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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孩子”不想再惹事儿

2022-09-08黄莎通讯员彭丹丹

方圆 2022年16期
关键词:坏孩子方圆拉面

文|方圆记者 黄莎 通讯员 彭丹丹

接受《方圆》记者采访那天,凌鹏为了见好哥们儿林宇,特意弄了发型。(摄影:方圆记者 张哲)

凌鹏第一次和《方圆》记者约见时,穿着一身黑,就连皮肤都有些黝黑。他略带羞涩地打了个招呼,掏出摩托车钥匙、耳机连同一支电子烟放在桌子一角,左手手腕上类似烟头烫的伤疤在灯光下很是明显。

凌鹏今年21岁,在一家拉面店工作,负责传菜、收拾桌子。拉面店老板是凌鹏父亲的朋友,对凌鹏多有照顾。凌鹏也和其他同事相处得不错,但那里并不是一个能让他轻松讲述过往的地方。“我不想在店里谈。”约采访地点时,他回复得很直接,最后决定在离拉面店不远的商场见面。

这家商场,凌鹏其实很熟悉——以前“混圈”,他几乎天天去,但近一两年去的次数屈指可数。之所以在这家商场见面,凌鹏说是为了晚点给他的哥们儿林宇庆祝。林宇之前常去拉面店里帮忙,现在被正式聘用,月薪4500元,只比凌鹏这个熟练工低500元。凌鹏说:“两个月没喝酒了,哥们儿上班了,高低得‘宰’他一顿!”

不像以前常常夜不归宿,凌鹏现在夜里不回家的次数一年也没几回。这次,他提前跟他爸说要出去喝酒,他爸同意了,只是叮嘱了一句:“别惹事。”

“我都20多岁了,我惹什么事,我可不想再进去待两年了!”凌鹏回应道。

从推走一辆摩托车开始

凌鹏在单亲家庭里长大——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去世,他和爸爸、奶奶一起生活。2018年一个夏夜,他和发小在街上乱逛,看见一辆又脏又旧的摩托车,车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发小觉得这车肯定没人要了,就想推走。凌鹏不好意思拒绝,觉得“拒绝了就好像显得不讲义气”。再者,他也确实想要一辆摩托车。凌鹏从小就喜欢摩托车,一说到摩托车,两眼都放光,对改装摩托车也自认很有研究。于是两人把车推到一个摩托车铺,准备让人家打开锁骑着走,没想到车主已经报案了,警方很快将他们抓获。

办理此案的北京市海淀区检察院检察官孙春燕对凌鹏的第一印象是黑黑瘦瘦、不太爱说话,但和父亲的关系很好,“亲情会见时,凌鹏一看见他爸就哭了”。

凌鹏因为涉案被学校开除。考虑到被偷的摩托车已经还给被害人,被害人表示谅解,加之凌鹏尚未成年,也向警方如实供述,2018年6月25日,海淀区检察院对其作出附条件不起诉决定,条件是在半年考察期内定期参加北京超越青少年社工事务所的帮教活动,并参加工作。

凌鹏被父亲安排去拉面店上班。拉面店老板对凌鹏进行严格监督,晚上下班后会安排店里的员工把凌鹏送回家,早上再派人去家里带他过来。他想扼住凌鹏一切可能惹事的机会,让他安安稳稳地度过这半年。在孙春燕的要求下,凌鹏每周都要参加司法社工组织的帮教小组的活动,然后每月交一篇思想汇报,每两个月交一篇法学相关书籍的读书笔记。凌鹏不爱读书,于是他的读“书”笔记里大多是他和父亲一起看法治节目的观后感。

凌鹏最早接触的司法社工,是北京超越青少年社工事务所的社工刘羽,后者主要对他进行社会调查,并整理成一份报告递交给司法机关。为此,刘羽在凌鹏取保候审后做了一次上门家访。

凌鹏的家在一个老小区里。地板没有铺砖,还是原始的石灰地,地上散落着各种杂物垃圾,一张双人床,床上的凉席缝隙已经发黑,旁边放着一个折叠桌,加上柜子和电视,房间几乎就满了。

他们坐在折叠桌旁聊天,刘羽发现,凌鹏父亲虽然说话离不开脏字,对孩子也是“粗放式”教育,但他对凌鹏很了解。凌鹏有哪些朋友,在外面被谁欺负过,他都能讲得一清二楚,因为凌鹏平时会和他聊这些。

但凌鹏父亲并不是凌鹏生活中的积极榜样。多年来,他一直游手好闲,靠低保过日子,让凌鹏觉得“这么混着也行”。至于凌鹏在外面混的事情,他也不太管,“别违法、别吸毒就行”。有时凌鹏在外惹事,他会觉得是儿子交友不慎,是那帮朋友带坏的凌鹏。

在帮教小组里,凌鹏是最皮的孩子,会故意跟司法社工唱反调。他常常瘫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喊:“老于,今天下午干啥?”他口中的“老于”是司法社工于晓涵,她和凌鹏关系最为亲近。于晓涵告诉《方圆》记者,活动开始后,凌鹏总喜欢时不时戳旁边人一下,小打小闹,只有当她严肃地要求他配合时,他才会稍微收敛。

在司法社工们看来,凌鹏的“皮”其实是求关注的一种表现。刘羽记得,一次外出活动,凌鹏打了一小时的电话,音量大得夸张,聊的是自己在外认识多少人,偶尔还提及打架这类事情。

凌鹏少有正经的时候,除了在一次模拟法庭上。当时,凌鹏扮演一位因打架斗殴被起诉的被告人的父亲。轮到凌鹏发言时,他拿着自己手写的纸稿,用比平常打闹时低得多的音量念出:“不管你做了什么事,你这次犯了错,但是爸还是会让你回家的。你在里边好好听话,好好改造。你要是想上学,我就给你找个学上,你要是想工作也行,咱们就找个工作,好好上班。”当时,凌鹏还不知道他也会从自己父亲那儿听到类似的话。

在那次帮教活动中,凌鹏还认识了他的好哥们儿林宇。林宇的家庭背景和凌鹏相似,也盗窃过,只是他不像凌鹏那般幸运,他没地方可去。后来,凌鹏带着他一起在拉面店干,两个人干一个人的活,领一份工资。

于晓涵告诉《方圆》记者:“这些小孩的情况差不多,学校一般不等案子处理完,就把他们开除了。他们本来学习就不好,家里又没资源,找不到工作的话,就只能混社会了。就像凌鹏,如果没有他爸爸朋友的帮助,他可能还是没有工作。”

考察期临近尾声时,孙春燕和刘羽曾暗访过凌鹏的工作点。那次,两人戴个帽子,穿着便装去拉面店吃面,“我们就想看看他在店里干得怎么样,听听老板的反馈,也能放心一点”。

2018年12月,考察期满后,海淀区检察院对凌鹏作出了不起诉决定。司法社工们都松了一口气,觉得凌鹏工作也稳定下来了,一切都在向好。

超越青少年社工事务所设计的马甲,背面是孩子们用颜料印上的手印。(摄影:方圆记者 张哲)

二次被捕,在狱中疯狂做俯卧撑

2019年5月21日,孙春燕收到一个令她震惊又深感惋惜的消息:凌鹏因涉嫌强奸罪被公安机关抓捕。5月20日,他和未满14周岁的女朋友开了间日租房,没想到第二天,在警方例行巡房时被抓了个正着。

当时,凌鹏并不知道和不满14周岁的幼女发生性关系会构成强奸罪,以为只要双方自愿,这事就没问题。当隔着铁栅栏再次见到孙春燕时,他把脑袋耷拉得特别低,唉声叹气地说:“这次真的完了。”

“你也知道你完了,你对得起谁?”孙春燕话刚说完,凌鹏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孙春燕见状,也快哭了,觉得他挺不争气的,“你该跟检察官说的都交代清楚,争取能从轻处理”。凌鹏还是很沮丧:“这次肯定栽了,肯定完了,肯定要判好多年”。

其实这事在孙春燕的心里总有点过不去,她说:“如果当初我给他讲了这条法律,是不是他就不会这么干了?”因此,之后的案子里,一旦涉及帮教考察,孙春燕和司法社工们都会跟青少年们反复强调:“如果女朋友不满18周岁,尤其是不满14周岁的,什么都不能做,知道吧?”

2019年9月,凌鹏过完18周岁生日,作为一名成年人站上了法庭。庭上,他听到了一些熟悉的话,“你好好改造,爸爸会等你”。他知道父亲这次很受打击,自己也很愧疚自责,庭上始终不太敢看父亲。因凌鹏有立功表现,又如实供述,最终法院以强奸罪判处他有期徒刑二年。

在狱中,凌鹏有些近乎自虐的行为——每天只吃一顿饭,一天做500个俯卧撑。孙春燕说:“他对自己特别狠,好像是特别气自己。”但凌鹏解释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那两年,他从180多斤瘦到120斤。

狱中的生活很单调,偶尔凌鹏会收到发小的信。发小在信里告诉他,自己前几天打了一架。他给发小回信:“我在这儿太难受了,哥们儿你别惹事了,别被学校劝退了。”后来,发小踏踏实实地没再惹事,也顺利毕业了,现在在一家汽车4S店当销售。

“两年过得也挺快的,只有最后那3天过得特别难受,睡不着。”夜里睡不着时,凌鹏就爬起来,疯狂做俯卧撑,做到体力不支,再倒头睡下。

2021年5月21日,是凌鹏出狱的日子。那天,他的父亲、姑姑和妹妹去监狱接他。妹妹是凌鹏后妈的孩子,凌鹏待她像亲妹妹。他在狱中的这两年,正是妹妹长个儿的时候。妹妹变化很大,他一下没认出来,只是通过她身上背着的包知道,“她肯定是一起来接我的”。

一见到凌鹏,妹妹就哭了,捶了他两下说道:“还惹事吗?”凌鹏连忙回应:“不惹事了,不惹事了。”签字确认时,凌鹏激动得手在抖,名字都快写不了了。

出了监狱大门,看到大马路上这么多人和车,凌鹏的第一感觉是“外头好乱”。相比而言,家里没有多大变化,只是进屋时,他能明显感觉到屋子特别矮,不像之前他住的监室,层高很高。

凌鹏本以为自己出狱后会再多缓一阵子,没想到十几天后,他就回到拉面店上班了。从家到店里的路,需要在哪儿左拐,又在哪儿右拐来从胡同里抄近道,他发现自己还能记得一清二楚。

凌鹏工作的拉面店有些年头了。店内墙上挂着几台已经不能摇头的风扇,餐桌旁也有一台大一点的立式风扇,扇叶边转边抖,发出有节奏的“咔咔”声。菜单贴了小半面墙,客人在前台点餐,点完餐便可以直接等着取面。如果还点了炒菜,那凌鹏的活儿就来了——他要先把餐牌放客人桌上,等菜熟了再端上。在店里的大多数时间,凌鹏都不怎么说话。偶尔看见有客人同时端着两碗面,他才会主动询问用不用帮忙。

饭点过后,拉面店里的客人明显少了,凌鹏这才活泼一些,边收拾餐桌,边跟林宇和老板娘聊天,说话的音量也更大了些。等到做拉面的、炒菜的师傅都休息了,他还继续忙活,帮忙穿肉串。直到没什么活,也没什么人了,他才会到角落里玩手机,或者干脆蹲在店门口抽烟。

对于凌鹏来说,拉面店的活都熟悉了,做起来也不累。只是每晚10点下班后,他再也提不起精神锻炼身体了。“下班我回家再锻炼,我不疯了吗?”他告诉《方圆》记者,在家躺着的时候,他只想胡吃海塞,想吃什么了,他爸都给他做。出狱不到半年,他的体重就迅速反弹了。

埋下的种子

说到未来的计划,凌鹏说只有些大概的想法,但肯定不打算在拉面店干一辈子,“兄弟几个想开4S店,想每人凑点钱买一辆二手汽车,但目前没有什么新进展,大家都在攒钱。”

除了工作要忙活,凌鹏还被家人“催婚”。凌鹏现在的女朋友比他小一个月,两人认识挺久,感情也很稳定。眼见凌鹏马上要到合法结婚年龄了,女朋友的妈妈便探了探凌鹏的意思,凌鹏表示,自己还没做好结婚的打算。

几个月前,凌鹏联系司法社工,说有问题想要求助,于是和孙春燕打了个电话。原来,今年年初他在朋友圈看到有人在卖“冰墩墩”,于是花了1000多元替好朋友买了几个。但几个月过去了,他没收到货,也没收到退款。

凌鹏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敢去派出所,害怕因为自己服过刑,会让警方觉得他是不是在其中获利了。于是他先垫了钱给朋友,再向债主要钱,催了好多次后对方把他拉黑了。

孙春燕跟凌鹏解释,当年他犯罪时还是未成年人,按照法律规定,犯罪记录会被封存,再者这两件事也没有关系,“你不要觉得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不用害怕进派出所。在这件事中,你是一个被害人,该怎么报案就怎么报案。你现在堂堂正正的,自己工作,自己挣钱。你怕什么?但你千万不要因为这个事去打架”。

“我知道,我有朋友说找几个人去校门口、去家里‘堵’她。我说不行,这样可能犯法。我好不容易出来了,是不可能再干这样的事了,所以才想找你们问问。”

孙春燕觉得这是凌鹏身上一个积极的改变,遇到事了知道问司法社工,问检察官,“但他对自己还是有‘偏见’,所以觉得别人也戴着有色眼镜看他,这是难免的”。她夸凌鹏这次进步了,凌鹏回应道:“吃亏吃多了,肯定当守法公民,绝对不会再犯事了。”

尽管凌鹏跟其他几个被害人被骗的钱达到了诈骗罪的立案标准,凌鹏最后还是没有报警。或许是想起自己在狱中的日子,他对《方圆》记者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想害她,一小姑娘,一千多元也不至于。”

孙春燕说:“像凌鹏这样的孩子,不要觉得他又犯罪了就说他不可挽救了,还是能拉一把的,也不能说前面帮教效果不行,至少我们在不停地给他灌输善的东西,输入正面积极的法律意识。”

于晓涵表示,她们其实就是埋下了一颗种子。尽管种子的环境没有变,她们无法让凌鹏重新选择家庭,但至少可以通过鼓励凌鹏,让他带朋友来参加活动等方式,尽可能地减少朋辈群体对他的影响,甚至让他去影响他身边的人。

现在,凌鹏和司法社工联系,一般都是他认识的个别小孩进看守所后取保候审,出来参加帮教活动,他找司法社工问问情况。有时,他也会主动跟这些小孩说好,让他们好好配合社工工作。因为凌鹏,这些小孩大多都知道司法社工的存在,他们见到司法社工,都不需要司法社工自我介绍,因为都听凌鹏讲过了。司法社工说,这无形中也让他们更容易开展工作了。

“你出来之后每周都去活动,老好玩了,带你去养老院,去香山捡垃圾……”凌鹏对那几个刚被取保候审的小孩说道。(文中凌鹏、林宇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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