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彪西：“印象主义”音乐家（八）

程梦雷　孙诚

编者按：克劳德·德彪西（Claude Debussy），一位在不疏远大多数音乐爱好者的情况下重新创造了音乐语言的作曲家。他是每个人都喜欢的现代主义者。斯蒂芬·沃尔什（Stephen Walsh）笔下这本发人深省的传记，通过德彪西一生中发生的事件，以及对其音乐的批判性讨论，展现了这位20 世纪早期最有影响力的作曲家。

OUTLINE / Stephen Walshs thought-provokingbiography， told partly through the events of Debussyslife， and partly through a critical discussion of his music，addresses many questions about one of the mostinfluential composers of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接上期）

1903年，德彪西结识了上流社会的艾玛·巴达克（Emma Bardac）。过去几年，他一直在教艾玛的儿子拉乌尔·巴达克（Raoul Bardac）弹钢琴。艾玛时年40岁，是一位富有的银行家的妻子，还是一位出色的业余音乐家。她曾经是加布里埃尔·福雷的情人，据说启发了福雷根据魏尔伦《佳歌集》（La Bonne chanson）创作的声乐套曲。德彪西与艾玛来往后，逐渐厌倦了性感而品位有限的妻子莉莉。也许在1904年的头几个月，他与艾玛坠入爱河。到了6月，他意识到自己和莉莉的婚姻已经走到尽头，开始找借口与她分居。7月15日，他送莉莉去火车站，装出一副难过的样子，次日他给她写信：我与你在车站分别后非常痛苦！我会向你解释……我必须进行新的探索，否则将一败涂地;一直以来，我无法摆脱陈旧的想法，现在我已发现了一条新轨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想放弃。①

莉莉的回信丢失了，但根据德彪西的下一封信推断，那封丢失的回信一定表现了她某种困惑和自卑情绪。

不，小莉莉，你不傻……你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女孩，不让别人谈论自己的任性。我犯了个严重错误，上封信没有解释清楚……你明白么！我亲爱的小可怜，艺术家非常内向，也许还会成为糟糕的丈夫。反之，一个完美的丈夫往往是糟糕的艺术家……这是个恶性循环。这种情况下，人们还有必要结婚吗？②

几封信件来往后，德彪西隐晦地坦白了：

与你分开的这几天，我开始冷静思考生活，即使我如此爱你，也从未让你享受到應有的快乐……

我想起困难的时候，你曾经要求我给你自由。③“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他继续写道，“让我们试着从生活中抽离，不要争吵，也不要牵涉他人。”这个看似成熟的想法其实只是一个幼稚的谎言。德彪西在这封寄自迪耶普（Dieppe）的信中提到他正与一位朋友前往伦敦。事实上他和艾玛于7月底抵达泽西岛（Jersey）并在圣赫利耶（St.Helier）的酒店住了几天。后来他们搬到迪耶普以西的普维尔（Pourville）海滩。在迷人的艾玛陪伴下，德彪西心情愉快并开始构思新的乐曲，在泽西岛完成的《欢乐岛》（LIsle Joyeuse）也许正是当时沉浸于爱情中的心情写照。《欢乐岛》除了辉煌的键盘音乐外，还展现了前所未有的特殊结构力和音域（structural energy and range）。这些特质将再现于《大海》（La Mer）。《欢乐岛》是一部适度的华彩乐段（bravura），德彪西完成后向新出版商雅克·杜兰（JacquesDurand）抱怨：“弹起来很难……乐曲似乎融入了各种钢琴触键（piano attack）方式，结合了力量和优雅……”这种描述深入其技术和美学本质。《欢乐岛》既不像《格拉纳达之夜》和《雨中花园》描绘某个画面，也不像《塔》专注探索一个想法。它拥有奏鸣曲式结构，具有对立的动机和一定程度的调性对比（tonal contrast），以及一个终止和弦（a decisive ending），体现了德彪西趋于成熟的创新手法，不如《版画集》和未来的《意象集》（Image）那样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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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西岛的愉快时光无法驱散生活的阴影。1904年10月12日，这对情人返回巴黎。10月13日，得知真相的莉莉肝肠寸断，举枪自杀未遂。皮埃尔·路易去医院探望她。可怜的莉莉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身无分文，无家可归。据路易描述，巴达克先生对妻子的风流韵事习以为常，并不在意她和德彪西的私情。巴达克认为艾玛只是和有名的音乐家在一起消遣，最终会为了财产回到他身边。

媒体大肆报道莉莉的自杀未遂事件，有些媒体甚至编造虚假新闻说她试图二次自杀。虚伪的社会对出轨放任自流，却热衷于追逐谴责名人风流韵事的灾难性后果。德彪西再次因私生活的丑闻面临整个社会的排挤。1904年11月6日，德彪西为竖琴和弦乐创作的《宗教与世俗舞》（Danses sacré etprofane）在科隆音乐厅（Concerts Colonne）首演时，评论家不是缺席就是趁机用评论“在他胸口捅刀子”。即使他们喜欢他的音乐，也在报纸上激烈抨击。艾玛昔日的情人福雷在《费加罗报》上发表评论“：这部作品充满了奇特的和声，有时有趣而迷人，有时令人不快。”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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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期《大海》一直在酝酿之中。德彪西曾在信中向科隆试探性地提到正在创作的“一些管弦乐”，后来又写信给杜兰并列出三个乐章的标题——“蛮荒之岛的美丽大海”（Mer belle aux ?lessanguinaires）、“浪的嬉戏”（Jeux de vagues）和“海水随风起舞”（Le vent faitdanser la Mer）。1904年7月，他在巴黎写信给莉莉，假意表示希望尽快完成《大海》和她团聚，但月底仍留在巴黎继续创作。《大海》的织体和动机的复杂性远远超过德彪西之前为管弦乐队创作的音乐，让他颇费心神。此时他对大海只有一个模糊的图像概念。而印象派画家注重呈现大海光影变幻的美感。德彪西曾写信给安德烈·梅塞杰：“我本来想成为一名优秀的水手，人生的发展机遇使我偏离了那条轨迹。尽管如此，我还是对大海保持了真挚的热情。”还写到：“你也许会表示怀疑，勃艮第（Burgundy）的山坡无法看到大海！我的作品也许会沦为摄影棚的风景画！但我拥有许多记忆;记忆总是胜过真实的风景，现实反而会成为思考的沉重负担。”⑤他告诉杜兰，大海的各种模样让他眼花缭乱，他沉浸在大海变化的色彩和情绪中。《大海》三个乐章的标题最后只保留了第二个，“美丽的大海”的静态图像为运动的浪花和漩涡所取代。

《大海》反映了德彪西一絲不苟和极端完美主义的工作态度。1905年2月，他因未按约定探望莉莉而写信致歉，声称自己一直在研究管弦乐谱——也许事实确实如此。心碎的莉莉先前给他写了一封信，请求与他当面商量离婚事宜，而不是让律师介入：“无论他们对您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没有比您曾经爱过的莉莉更好的辩护人了！”她自始至终都礼貌地用“您（vous）”来称呼德彪西。她解释道：“我不敢再使用‘你（tu）了，这不是讽刺，而是因为目前情况下只能如此，请相信我对您的爱永远真诚。”⑥德彪西并非对此无动于衷，但也没有因此而影响《大海》的进度。

《大海》中管弦乐占据了重要分量。第一乐章的标题最后定为“海上的黎明到正午”（De laube àmidi sur la mer），表现了清晰的曲式结构。德彪西似乎置身于大海中的一艘轮船，在没有明确行程的情况下启航，任凭天气和海浪决定航向。在大海这个单一环境中，一切与海水相关，完全不同于铁路或公路旅行;德彪西将“大海”作为统一并贯穿全曲的重要元素，呈现了一系列发展的动机如海鸥、鱼和海浪等。起初每个动机都由乐器定义，如夜曲《云》一样。这些动机会在第三乐章继续发展。一段弦乐模拟出水的感觉。大海沸腾了，十六把大提琴奏出一段新的音乐动机，音响效果完全不同。大海开始积蓄能量。太阳出现并照亮了整个场景。一切变化多端，无法用静止的画面限定，难怪德彪西改变了标题。各种分散的动机通过精细多样的管弦乐区分，并由相同的音乐特质联系在一起。第二乐章“浪的嬉戏”继续用乐器区分动机，先由英国管和双簧管吹出将要发展的动机。一段具有规律节奏的音乐模拟海水的起伏。后来出现了类似谐谑曲（scherzo）风格的乐段。结尾用竖琴演奏的终止式具有加美兰音乐风格。织体相互作用，产生了变化的音色和节奏。第三乐章“风与海的对话”（Dialoguedu vent et de la mer）表现了已有动机如风、海水和海鸟之间的“对话”。德彪西把《大海》称为“交响乐素描”，亦是一种形式创新。第三乐章延续了柏辽兹和圣-桑代表的法国交响乐传统。动机在乐章间融会贯通，其对话与共存也体现了“大海”的天性及其对于人类的意义。《大海》是象征主义音乐最杰出的代表之一，它源于德彪西的想象力和对大海的理解，其音乐美学超越了一般的静态图像呈现。

《大海》的精彩之处在于其推动主题发展的方式，乐思不断涌出，依靠自身向前推动，没有刻板遵循作曲规则。德彪西用管弦乐配器区分动机，融合乐器音色，根据自己的想法组织音乐结构，营造光影效果。印象派作品如莫奈的《贝尔岛海岸的风暴》（Storm Off theCoastof Belle-?le）规定了主题，在有限色调范围内变换色彩。德彪西的《大海》亦是如此。根据“大海”这一限定主题描绘风和海水的运动。其织体和力度随时间流逝而变换，产生了动态影像，不同于印象派静态的绘画作品。

1905年3月德彪西终于完成了《大海》。10月15日，一位充满敌意的评论家在评价《大海》首演时讽刺德彪西致力于创作让人难以理解的音乐并通过响亮的声音呈现。另一位评论家皮埃尔·拉洛（PierreLalo）较为客观：“这是我第一次欣赏德彪西描述大自然的作品，我感受不到自然，而是一个精致巧妙的自然复制品;但复制品不同于自然……我无法听见、看到或感受大海”。⑦由于皮埃尔·拉洛曾经对《佩利亚斯和梅里桑德》发表了同情的评论，德彪西特意回应道：“我热爱大海并以应有的热情尊重和聆听大海。如果我用音乐诠释的效果无法让人理解，其实无关紧要。每个人聆听和感受音乐的方式都不同。你们热爱并捍卫那些传统，而我已将它们抛弃。那些传统只不过是时代的印记，即使在当时它们也不如人们推崇的那样重要。”拉洛还评论道：“德彪西先前作品中缺乏发展和逻辑的问题在《大海》中更为明显，人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德彪西则认为观众能否在《大海》里看到、听到或闻到大海的气味并不重要，关键是他们能否从中感受到音乐的连贯性和抽象美学。

德彪西由于《佩利亚斯和梅里桑德》成为公众人物，又因私生活的丑闻而名誉受损，甚至影响到他的崇拜者。象征主义诗人让·洛朗（JeanLorrain）在《日报》（LeJournal）上讽刺“佩里亚斯派”（Pelléastres）：“这些先生和女士将克劳德·德彪西先生奉为一位新的宗教领袖，法瓦尔大厅（SalleFavart）每次上演《佩利亚斯和梅里桑德》时都笼罩着一种神圣氛围。他们出现时神情严肃，互相传递会意的眼神。”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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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认为德彪西追求艾玛是为了她的财产，而艾玛可支配的金钱其实属于她丈夫。1905年5月，艾玛设法在共同责任的基础上与丈夫离婚，后者同女演员的出轨行为让她争取到一些赡养费。8月，德彪西最终与莉莉达成离婚协议，但作为主要过错方付出了高昂代价。10月，德彪西与艾玛搬入布洛涅森林大道（AvenueduBoisdeBoulogne）的一套公寓并一直定居于此。经历一切风波后，艾玛生下一个小女孩并取名克劳德-艾玛（Claude-Emma），人称“秀秀”（Chouchou）。德彪西成为父亲后欣喜不已，在信中频繁提及聪明的女儿。他已经与杜兰签订了一份独家合同，出售了今后作品的独家版权，每月可获得一定收入。但女儿的出生和昂贵的住所很快消耗了维持生计的资金。

完成《大海》后，德彪西创作了三个乐章，后来收入了《意象集I》。他在给杜兰的信中夸耀这部作品将载入钢琴音乐史册，并将在舒曼的左边或肖邦的右边占据一席之地。引人注目的是，第一乐章《水中倒影》（Reflets dansleau）与《大海》的完成时间仅仅相隔数月，但水的形象完全不同于《大海》斑驳的色彩和飞溅的浪花。起初水面寂静无声，一颗小鹅卵石落入其中，泛起一圈涟漪，打碎并扭曲了倒影。音乐进一步探索水的色泽和形状变化，如同纳西索斯用眼神探究幽深的池水。《水中倒影》除了呈现水的变化，是否也象征某种心理？莫奈以吉维尼（Giverny）花园为题材的画作中的池水是否象征某种情绪或感官欲望，还是无意识的思绪？也许这些阐释都有可能。《水中倒影》出现的一个极强音量（fortissimo）只能通过音乐而非图像诠释，它有一种需要释放的和声与织体质感。德彪西摒弃了传统的音乐语汇，依靠独特的音乐形式和审美直觉完成了作品。第一乐章的标题与音乐契合，而第二乐章的标题《向拉莫致敬》（Hommage à Rameau）与其音乐并无联系。在《吉勒·布拉斯报》的乐评中，德彪西曾对这位18世纪法国作曲家拉莫表示敬意并批评德国音乐家格鲁克。这种态度部分源于他本人的民族主义偏见，即他所推崇的法语的优雅轻盈以及对法语微妙节奏的感受。但第二乐章难以让人体会到法国18世纪的特质。这是一首萨拉班德舞曲。第三乐章《运动》（Mouvement）回归到类似《为钢琴而作》（Pour le piano）的华彩乐段。在演奏时只要使用刻意的触键，有意控制支撑踏板，就可以呈现精彩的音响效果。（未完待续）

（编译者单位：程梦雷，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专业硕士研究生;孙诚，上海师范大学音乐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