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共产主义观探赜——基于MEGA2三阶段论异文和原始手稿的考察*

陈长安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以来，对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建设什么样的社会主义，愈加需要在实践中不断深化认识。其中，带着实践问题“读原著、学原文、悟原理”①习近平：《在全国党校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6页。是必不可少的基础性环节。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简称“《大纲》”，又称《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提出的三阶段论（即常说的三形态论，马克思原文有明确的“第三阶段”之语），是与这一问题高度相关的“原著”“原文”。中文学界对这一问题的“原著”“原文”的研究，取得了历史性的进展，但40多年来忽视了马克思三阶段论的异文。②1939年出版的《大纲》第1卷并未表现三阶段论异文。1976年出版的MEGA2 II/1.1最先表现三阶段论异文，距今已有40多年。1979年、1995年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1版第46卷上、第2版第30卷，均未体现三阶段论异文。有鉴于此，本文将梳理三阶段论异文，详细分析马克思的改稿过程，并据此结合马克思思想的发展过程进行初步理论阐发，来探讨马克思共产主义观。

一、马克思三阶段论异文考证

（一）异文概述及中文全集三阶段论译文

异文（Variante，复数为Varianten）指手稿的修改，就《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版本而言，仅历史考证版（Marx-Engels-Gesamtausgabe, MEGA）新版（MEGA2）有科学、系统之表现，且设置了专门的异文表（Variantenverzeichnis），用科学的编辑语言，将几乎所有异文一一列出。个别文本或文本群的译本也有科学、系统表达异文，典型的例子如日文《〈资本论〉手稿集》①資本論草稿集翻訳委員会訳『マルクス資本論草稿集①-⑨』、東京：大月書店、1981年―1994年。——该译本基于MEGA2，将资料卷（Apparat）择要译出。中文《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以注释的形式表现了个别异文，尚无系统的表现和专门的体例。中国学界的MEGA使用有待进一步发展。②鲁克俭：《走向文本研究的深处：基于MEGA2的马克思文献学清理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此书是这方面的代表性进展。

（二）三阶段论的MEGA2编定文本（Edierte Text,以下称“正文”）及异文

MEGA2《大纲》正文中关于第三阶段自由个性（Freie Individualität）的著名论述：“Freie Individualität,gegründet auf die universell Entwickelung der Individuen und die Unternordnung ihrer gemeinschaftlichen,gesellschaftlichen Productivität als ihres gesellschaftlichen Vermögens, ist die 3teStufe”③MEGA2 II/1.1, S.90-9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7-108页。，马克思对之做过修改，这也是三阶段论中唯一有改动的话。所以，这句话的修改既是三阶段论异文，也是自由个性异文。根据MEGA2版《大纲》的资料卷，马克思三阶段论异文共有三大处，且全部为对自由个性修饰语的修改。资料卷的异文④MEGA2 II/1.1, Apparat, S.53; MEGA2 II/1, Apparat, S.805.该卷比较特殊，第1分卷有资料卷，但第2分卷的资料卷内容没有单独成册，径直与第1分卷的资料卷合为第1卷的资料卷。第1分卷资料卷（1976年）页码单独计，第1卷资料卷（1981年）的页码接续正文卷计。如下：

其中，“91.5-8”指该处在编定文本位于正文卷第91页第5至8行。为了便于查对原文，正文卷以5为倍数在编定文本两侧标出行数。此三处异文共涉及三个异文符号，根据该卷《缩写、符号和标记表》（Verzeichnis der Abkürsungen, Siglen und Zeichen）⑤MEGA2 II/1.1 Apparat, S.7-8; MEGA2 II/1, Apparat, S.755-756.，其编辑意义如下：〈 〉，删除符号，表示作者删除了该尖括号内的内容。/，中止符号，表示作者在此处有短暂的停顿或产生新思路，常与删除符号连用。＞， 更改、重置符号，表示作者将该符号左边的内容更改或置换为该符号右边的内容。日文《〈资本论〉手稿集》将其分解为：「A」―……和「B」←「A」，非常形象和准确地表达了该符号的编辑意义。上述符号，连同插入符号|: :|（表示该符号中的内容为作者修改时插入），是最常见的异文符号，读懂这几种符号即可利用大部分MEGA2异文。⑥异文及其符号的系统介绍可见每卷MEGA正文卷近年有的卷次在资料卷的《编辑说明（Editorische Hinweise）》、资料卷的《缩写、符号和标记表》以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编辑准则》[Editionsrichtlinien der 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相关部分。中央编译局专家鲁路曾专文介绍MEGA异文，非常方便读者了解相关情况。参见鲁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MEGA）的异文处理方法》，《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6年第1期。MEGA2《编辑说明》的中译例子可参见陈长安、张子骞、连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中文第二版及日文〈《资本论》手稿集〉版〈大纲〉编辑比较研究初探——以〈编辑说明〉和〈凡例〉为中心》一文“附录一：历史考证版《大纲》第一卷《编辑说明》”，《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7年第5期。

根据上述异文，没有原始手稿（简称“原稿”）也可知三阶段论的改稿过程如下：

第一步：马克思自“gegründet”写至“sich gemeinsam”，并将“sich gemeinsam”删除；

第二步：马克思删除“sich gemeinsam”后思路短暂中止，继续写至“so ist”；

第三步：马克思将至“so ist”的内容更改为正文所示。

全部改稿内容主要是将“Freie Individualität”的修饰语由“gegründet darauf daß…… ”从句改为“gegründet auf…… ”分词短语。具体而言包括：

1.将“darauf daß”改为“auf ”；

2.将“die universell Entwickelten Individuen”改为“die universelle Entwickelung der Individuen”，对此细而究之包括：

2.1 将专有名词“Entwickelten Individuen”拆分为“Entwickelung der Individuen”；

2.2 将过去分词“Entwickelten”改为名词“Entwickelung”；

2.3 将“Individuen”由偏正结构中的被修饰语改为所属结构中的所有者；

3.将“sich gemeinsam”删除；

4.将“ihre gemeinschaftliche, gesellschaftliche Productivität auch als ihr gesellschaftliches Vermögen sich unterordnen”增加“und”并改为“und die Unternordnung ihrer gemeinschaftlichen, gesellschaftlichen Productivität als ihres gesellschaftlichen Vermögens”，对此细究之包括：

4.1 增加“und”，将“die universell Entwickelten Individuen”与“ihre gemeinschaftliche, gesellschaftliche Productivität auch als ihre gesellschaftliches Vermögen”的关系由原计划的动宾关系改为并列关系；

4.2 将动词“unterordnen”改为名词“Unternordnung”；

4.3 删除“sich”；

4.4 将“ihre”改为“ihrer”；

4.5 将“gemeinschaftliche”改为“gemeinschaftlichen”；

4.6 将“gesellschaftliche”改为“gesellschaftlichen”；

4.7 删除“auch als”中的“auch”；

4.8 将“ihr”改为“ihres”；

4.9 将“gesellschaftliches”改为“gesellschaftlichen”；

4.10 将“Vermögen”改为“Vermögens”；

4.11 删除“so”，将“so ist”改为“ist”。

以上编辑语言表现的异文是编者根据原稿向读者传递的文本信息。以下图一、图二为原稿图片。①『マルクス自筆ファクシミリ版経済学批判要綱』、東京：大月書店、1997年、ノートI, S.21。感谢清华大学图书馆特藏部及马克思恩格斯文献中心韩立新、尹昕、袁欣等学者、馆员就查阅三阶段论原稿图像所惠予的帮助。2015年8月，阿姆斯特丹社会史研究所将其收藏的马克思恩格斯手稿全部电子化上传网络供全世界读者使用（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Papers，网址为：https://search.iisg.amsterdam/Record/ARCH00860），非常方便读者核对原稿。《大纲》原稿上传了《导言》、笔记本VII和《七个笔记本的索引（第一部分）》（编号分别为A48、A49、A50），其余在莫斯科俄罗斯国家社会政治档案馆，在未能核对该馆原稿的情况下，日本与之合作的前述影印版图片可资使用。图一为笔记本I第21页及三阶段论原文所在位置（圈线内），图二为三阶段论异文（圈线内）。结合原稿，对照资料卷异文可以更直观、具体地考证马克思的改稿过程。②原稿图片中具体到每一处的修改在此不做展开。

上述详细改稿诸处，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种类型。

1.词尾异文。此类异文是根据相关词的性、数、格等变化而做出的相应词尾语法变化，4.4、4.5、4.6、4.8、4.9、4.10均为此类变化。

2.功能异文。此类异文是根据语法功能而做的相应的词语变化，与词尾变化一样也属于语法变化，但不同的是，此类变化范围超出一词。1、4.2、4.3属于此类异文。词尾异文和功能异文都可视为语法异文，并不与义理直接相关，可不作为分析重点。

3.义理异文。此类异文形式上是选词变化，实则直接或间接反映了马克思的相关思想，故而称之为义理异文。2（2.1、2.2、2.3）、4.1、4.7、4.11属于此类异文。此类异文应作为理论分析的重点。

二、三阶段论异文与马克思共产主义观

从上述异文考证可看出，三阶段论的所有异文均出现在第三阶段的论述中，且集中在对自由个性的修饰语中。这些修改说明马克思对最初的诸形式和第二大形式比较有把握，而对未来社会，即自由个性的第三阶段，却思考甚多、反复修改。其中闪烁的思想火花，只有借助MEGA2异文或原稿才能捕捉到。深入探讨三阶段论“原文”，无疑有助于“臻精微”地理解马克思共产主义观。

（一）自由个性的诸条件

在探讨三阶段论异文时，对异文的语境、对没有修改的部分也应着眼。正如三阶段论原文所说：“第二阶段为第三阶段创造条件”。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08页。原文条件（Bedingungen）为复数。这些条件就是唯有第二大形式才形成的“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07页。笔者对之略有调整，详见陈长安：《马克思三阶段论全集汉译再探——基于新MEGA和译本比较的初步分析》，《马克思主义哲学论丛》2018年第1辑，以下简称“文一”。这个体系既可谓是第二大形式的四大历史进步，也是第二阶段为第三阶段创造的四大条件。这个体系具体而言包含四方面内容，这些都是自由个性的诸条件：条件一，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体系；条件二，全面的关系体系；条件三，多方面的需要体系；条件四，全面的能力体系。但是第二大形式的最大特征是基于物象依赖性的人格独立性，其历史局限性体现了人的独立性必须依赖于交换价值、货币这样的物的形式。因此，一方面继续吸收只有在第二阶段才形成的“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一方面把交换价值、货币这样的物所拥有的社会权利还给个人，同时发展生产力和变革生产关系，才能过渡到既有生产能力的充分发展，又不以物为中介的人的独立性的未来社会。这是我们进行改革开放、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理论依据，即一方面补商品生产的课、充分发展市场经济，另一方面必须同时坚持社会主义方向。

（二）自由个性是未来共同体

三阶段论自由个性原文中的“gemeinschaftlichen”本意为“共同体的”，中文第2版未将“体”字翻译出，而各重要版本均译为“共同体的”。③详细分析请见文一。这一定程度导致近年学界热烈讨论马克思共同体思想与人类命运共同体时，未能直接与《大纲》三阶段论建立理论联系，而更多谈到《德意志意识形态》等早期共同体思想。事实上，除了原文中的“gemeinschaftlichen”之外，三阶段论原文前后多处谈到共同体。例如，三阶段论原文前一句话中即谈到“古代共同体”：“在交换价值上，人的社会关系转化为物的社会[I-21]关系；人的能力转化为物的能力。交换手段拥有的社会力量越小，交换手段同直接的劳动产品的性质之间以及同交换者的直接需要之间的联系越是密切，把个人互相联结起来的共同体的力量就必定越大——家长制的关系，古代的共同体，封建制度和行会制度（见我的笔记本XII本第34b页）”。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07页。MEGA2 II/1.1, S.90.这里的“共同体”“古代共同体”，MEGA2原文为“Gemeinwesens”“antikes Gemeinwesen”，其中的词根“gemein”跟“gemeinschaftlichen”的相同。这句话甚至应该纳入三阶段论的内容，因为它解释了“最初的诸形式”“人的依赖”和“第二大形式”“物的依赖”的秘密。如果说“最初的诸形式”是“古代共同体”，那么“第二大形式”则是现代共同体、现代社会，而“第三阶段”是未来共同体、未来社会。在三阶段论结尾，马克思再次呼应这句话：“因此，家长制的，古代的（以及封建的）状态随着商业、奢侈、货币和交换价值的发展而没落下去，现代社会则随着这些东西一道发展起来”，还用下划线强调“货币”“交换价值”。这里的“古代的”可以理解为“古代共同体”的，“现代社会”则指第二大形式。

总之，从自由个性原文及三阶段论首尾原文，均可看出自由个性是未来共同体。这是理解三阶段论和马克思共产主义观不应忽视的维度。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研究中，也应与之建立直接的理论联系。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前途是自由个性这一未来共同体。

（三）自由个性的两大基础之一：全面发达的诸个体

从原文及诸多译文均可以看出，马克思三阶段论对自由个性这一第三大阶段提出了两大基础：“全面发达的诸个体”和“他们共同体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中文第2版翻译“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07-108页。MEGA2 II/1.1, S.90.修饰语过长，对“这一基础”存在多种理解的可能。若将语序调整为：自由个性——基于……并基于……——是第三个阶段，则能更清楚无疑地体现原文两大基础之意。②详细分析请见文一。

可见，马克思在思考未来社会时，把“诸个体”（实为一切个体或每一个个体），也就是每一个个体的全面发展作为首要基础。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最初打算用从句修饰自由个性时，用的主语是“（die universell）Entwickelten Individuen”，直译即“全面发达的诸个体”。这表明，马克思在思考未来社会时，考虑到诸个体的发展程度，特地将形容词“Entwickelten”第一个字母大写，明确将“die universell Entwickelten Individuen”视为一个名词。马克思在改稿过程中，由于将从句改为短语，将形容词“Entwickelten”（发达的）改为名词“Entwickelung”（发展），语言显得更简洁，而蕴含的发展的程度、发达之意却不复明确表现。但是，这一思想的火花并未消失。原稿两页之后，亦即《大纲》笔记本I第23页，马克思再次提到该概念并给出明确定义：“全面发展的个人——他们的社会关系作为他们共同的关系，也是服从于他们自己的控制的——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历史的产物”。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12页。MEGA 原文为：“Die universal entwickelten Individuen, deren gesellschaftliche Verhältnisse als ihre eignen, gemeinschaftlichen Beziehungen auch ihrer eignen gemeinschaftlichen Controlle unterworfen sind, sind kein Product der Natur, sondern der Geschichte.”参见MEGA2 II/1.1, S.94。此处中译没有表达出“entwickelten”的“发达”之意。这也是《大纲》正文中唯一一次提到该概念。正文的此处再提在近十年被李文堂④李文堂：《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等学者注意到。再用这一概念时，马克思略有改动：“die universell Entwickelten Individuen”中的“universell”用的英文“universal”，而“Entwickelten”第一个字母虽然未大写，但仍强调发达。

异文中被简化的用词原有之义，不能囿于修改而忽视。这正是系统表现异文的MEGA2重要的学术价值之一。自由个性的基础将“全面发达的诸个体”置于首位，这是我们在思考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建设什么样的社会主义时不能忽视的。在新时代国家治理现代化体系和人学研究等中，诸个体的全面发达应获得更多的关注。社会主义社会的集体主义与尊重诸个体并不矛盾，毋宁说，只有尊重诸个体，才能真正做到集体主义，也才能真正保持集体的活力。新时代属于诸个体。

（四）自由个性的两大基础之二：共同体生产从属于共同体诸个体

将个体的发展当作社会目标，思想史上不乏其人。马克思继承了启蒙运动、德国古典哲学对人的珍视。但是，马克思与以前思想家的区别在于，发现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深刻揭示资本主义和人类社会运行规律，深入生产层面谈诸个体的发达问题。自由个性原文的第二大基础，正是接着第一大基础谈这个问题，强调共同体生产对共同体诸个体的从属。

自由个性这一未来共同体的从属问题，国内学界很少论及，却曾难住不少国际学者。望月清司在《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第五章第二节对三阶段论自由个性原文加了长篇注释，①[日]望月清司：《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韩立新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79-280页。原文见望月清司『マルクス歴史理論の研究』、東京：岩波書店、1973年、ページ357-359。感叹“关于第三阶段的这段文字很难理解，其真意也很难把握。在马克思的手稿中，如果有影印件，我很想确认一下这一地方”。让他感到疑惑难解的正是自由个性原文中的从属问题：“问题是Unternordnung，其原形unternordnen是‘让什么从属于什么、置于什么之下’之义，它是一个需要第三个或第四格补语的他动词。因此按语法，同格的‘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和‘他们的社会能力’这个第二格词组需要一个‘置于何处’的单词”。为了探讨这一“在文献学层面上亟须解决的课题”，他比较分析了竹村修一《大纲》日译本（杉原四郎《通向马克思经济学的道路》、森田桐郎《资本主义的世界体系》采用之）、内田义彦《日本资本主义的思想像》、平田清明《经济学和历史认识》、麦克莱伦英译本及R.Dangeville的法译本。其中，内田增补的“〔本身〕”，以及平田增补的“〔这些个人〕”，都是对他未明确的“于何处”的回答。事实上，三阶段论自由个性异文展现了马克思的思考过程。前述三阶段论异文考证中的4.2（将“unterordnen”改为“Unternordnung”，由动词改为名词）和4.3（删除“sich”）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望月清司的问题“于什么”就是4.3删除的“sich”（诸个体自身），内田增补的“〔本身〕”，以及平田增补的“〔这些个人〕”都接近原意。修改前的原稿表达的从属关系是非常清楚的：全面发达的诸个体（die universell Entwickelten Individuen）使他们共同体的、社会的生产能力（ihre gemeinschaftliche,gesellschaftliche Productivität）从属（unterordnen）于（诸个体或他们）自身（sich）。这里涉及的是根本理论问题是，自由个性未来共同体是资本（人格化为资本家）使生产从属于自身（以物的形式），还是诸个体使生产从属于自身。马克思批评前者、支持后者的立场，从生产从属角度为人民中心论提供了鲜活的理论源泉。这是马克思共产主义观的应有之义，是我们在新时代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必须遵循的根本原则。三阶段论异文将原来的从句改为分词短语，只是适应表达的语法、修辞、用语的修改，思想、义理并未发生变化。对此类修改中遗失的理论信息，只读正文不免疑惑、难以洞察，若读异文就一目了然。日本马克思主义黄金时期诸位学者在MEGA2版《大纲》出版前，洞察到并探讨这一问题，表明其研究之深入、前沿。望月清司在《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1973年出版时，未能看到 1976年的MEGA2版《大纲》，故有从属之问。这个例子可以很好地说明异文的文献和理论价值。

（五）自由个性异文与马克思共产主义观经典论述的比较

马克思的共产主义观经典论述见诸《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哥达纲领批判》等文本，以下结合自由个性异文，从自由个性两大基础视角加以比较。

《共产党宣言》第二章结尾“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②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特辑”版，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1页。这一关于未来社会的经典表述，其原文“An die Stelle der alten bügerlichen Gesellschaft mit ihren Klassen und Klassengegensätzen tritt eine Assozition, wohin die freie Entwicklung eines jeden die Bedingung für die freie Entwicklung aller ist”③MEW, Bd.4, S.482.中，对应“每个人”“一切人”的为“eines”“aller”，虽然没有直接用个体、诸个体之谓，但含有个体、诸个体之意。这一经典表述以阶级斗争及其消亡为直接切入点，还未深入生产层面。当时马克思还未发现劳动二重性和剩余价值，而提出三阶段论的《大纲》第一次论述了上述发现。

《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篇第一章第四节“设想有一个自由人联合体，他们用公共的生产资料进行劳动，并且自觉地把他们许多个人劳动力当作一个社会劳动力来使用”①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6页。，强调个人劳动与社会总劳动、个人劳动产品与社会总劳动产品的关系。这与《大纲》以共同体生产为中介的思想及劳动二重性论述一致，类似三阶段论的共同体生产从属诸个体思想。这句话的原文是“Stellen wir uns endlich, zur Abwechslung, einen Verein freier Menschen vor, die mit gemeinschaftlichen Produktionsmitteln arbeiten und ihre vielen individuellen Arbeitskräfte selbstbewußt als eine gesellschaftliche Arbeitskraft verausgaben”②MEGA2 II/10, S.77.。其中，“自由人联合体”的“人”用的“Menschen”，是“人类”意义上的“人”，并非诸个体“Individuen”意义上的“人”。在解释“自由人联合体”时讲到的“个人劳动力”的“个人”原文为“individuellen”，即“个体的”。这里虽然谈到个体，但并未特地谈到全面发达的诸个体且置于首位。而自由个性，不仅在具体解释中将全面发达诸个体置于首位，而且称谓亦鲜明点出“个体性”——“Individualität”意即“个体性”（全集译为“个性”）。另外，“自由人联合体”是在“设想”意义上提出来的，而“自由个性”则是明确提出的“第三阶段”。

《资本论》第三卷第七篇第四十八章第III节“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但是，这个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工作日的缩短是根本条件”③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29页。，强调“工作日的缩短”类似共同体生产从属诸个体思想，都建立在剩余价值发现的基础之上。这里“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原文为“die menschliche Kraftentwicklung, die sich als Selbst-zweck gilt”④MEGA2 II/15, S.795.，其中“人类”对应“menschliche”，虽非诸个体意义上的人，但也置于首位。

《哥达纲领批判》中，马克思强调共产主义社会是“刚刚从资本主义社会中产生出来的”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8页。，与自由个性扬弃诸条件思想一致。在论述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时，在谈到分工及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消失、劳动成为第一需要之后，马克思指出：“随着个人的全面发展，他们的生产力也增长起来，而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完全超出资产阶级权利的狭隘眼界，社会才能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上：各尽所能，按需分配！”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第20页。这里的“个人的全面发展”原文为“der allseitigen Entwicklung der Individuen”⑦MEGA2 I/25, S.15.，意即“诸个体的全面发展”与自由个性的“全面发达的诸个体”一致，但未表示出发展程度。生产力的增长及财富源泉充分涌流与自由个性共同体生产从属于诸个体的思想一致。但“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是对其生产原则和分配原则的描述，并非像“自由个性……是第三阶段”原文那样是对未来共同体、未来社会的直接指称。另外，其表达也不如自由个性简洁明了。

以下将自由个性的两大基础分别简称为个体维度和生产维度，并制作自由个性与马克思未来社会经典论述比较简表。

自由个性与马克思未来社会经典论述比较简表

三、结语

从三阶段论异文考证、分析来看，马克思共产主义观的要义包含以下几点：充分吸收扬弃资本主义社会形成的体现四大历史进步的体系；是未来共同体；将全面发达的诸个体放在首位；共同体生产从属于共同体诸个体。

自由个性强调诸个体的发达，与《共产党宣言》“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一致。自由个性与《哥达纲领批判》共产主义社会一样强调“个人的全面发展”，共同体生产从属于诸个体思想也与生产力增长、财富源泉充分涌流的“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思想一致。自由个性强调共同体生产从属于诸个体与《资本论》“自由人联合体”个人劳动力和社会劳动力的关系一致。自由个性强调共同体生产从属于个体，与“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的自由王国强调“工作日的缩短”一致。但是，不同于《共产党宣言》从阶级斗争及其消除来谈“联合体”，自由个性深入生产层面。不同于“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是对未来社会生产、分配原则的描述，自由个性直接指称第三阶段未来社会且更简洁。不同于《资本论》“自由人联合体”和“自由王国”谈“人”（Menschen）或“人类的”（menschliche），自由个性首重诸个体（Individuen）。自由个性与《共产党宣言》“自由发展”“联合体”、《资本论》“自由人联合体”“自由王国”、《哥达纲领批判》“各尽所能，按劳分配”一样，都是理解马克思共产主义观的经典论述，但自由个性兼及全面发达的诸个体和共同体生产对诸个体之从属这两个维度，且语言简洁、直接指称，堪称马克思共产主义观的理想代名词和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远大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