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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父亲握手

2022-09-05何小竹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22年6期
关键词:扫帚箱子二胡

何小竹

待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向我伸出手来,很慎重地跟我握了一下,便转身下了船。

人到中年的我,有时候看着老态的父亲,便会有一种错觉,感觉换了个位置,他像儿子,需要照顾和迁就,自己则成了父亲。

我曾写过一首关于父亲的诗,叫《父亲的扫帚》,写的是父亲老了,扫地成了他每天打发时间的主要事情。他在每个房间都放了一把扫帚,在哪里扫地就用哪里的扫帚,所以,我们家有很多扫帚。父亲耳朵背,跟他说话要大声说,就像在吼一样,我很不适应,一度便很少跟他说话。但其实,他是很想有人跟他说话的,也很想知道,别人在说什么。他的记忆力已严重下降,几分钟前问过的事情,他也会忘掉,然后再向你问起这个事情,你不得不再跟他说一遍。人到中年的我,有时候看着老态的父亲,便会有一种错觉,感觉换了个位置,他像儿子,需要照顾和迁就,自己则成了父亲。有一次,我想纠正父亲的一个生活习惯,父亲不以为然,我急躁起来,发了火。事后母亲冷静地对我说,要学会和老年人相处。听了这话,我感到很羞愧。

小时候,父亲是权威,说一不二。我一直是畏惧他的,尤其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时候,最害怕的,就是这事会被父亲知道。那不仅仅是挨打那点儿皮肉之苦,更主要的是心理上那种莫名的恐惧。其实,也就是对父亲的在乎。对于一个小孩来说,父亲就是整个成人世界的化身。所以,小时候如果说还有一种上进之心,都是为了得到父亲的表扬和肯定。我学二胡,就是父亲让我学的。他自己也会拉一下。当我很快就拉得比他还好的时候,我感觉到,他对我的态度起了变化,至少是说话的语气和缓了许多。我于是有了信心,二胡也越拉越好。15岁的时候,我放弃了参加高考,而去报考歌舞团,他也没反对。这似乎意味着,我已经长大成人,自己的事情可以自己做主了。

但真正让我感觉到自己已经成人,并与父亲有了平等的关系,是在接到歌舞团的录取通知书之后,我带着一口箱子和一把二胡,坐船离开家乡的那天早上。

那天早上,父亲帮我提着箱子,送我到码头。从我们家到码头,要走半个小时的路。我一直以为,他会有许多嘱咐,准备着洗耳恭听。但一路上,他什么话都没说。这样沉默着走路,反而让我很紧张,很尴尬。好在是冬天,早上的雾气很大,彼此都不太看得清表情。到了码头上,他还是一言不发,提着箱子送我到船上,把箱子固定在我座位的旁边,待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向我伸出手来,很慎重地跟我握了一下,便转身下了船。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一生中,这是父亲第一次与我握手,也是第一次一个成年男人与我握手。握手的那一瞬间,我很不好意思,很紧张,动作也一定是僵硬的,别扭的。等到父亲下船之后,我呆呆地坐在船舱里,想着刚才的情景,我全身发热。我知道,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相当于我得到了授权,可以独自闯天下了。

后来,再没与父亲像这样握过手,而是另外的握手。在他晚年,三次住院手术的时候,我都守护在他的身边,都要在他因麻药消失而伤口疼痛难忍的时候,紧紧地攥住他的手,以帮助他在心理上减少一些疼痛。这时候,我发现,不仅父亲的手已经干枯,父亲的精神也是虚弱的。他怕痛,就像我小时候怕痛一样。他频频地向我提出要求,去找医生,给他止痛。我也就频频地跑出去,假装找了医生,然后跑回来,告诉他,医生说,痛一会就好了。不能过多地用镇静剂,这是医生一开始就说了的。他发出呻吟,这呻吟之声是过去的父亲从未有过的,我感到难过。

父亲一辈子是个老实人,正派人,无不良嗜好。手术前做身体检查,医生说,他的内脏不像老年人的,很健康,很干净。为此,他感到高兴,我们做儿女的也很欣慰。但有时候,在饭桌上看见我喝酒,他也会感叹,这辈子不划算,烟也没抽,酒也没喝。我觉得他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有一种人生的遗憾。于是,每当吃饭要喝酒的时候,我都会在他的面前放一只酒杯,给他少少地倒上一点。少量的酒让父亲的话多了起来,而每次,他都要讲一件同样的事情,就是,他的父亲也从不抽烟,不喝酒,但他的母親是既要抽烟又要喝酒的。每次我都要接过他的话说,嗯,少喝点酒可以,烟就不要抽了。

“那你就把烟戒了吧。”父亲突然很敏捷地说道。这时候,看他的神情,又像一个父亲了,记忆中曾经的那个父亲。

许震宏摘自《城市金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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