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围着锅台转”到擎起“半边天”
——华中抗日根据地的妇女教育
2022-09-08李小曼
李小曼
1938年夏,新四军率部挺进华中,建立华中抗日根据地。随着各抗日民主政权的建立与巩固,根据地妇女教育逐步发展起来。华中抗日根据地妇女教育在烽火硝烟的岁月中萌动,在与乡村社会陋习的斗争中发展,在政策的不断调适中扩大影响,走出了一条独具特色的发展道路。通过教育动员,根据地妇女被成功纳入抗战救亡体系,完成了由家庭到社会的角色转变,她们不再是只知道“围着锅台转”的家庭妇女,而成为心系国家兴亡的新女性,在抗战救亡中撑起了根据地的“半边天”。
在烽火硝烟的岁月中萌动
抗日战争爆发后,提高根据地妇女的政治文化水平,提升她们的工作能力变得更为重要。如此一来在大批男子走上前线后,妇女能够在后方承担起保卫根据地、支援抗战的重任。正如1939年毛泽东在中国女子大学开学典礼上强调的:“假如中国没有占半数的妇女的觉醒,中国抗战是不会胜利的,妇女在抗战中是有非常重大的作用。”而华中抗日根据地的妇女多居于经济发展滞后、文化教育薄弱的农村地区,对自身解放和民族独立无过多认识,传统的性别角色使她们难以在抗战中发挥应有的作用。
为了保障根据地妇女享有平等的受教育权利,动员更多妇女群众参与抗战和根据地建设,中共中央多次发出文件指示。1939年2月20日,中共中央发布《关于开展妇女工作的决定》,要求“用各种方法解释妇女大众在抗战建国及将来社会主义建设中的重要作用,纠正一切对于妇女工作的轻视、忽视与消极的态度”。同年3月,中共中央妇女运动委员会在《关于目前妇女运动的方针和任务的指示信》中特别强调妇女大众的教育问题,指出“必须普及文化教育,动员妇女参加革命斗争,以实现民族独立、妇女解放的最终目标”。1940年3月18日,中共中央发布《关于开展抗日民主地区的国民教育的指示》,再次提出“妇女要进行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加强党对妇女教育工作的领导。
1938年至1941年间,华中抗日根据地陆续建立起来,但华中军民不仅遭受到日伪军的“扫荡”“清乡”“蚕食”,而且还有国民党顽固派的封锁与摩擦,抗战形势错综复杂。由此,根据地教育条件异常艰苦,往往都是左邻右舍打一声招呼,随便集中到一户人家就开始上课。没有黑板,教员就用烧炭、树枝在地上写字;没有课桌,大家就席地而坐,手臂支撑在膝盖上作记录。“乡下人多,百家倒有九十家是种田的;乡下田多,百亩倒有九十亩是地主的。天下第一大不公,十家种田九家穷!平分土地斗封建,农民都做主人翁。”教员三言两语便揭示了农民翻身做主人的革命道理。就着屋内一盏昏暗的油灯,搓棉线纳鞋底的妇女们、吧嗒烟袋的男人们不由地听得入了神。
1941年起,敌后抗日战争进入最艰苦的阶段。日本为把中国变成其侵略战争的后方基地,一方面加强对占领区的殖民统治,加紧经济掠夺,图谋“以战养战”;另一方面则以共产党作为主要作战对象,对敌后各抗日根据地进行残酷的“扫荡”。同年,国民党顽固派又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掀起了第二次反共高潮。彼时,华中抗日根据地面临的是极其复杂而艰难的战争形势。
战争中需要教育,也能进行教育。根据地妇女被广泛动员起来走出家门,识字明理,逐步认识到摆脱封建家庭束缚、参加社会活动的必要性,觉悟认识得到了提升。“妇女不识字,受一辈子气,围绕锅台转,不懂天下事。”华中抗日根据地通过加强妇女动员,试图重新建构农村性别秩序,妇女教育在那个弥漫着烽火硝烟的年代开始起步向前。
在与乡村社会陈规陋俗的斗争中发展
迫于封建枷锁的束缚和现实困境,华中抗日根据地的妇女大都局限在家庭小圈子里,整日围着锅台转,干些洗洗晒晒的家务事,没有接受正规教育的机会,且在经济上依附于男子,在家庭和社会各方面都无地位可言。即便根据地建立之后,妇女在家庭中受压迫的现象仍然普遍存在,妇女教育动员受到了乡村社会诸多因素的制约。
事实上,乡村社会民众的思想观念还相对落后、保守。中青年妇女外出学习文化知识、参加社会活动要经过家中父亲或者公婆的同意,而大多数家庭中的长辈一时都无法接受,从而极力阻止。根据地在开展妇女教育动员的过程中,青年妇女更容易接受新事物,但往往遭到家中父母兄长们的反对,社会上也会有风言风语,妇女参加革命活动的积极性受到严重挫伤。
乡村社会传统习俗中,妇女晚上出门是忌讳,所以常常会发生妇女缺席夜校学习班的情况。而一些把男女编在一起上课的识字班,也被认为有伤风化,很多家庭因此不同意让女儿、媳妇上学,更有甚者以“女子无才便是德”阻止妇女进识字班。一些自愿来学习又没有得到家里同意的妇女,每每放学回家都要忍受辱骂,还有人被罚没有饭吃,甚至有的还会遭受到丈夫、公婆的殴打。妇女干部吴中在《一年来常熟妇女工作》的报告中提及这样一位妇女,因为参加“妇协”常常被父亲鞭打。她无奈地表示:“没参加‘妇协’时我的生活还好一点,现在倒这样痛苦。”
在尊重乡村社会公序良俗的前提下,华中抗日根据地因时因地因人开展妇女教育动员,大大减少了工作阻力。在群众教学中专门安排妇女白天上课,分班时也另设妇女班,尽量安排女教师授课。针对家务重、孩子多的妇女外出上课不方便的情况,就近组成学习组,由小先生登门授课。在根据地,“小先生运动”风靡一时,主要是由中小学生放学回家后,包教父母和左邻右舍。此外,根据地还派出做民运工作的女兵,深入到一个个家庭,一边帮忙做家务,一边与妇女拉家常,在家长里短中诉说着新四军的英勇和抗战的意义,也诉说着妇女群众自己的“命”,她们一起流泪,一起欢笑。
通过广泛、细致、有针对性的动员,平时足不出户的妇女纷纷走出家门,参加识字班、讨论会、学习组,根据地妇女从不知学、不愿学到愿意学、要求学。在识字班,一个月下来,就能识得两三百字,大家的学习劲头更足了,姐妹们在一起常常互相鼓励,“我们妇女不能一辈子受旧社会压迫,我们要学知识,我们要解放!”原本反对妇女进识字班的一些士绅经过教育动员,再结合自己的所闻所见,思想认识发生了转变,他们发现“识字班很规矩,能学到真知识、真本领”,后来不但送自家女儿、媳妇上学,还主动帮忙劝说左邻右舍的女眷进识字班。华中抗日根据地开展的妇女教育,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乡村社会原有的约定俗成,动摇了传统家庭的伦理纲常,提高了妇女的思想觉悟,在与乡村社会陈规陋俗的斗争中慢慢掌握了主动。
在政策调适中扩大影响
伴随着革命与传统的博弈,华中抗日根据地开展的妇女教育动员经历了一个艰难的过程。通过不断地调适政策,摸索、推广行之有效的方式方法,根据地成功将生活于传统社会中的家庭妇女动员起来,学习文化知识,参加生产劳动,参与社会活动。
在战时背景下,根据地时常面临严重的经济困难,妇女教育此时往往更容易与家庭生产发生矛盾。抓住冬季农闲期,开展冬学教育,是华中抗日根据地扩大妇女教育影响的一个有力举措。以冬学为代表的教育形式,不影响农业生产,不增加农民负担,符合根据地人民群众生活和生产实际,深受大家欢迎。农忙时,根据地则将妇女教育同生产劳动相结合,通过鼓励生产来推动妇女解放。贯彻“干什么事、学什么字”的方针,组织各种各样的生产小组,如纺纱、生豆芽、磨豆腐小组等,快速赢得了乡亲们的响应与支持,有士绅直呼“做了一件好事情”。1943年9月30日,中共中央华中局发出《关于开展生产运动的指示》,专门提到了淮南半塔民众合作社,号召各地学习该合作社有计划进行分发棉花、收买棉纱、交换布匹、广泛建立妇女纺纱小组的方法。
为提高妇女群众的学习兴趣,华中抗日根据地将宣传动员工作与妇女实际所需紧密联系起来,向大家宣传参加学习教育的好处:可以识字,可以学习与生产生活相关的知识,比如认钞票、学记账、写家信等等。从不识字、不方便的切身感受出发,根据地越来越多的妇女群众要求加入到学习教育中来。在教育内容上,根据地还注重把识字与明理相结合。1941年11月,淮北苏皖边区在《开展淮北苏皖边区的国民教育》中就明确:“俱乐部、识字班的教育内容应着重于宣传抗战,指导生产,改善生活……”在华中抗日根据地,识字教育贯穿着政治教育、军事教育的内容,妇女看到的、听到的、诉说的、关心的都是抗战,逐渐树立起“抗战救国,人人有责”的思想。
以群众喜闻乐见的方式推动根据地妇女教育,有助于把妇女的专注力转移到学习上来,又能达到学用一致的目的。在教育形式上,华中抗日根据地尝试将教学与宣传、娱乐结合起来,既增强记忆,又扩大影响。比如,有的地方将课本内容配以当地流行的曲调歌唱,又或以标语口号、墙头诗的形式贴满村头巷尾。有的地方还通过设立“识字哨”普及识字,在村口、桥头、要道旁,树立识字牌,由站岗放哨者教过往行人识字,不认识的教会再走。更有地方通过编排一些移风易俗的戏剧和简单易学的抗战歌曲来开展妇女教育、妇女解放的宣传动员。流行于新四军中的一部戏剧《送郎上前线》就是一个范例,对妇女动员男子参军起到了重要的宣传作用。
华中抗日根据地普遍都设立了识字班,识字班在教授文化知识,传播男女平等、家庭和睦等先进思想的同时,还在帮助乡亲们解决家庭纠纷中发挥了积极作用。苏皖边区就曾出现过夫妻闹矛盾不找乡公所,而直接找识字班教员调解的情况。妇女教育在根据地群众中的影响力日渐提升。
在抗战救亡中撑起“半边天”
从“认字不求人”“学记账,不上当”的学习初衷,转入以时事及妇女解放为主的学习内容,更加契合了战时根据地开展妇女教育动员的需要。华中抗日根据地妇女被成功纳入抗战救亡体系,在生产劳动、政权巩固、拥军优属、秩序维护等各个方面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1940年2月8日,毛泽东在《给中央妇委的一封信》中写道:“妇女的伟大作用第一在经济方面,没有她们,生产就不能进行。”根据地妇女被塑造成一个个“生产能手”“劳动英雄”。1944年,淮北苏皖边区还曾专门召开会议,奖励劳动英雄。淮北地区的刘大娘就是一名劳动英雄,不但能耕种,还善于经营副业。“男人家挖藕一天挖三趟,她一天能挖六趟,最多一天能挖七十斤。她去挖藕时,后面跟着一群人学习。”说起刘大娘,乡亲们赞不绝口,“不但能吃苦,对抗日还热心,是妇救会的一员”。除了进行农业生产,根据地妇女还从事手工业劳动,她们通过做军衣、军鞋等支援前线抗战,成为有力的后勤补给力量,社会地位得到了越来越高的认同。
华中抗日根据地妇女社会地位提高的同时,参政议政成为可能。“大家都是人,男女要平等;国家大事都要问,不问男人和女人”,男女平等的思想在乡村社会悄然而发。在根据地的组织下,妇女踊跃参加民主选举。有人坚持在选举中选出心中信服之人,“我自己知道要选谁,应该选谁”。有人勇敢地走上竞选台,提出自己的竞选纲领。最终,一些积极能干、办事公道的妇女被选入村、乡行政委员会,不少人还当选为村长、乡长。童养媳出身的虞兰英做江都县黄思乡妇抗会会长时,积极带领妇女做军衣、军鞋,成绩显著,受到嘉奖,后又被选为黄思乡乡长,成为江都县第一位女乡长。她积极帮助缺吃少穿的贫苦农民,从地主手中退还契约,在群众中赢得了极高的威望。兴化县屯军乡的女乡长殷巧珍,也是按照规定民主选举出来的。妇女出任村长、乡长,打破了封建专制的枷锁,冲击了“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观念,根据地妇女在政治上开始占有一席之地,平等理念、家国意识得到进一步强化。
抗战期间,看护队、慰劳队、缝衣队、洗衣队、宣传队、妇女生产组、战地服务团等各种战时组织遍布华中抗日根据地各个乡村。在根据地的组织动员下,妇女成为民族解放战争的积极支持者和参与者,她们成立妇女自卫队,以剪刀、锄头、棍棒等为武器进行军事训练和演习,担负起根据地站岗、送信、锄奸、掩护救助伤员等后方工作。泗宿县妇女耿道元就是其中一员,她参加了民兵战斗和锄奸活动,带领自卫队协助主力打游击,成为了民兵模范,在武装保卫秋收时,还捉住过汉奸。在民族危机日益加重的形势下,根据地妇女教育发生了质的飞跃,从传统家庭中解放出来的妇女,不仅走进课堂明理识字,还积极响应号召,参加支前各项工作,成为抗日战争中一支不可缺少的力量。
华中抗日根据地在遵循妇女群众生产生活实际、满足切实所需的基础上,充分调动起妇女参与革命和根据地建设的积极性,也使得处于社会边缘的农村妇女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启蒙。这段特色鲜明的妇女教育历程,至今仍散发着独特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