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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之举何以结涩果

2022-09-08胡汉昌廖志慧胡弦

支点 2022年9期
关键词:于丹水草湖泊

湖北日报全媒记者 胡汉昌 廖志慧 胡弦

禁捕、增殖放流,是保护湖泊生态常见的手段。然而,当它们都在保护湖泊时,却结出了涩果——

在梁子湖,鱼和水草正在进行一场“生死较量”:自2018年全面禁捕后,大量繁殖的鱼类将20万亩水生植物吞噬殆尽,往日肉眼可见的水草消失了,夏日荷花盛开的美景也看不到了。与此同时,湖水水质明显恶化,部分水域已下降为四类水质。

鱼儿离不开水,却为何要“伤害”水?短短4年,这个长江中下游唯一曾保有一类水质的湖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场生态危机何以出现?带给人们怎样的启示?4月以来,湖北日报全媒记者进行了深入采访与调研。

种草:30年种下20万亩水生植物

鱼儿离不开水,湖也离不开草。千湖之省的湖北,多数湖泊为草型湖泊。

水草之于湖泊太重要了——它们是湖内食物网结构的基础,通过光合作用固定光能,吸收湖泊底泥和湖水中氮、磷等营养物质,能有效提升水体透明度、改善水质。

在此次鱼和水草的“较量”开始之前,梁子湖已经历过多次水草从无到有的过程。

1992年,从东北林业大学博士毕业的于丹来到武汉大学,开展长江中下游淡水湖泊调查的博士后研究。

“第一眼看到梁子湖,我的心就留在了这里。”于丹发现,梁子湖内,水生植物孑遗种和稀有种保存完好,生长着野生蓝睡莲群落;水生动物以野生鱼类为主,如翘嘴红鲌(大白鱼)、鳜鱼等,还有各类虾、螺、蚌等。

这样一个生物丰富多样、生态系统健康的湖泊,深深吸引着年轻的于丹。他决定留下来,与梁子湖为伴,建立水生植物野外研究基地。此后,该基地升级为梁子湖湖泊生态系统国家野外科学观测研究站,于丹成为观测站站长。

在这里整整30年,水草的那些事儿,他比谁都清楚。

上世纪90年代末,大面积围网养鱼、工业污染,加上特大洪水,造成梁子湖水生植物基本灭绝,水质骤降至四、五类。

不忍此景的于丹,开始带领学生团队在梁子湖里种水草。“有的是撒草籽,有的水草根系比较脆弱,需要人潜到湖底用手刨坑,就像稻田插秧一样。”观测站副研究员王力功说。

种一棵草需要潜入水底30多秒,有时潜水几次才能种好一棵水草,大家就这样一遍遍地潜入水底。或在下水前、或在上岸后,师生们用渔民的法子御寒——喝几口白酒。“不亲身播种,不能体会种草之难。”王力功说,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于丹团队在梁子湖底种下了20万亩水生植物。

这些水生植物迅速成为“净水先锋”。2009年,梁子湖恢复到一、二类水质。

此间,于丹天南海北寻找新的水生植物,共收集各类水生植物标本30余万份。在于丹团队的努力下,梁子湖一年四季水草丰茂,水下植被覆盖率达80%,常年稳定在一、二类水质。其中,水生植物以微齿眼子菜(俗名黄丝草)为优势物种,此外还有苦草、穗花狐尾藻等。

这个“水下植物王国”常让人惊叹:各类水生植物摇曳生姿,茂密如同“水下森林”,水草多的地方甚至连船都划不动;湖水清澈见底,最深能看到水下三四米,鱼儿游来游去。

由此,湖泊生态修复的“梁子湖模式”受到国家肯定,于丹带着学生将这一经验复制到省外的洱海、大通湖等地。

失草:鱼量激增吃光沉水植物

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水下植物王国”,竟突遭变故。

今年32岁的梁子岛渔民张龙,曾和父母一同在梁子湖里打鱼。在张龙童年的印象里,梁子湖水清、草多。

2018年,张龙一家退捕上岸。此后,他仍不时驾着小艇,在湖内巡游,但发现了异样——草越来越少,水越来越浑。

“三五年前,出门没带水,我们就舀起湖水直接喝。”梁子湖的巡湖人员也证实,如今湖水已不可能“直饮”。

水草少了,湖水浊了,张龙感到这和鱼多了有关。

那么,鱼是怎么多起来的呢?“相关部门每年都在往湖里投鱼苗。”于丹说。资料显示,2018年禁捕后,梁子湖管理局、鄂州市、江夏区等相关部门仍和禁捕前一样,每年开展增殖放流。

据于丹观测,目前湖内鱼量估算已超1500万公斤,是禁捕前的3倍以上。

鱼多了,包括水草在内的食物就明显减少。于丹介绍,2018年禁捕后,鱼爱吃的苦草、轮叶黑藻等草类消失最快,随后是沉水植物的大面积消失,紧接着,以荷花为代表的挺水植物的嫩芽也被啃食。

2021年夏天,随着荷花不再盛开,梁子湖的水生植物全面消失。

根据每月一次的全湖调查监测数据分析:2009年,沉水植物最为茂盛,每平方米水体中沉水植物生物量达8600克,2018年后逐渐减少,2020年、2021年分别降至每平方米400克、80克,今年则不足20克,一半以上的调查样方里没有水草。“梁子湖有3万多亩荷花,每个夏天都开花。现在,荷花的嫩芽还没挺出水面,就被鱼吃光了。”于丹说。

“我亲眼见到,在四五月的繁殖期,大量鲤鱼争夺产卵场,搅断水草根茎和荷花嫩芽。”省梁子湖管理局负责人也为“接天莲叶无穷碧”景象的消失感到惋惜。

今年4月,记者在梁子湖鄂州水域乘船巡湖2小时,肉眼没看到任何水草。8月2日,记者再次乘船,梁子湖湖面也不见往日荷花盛开的美景。

水草消失,带来的影响是惊人的——

来自生态环境部门的监测数据显示,2018年前梁子湖的水体透明度约1.4米;2018年降至70厘米,2019年之后总体降至50厘米,有时仅30厘米。发生变化的还有水质——2021年下半年开始,梁子湖总磷等指标波动明显,导致该湖在部分季节、部分水域不能稳定维持在三类水质,有时下降为四类水质,而此前梁子湖基本以一、二类水质为主。

今年初生态环境部公布的数据表明,2021年国家地表水考核断面质量变化情况排名靠后的城市和所在水体中,鄂州和梁子湖赫然在列。

针对水质恶化,鄂州市梁子湖区曾会同市生态环境局、市水务局组织中科院水生所、省水文中心等单位专家现场调研,并召开梁子湖鄂州水域水质超标原因及改善对策专家咨询会。专家认为,由于鱼类群落结构变化、磨刀矶节制闸长时间关闭、湖泊水体流动不畅等原因,导致水草净化功能降低,氮浓度增加,氮磷转化率下降。

疾呼:水草怎么也长不起来

这次水草的大面积消失,让于丹异常揪心。

“过去水草一两年间就能恢复,但现在无论怎么种,水草都长不起来。”于丹说,2019年起,他们采用比过去更多的方法种草,如,垒高土埂种、让鱼吃不着草,种鱼不爱吃的穗花狐尾藻、金鱼藻等,都失败了。

从去年底开始,于丹一遍又一遍地向省梁子湖管理局及相关部门呼吁:梁子湖已下降到三、四类水质,应立即控制增殖放流。但他的疾呼,未得到有效回应。

有人质疑,水草消失,难道都是被鱼吃光的吗?2020年曾发过洪水,洪水也会造成水草死亡。

在于丹看来,以往的经验证明,洪水过后一两年间水草就能恢复,如今水草不能像以前一样长起来,鱼多了是主要原因。他和观测队队员们多次监测到:“鱼太密太多了,大的鱼群动起来甚至形成了‘鱼漩涡’,这在以前是完全没有的。”

“我们在湖里驾小艇,经常会撞到鱼。”梁子岛岛民说。

于丹特别强调,近年来,以更高标准、更严要求保护梁子湖,“决不让一滴污水流进梁子湖”已成为鄂州市、江夏区等地的共识。在外部自然生态环境没有明显变化的基础上,水草灭绝的原因,只能来自于湖内生态系统的失衡。

武汉大学水利水电学院水生态研究所所长常剑波亦认为,梁子湖水生植物的消失,是在封闭环境中食草性鱼类过多的后果。

著名鱼类学专家、中科院院士曹文宣告诉记者,食草性鱼类过量繁殖吃光水草早有先例。

中科院水生所的专家们曾以放养草鱼对武汉东湖生态系统的影响为课题,开展研究。结果表明,上世纪70年代,东湖曾有过和梁子湖相同的经历。在放养鱼苗之前,东湖水生植物颇为丰富,其中黄丝草为优势种。从1973年到1975年,东湖草鱼的渔获量从每亩2.5公斤上升到6.65公斤,水生植物量逐年降低,到1975年达到低点,黄丝草被吃光。1976年停放草鱼,1977年东湖的水生植物虽然得到恢复,但黄丝草没有重新出现。

草鱼的食量大,有“斤鱼斤草”的说法,即在生长旺季每公斤草鱼每天要吃水生植物1公斤。曹文宣说:“我在重庆工作时,曾见过20斤重的草鱼肚子里有七八斤重的水草,塞得满满当当。”当草鱼数量过大,其摄食强度超过植物再生能力时,必然导致水生植物的锐减。

“如果早一点行动,可能我们用两三年,就能恢复水草,提升水质。”王力功说,被啃食的水草中有一部分是珍稀种类,底泥中的种子库还有一定储量,保持活性的种子还能萌发。要是再拖一两年,水质越来越差,恢复将更为困难。眼下,于丹团队没有放弃种草,他们还是一遍又一遍把“希望”的草籽撒向梁子湖。

悖论:“保护”的结果为何是“破坏”

大型草湖无草,会带来什么后果?

“在湖泊里,草和藻相克,随着水生植物消失、总磷升高,湖泊富营养化加剧,藻类的密度会不断升高。”王力功判断,如不加干预,梁子湖暴发蓝藻水华会成为必然事件。

生态环境部门的监测显示,今年6月,梁子湖鄂州水域总磷为0.07毫克/升,梁子湖鄂州水域藻密度持续保持高值,意味着发生蓝藻水华的风险极高。

与此同时,梁子湖的生物多样性也遭到破坏。于丹介绍,由于翘嘴红鲌、鳜鱼等野生鱼类竞争不过家养鱼类,其繁殖和种群增长都受到影响,目前种群数量和产量已经非常低了;虾卵要隐蔽在水草上才得以繁殖,由于没了藏身之处,虾卵不断被鲤鱼捕食,过去丰富的青虾、白虾产量也减少了。“食物链断层,生态失衡,生物种类锐减,梁子湖的损失非常大。”于丹十分痛心。

梁子湖遭遇到这样的生态危机,很多人都没有想到。

有关地方和部门,都在严格落实十年禁捕的政策。

每年开展的增殖放流,也是为了恢复和增加鱼类种群数量,改善和优化水域群落结构,进而改善水域的生态环境。

省梁子湖管理局负责人介绍,上世纪80年代起,因当时梁子湖承担了养殖功能,为补充湖内的渔业资源,管理局就购买鱼苗进行投放。此后,上级每年给管理局拨款约100万元,专款购买四大家鱼和武昌鱼鱼苗投入梁子湖,同时管理局也会配套列支部分增殖放流经费,此举一直延续至今。

来自省梁子湖管理局的资料显示,2019年该局增殖放流鱼苗912.29万尾,2020年587.2万尾,2021年449.39万尾,今年预计近400万尾。

这位负责人认为,四大家鱼仅在流动水体中产卵,在相对封闭的湖泊中无法繁殖,因此每年开展增殖放流很有必要。“我们投放的大部分鱼苗是鲢鱼、鳙鱼,这些鱼吃的是浮游生物,可以净化水质。”

然而,当禁捕和增殖放流两种保护措施同时发生在梁子湖,结果是苦涩的:水生植物灭绝、水质下降。

出路:以整体生态观开展系统施治

梁子湖生态下滑的原因,到底是鱼多了,还是草少了?鱼多了,生物多样性就会恢复吗?草多了,湖水就会恢复清澈吗?这场“鱼草较量”,到底谁会胜出?

很显然,目前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答案。因为,眼下梁子湖内究竟有多少鱼、鱼类结构如何、是否超过承载量,省梁子湖管理局不清楚,相关部门也不清楚。

“底数”没有摸清,“保护之举”就保护不到点子上,生态治理更无法治到根子上。

常剑波认为,一个健康的生态系统,不应该是人为“搭建”的结果。长江十年禁渔的目的,就是希望河流和湖泊的生态系统,通过“自组织”形成合乎自然逻辑的生态系统特征,从而实现水质的好转和稳定。

以梁子湖为例,在这一生态系统中,水、草、鱼、虾、贝、浮游生物、水的深浅等等,任何因素的剧变,都会带来湖泊生态系统的失衡。

因此,保护梁子湖也好,给梁子湖“治病”也好,都不能盲目“开方”,需建立在充分调研和科学评估的基础上,以水生态环境健康状况为依据,制定符合实际的湖泊生态修复方案。多位专家表示,要按照大局、长远、整体生态观的要求,打破部门条块分割,克服生态治理片面化、碎片化问题,开展系统施治,做到目标统一、任务衔接、纵向贯通、横向融合。

“单纯放鱼,对于湖泊肯定是行不通的。放养鱼苗的湖泊,一定要同步配套相关措施。”曹文宣认为。

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所长殷战建议,在坚持长江禁渔不动摇的基础上,对以梁子湖为代表的相对封闭湖泊,应尽快开展禁捕后的生态现状评估,并科学制定“一湖一策”保护方案,提升湖泊水生态保护水平,实现水生植物与水生动物和谐共存。

今年,来自鄂州市的省政协委员已针对梁子湖生态问题提交提案。这位委员建议,应由省直相关部门牵头,以梁子湖为样本,在科学评估湖泊禁捕生态效果的基础上,实施禁捕后的补充和完善方案,改变梁子湖生态失衡现状,确保十年禁渔长远目标顺利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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