至多个人的自由与生命，有时单从表面难以判断，需要我们真正地沉下心来，去发现案件中可能被忽略的每一处细节。我们既不能超出物证本身具有的证据价值进行过度解释，也不能丧失物证价值而降低证据价值，必须尊重科学，尊重事实，严谨对待”。

7张已被删除的照片

2014年6月，某县乡镇派出所所长程宁和指导员张柳通过工作发现并查处一起聚众赌博案件，涉案人数多达20余人，赌资高达20余万元，其数量规模已涉嫌赌博罪。但后来，程宁通过制作虚假笔录及相关材料，刻意隐瞒参赌人数和赌资数额，并安排张柳将该起刑事犯罪案件降格为行政治安案件处理。

程宁、张柳二人的徇私枉法行为，使得以钱兵为首的赌博人员没有得到及时查处，做大成势，直到2016年9月被司法机关绳之以法时，涉案人员已达80余人，涉及赌博罪、开设赌场罪、诈骗罪等多个罪名，造成恶劣社会影响。2019年8月5日，甘肃省检察院根据群众上访举报，将程宁、张柳二人涉嫌徇私枉法犯罪的线索移交兰州市检察院办理。

2019年11月，兰州市检察院对程宁、张柳以涉嫌徇私枉法罪立案侦查。此时距案发已达5年之久，甚至在前期侦查阶段，程宁否认在2014年6月有过出警抓捕的行动。侦查人员随后查扣了程宁自用的黑色直板手机一部，调取了已扣押的办案使用的数码摄录一体机和存储卡，委托检察技术部门进行检验，希望恢复电子数据。

通过三天三夜的尝试，毛奕宏等人通过解析和深度数据恢复，成功提取和固定了162GB的电子数据。其间，虽然没有发现钱兵的姓名和电话号码信息，但从海量数据中，毛奕宏和同事仍然捕捉到了一些记录着赌博现场场景、打探案情、干扰侦查的重要信息。“我们采取了时间线检索方法，成功找到了7张已被删除的拍摄于2014年6月的赌博现场照片。这些照片直观呈现了抓赌第一现场和现场赌资、赌具真实情况，经过检验分析，这7张照片与其他相邻照片文件命名规则一致，文件名连续，未发现经过加工处理。”毛奕宏说道。

在案件侦查阶段，多名犯罪嫌疑人和证人对这7张照片作了辨认和细节确认，且照片、供述和证人证言能够相互印证。这完美打击了程宁等多名犯罪嫌疑人的侥幸心理，成为证实赌博案件真相、认定案发时间、参赌人数和赌资数额的关键证据。

2021年5月，兰州市七里河区法院作出一审判决，以被告人程宁犯徇私枉法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以被告人张柳犯徇私枉法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五个月，随后两人均提出上诉。同年9月，兰州市中级法院二审开庭，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这起案件不仅平息了当地老百姓多年的上访，清除了当地政法队伍的害群之马，还有效净化了当地的社会环境。该案公诉检察官表示，这起案件能够成功侦破、起诉和审判，检察技术部门恢复提取的电子数据发挥了不可替代的关键作用。面对专业规范、触及案件实质的电子数据检验报告，被告人的辩解、辩护人的辩护立显苍白无力。检察技术让证据说话，使得历时7年之久的渎职犯罪人员最终被绳之以法。

在毛奕宏看来，这些只不过是自己的分内事。在工作中，将努力做到极致，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期待未来的检察技术办案，能进一步重视和加强技术人才的培养，这不仅有利于检察技术工作的进步，更有助于整个检察事业的发展。”毛奕宏说道。（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