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大事
2022-09-06☉肖瑶
☉肖 瑶
2022年7月初,全国影院陆续复苏,可谓皆大欢喜。不过,在第一批上映的电影里,有一部不那么“喜庆”的片子——殡葬题材的《人生大事》。
殡葬行业本质上属于服务业,在从业近十年的天津31岁殡葬师孟阳看来,“为逝者服务的时候其实更多是在和生者打交道,(我们)看到的都是人和人的故事”。悲伤和告别的形式各不相同,但“沉重”是这一行每日工作的基本色。
刘颖还记得入行后第一次直面逝者的脸。那是一位50多岁病逝的男性,美容师给他化妆的时候,老半天都弄不好。刘颖凑上去查看,发现有灯光恰好落在逝者鼻梁上,打出一条亮白的光斑。他们把逝者的脸稍稍侧了一下,面部的颜色一下子变得正常了。刘颖忽然发现,逝者的面容很平静、安详,“家属进来看到了死去的亲人,感觉他就像睡着了一样”。
这个时候,生命的意义被再一次拭亮。
“人死后其实没那么可怕”
刘颖所在的殡葬公司位于贵州毕节,《人生大事》上映后,公司与当地影院合作,将殡葬师的海报与电影海报并列立在影院大厅里。殡葬师们穿着制服站在旁边,依次向从观影厅出来的观众发送宣传手册,同时弯腰鞠躬,并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如果人们愿意,可以与他们握一次手。
殡葬师们大都不会主动与人握手。“我们的手摸过死人,有的人很忌讳这一点,觉得不吉利。”刘颖坦言,“一些人可能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介意的。”因此,他们常以双手合十作揖、点头弓腰取代握手,他们也从来不会使用“您慢走”“走好”等礼节用语。
父亲走的那年,刘颖才23岁,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母亲陪身体不适的父亲去看病时,坐在医院椅子上等着叫号的父亲突然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睁开双眼。接踵而至的是两个字:混乱。母亲天天以泪洗面,几度崩溃。家里还有个年幼的弟弟,他对“死亡”所知有限。父亲的后事,落到刚毕业的刘颖身上。
摆丧宴的三天,她只记得母亲坐在冰棺旁一直哭,周围有些不懂事的孩子在打牌、玩闹,场面上充斥着混乱、荒诞的气氛。“我不愿意其他家人再经历我经历过的那些混乱。”这是刘颖坚持做这一行的主要动力,她最不希望的,是自己的儿子将来有一天,会经历她当年经历过的那些慌乱和无助。
受儒释道文化的影响,国人面对死亡既重视又回避。我们讳于直接谈论死亡,同时却注重礼法,“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人生大事》电影海报
人,要体面地走
殡葬行业在我国的历史不算久,19世纪末才由西方国家引入,直到1995年,殡葬才作为一门专业进入大学课堂。但现在,全国开设相关专业的,只有位于长沙、武汉、黑龙江等城市的几所专科院校。《2016—2021年中国殡葬服务产业市场运行暨产业发展趋势研究报告》显示,我国死亡人口每年约有1000万,殡葬行业的人才缺口不小。
殡葬师的英文名是“undertaker”,即“带到下面”,有一个“带”的动作。殡葬师的工作,是将去世的人带到另一个世界,在生与死之间搭建索道,让逝者安息,让生者安心。
《人生大事》里的大爷希望给自己办一场“生前的葬礼”,理由是“想看看自己死去时的样子”。这听上去荒诞不经,但在现实中,确实有人提前为自己考量“身后事”。
一天,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来找孟阳,想给自己定做一件寿衣。孟阳一看哭笑不得:“您这身体看起来比我的还好!”老太太笑道:“提前准备,别到时候抓瞎。”老太太的要求就两个字:简单。“不想让子女花钱,我一闭眼,那些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人是否可以提前决定自己的身后事?《人生大事》里还有这样的一幕,殡葬师打算替一个即将去世的小女孩准备后事,遭到其家属怒斥:“人还没走,你们就来?”
刘颖称,其实有不少家属会主动联系殡葬师。他们将那些已被医学确诊为弥留之际的重症患者称为“临终者”,面对一位临终者,家属除了悲痛,也会陷入迷茫和无措,于是便可能联络殡葬师,预定“生前契约”。“如果人真的走了,他们(家属)不用担心,所有后事由我们负责。当然,如果情况好转,我们白跑几趟也没关系。”刘颖坦言。
“95后”殡葬师依依也签过临终守护的生前契约,客户是一位被确诊为胰腺癌晚期的77岁老太太,她的妹妹主动联系依依,希望依依能陪老人走完生命最后几天。老太太并非无儿无女,大儿子在国外,二女儿不愿意来,只有一个亲妹妹在身边,妹妹的年龄也很大了。老太太很爱漂亮,她特地嘱咐依依,“别弄那些传统寿衣,要颜色鲜艳的,我要很漂亮地走”。
临终之时,依依一直拉着她的手,直到她没有任何生命体征。弥留之际,老太太说:“这辈子,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我丈夫,我没教育好两个孩子。”
这次任务完成后,依依特地请假回家陪了妈妈好几天。这份工作带给人的心理压力不小,有时候恐惧反而是活着的人带来的。送走逝者,如何继续在这个充满离别、冷暖不一的世界自处,成为他们的必修课。
“这一行,总得有人干”
沉重的心理压力,是不少殡葬师转行的重要原因。此外,还有“歧视大于正视,偏见大于看见”。
“90后”女孩淼淼是殡葬专业的毕业生。当初在填报志愿的时候,父母为阻拦她,曾以“不缴学费”相威胁,甚至要和她断绝关系。参加工作后,殡葬师需要面对的偏见更是无处不在。淼淼曾在打车时因目的地是殡仪馆被司机拒载,租房时因职业原因被房东婉拒,亲戚朋友结婚生子摆宴席也不会邀请她参加。
比起陌生人的偏见,亲人和熟人的嫌弃更令他们失落。刚入行的时候,刘颖的母亲强烈反对,“你这是在赚死人的钱”,刘颖哭笑不得,毕竟这话也不算错。她也一直不知道怎么跟儿子解释自己的工作。儿子今年5岁,只知道妈妈在一家名叫“一花一世界”的公司工作,每次刘颖出门去上班,他只知道“妈妈要去‘一花一世界’了”。
一次,他问刘颖:“妈妈去做什么?”
“去做有福报的事。”刘颖回答他。
“什么叫有福报的事?”
“就是做好事。”
后来有一次,儿子养的小乌龟死掉了,刘颖带他去埋尸体。母子俩认真完成了一次生命的祭奠仪式。刘颖想,或许正是受到这件小事的影响,几天后,儿子忽然对姥姥说:“其实我妈妈正在做一件特别好的事。”
不论是身边人还是陌生人,理解殡葬这件事都需要一步步推进。
《人生大事》《入殓师》这类电影,让不少殡葬师看得热泪盈眶。这一行,这些事,如果拍成纪录片,大概是没什么人去看的。但电影里有感情,有泪,有笑,可以吸引更多观众走进影院,了解这一行业的真实状态。
人类永远没办法抵御死亡,但我们永远可以想办法让它以更体面、更有尊严的方式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