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过塞纳河畔的情书
2022-09-05潘彩霞
潘彩霞
回想起这25年来,对不起您的地方太多了。总起来说,是牺牲了您,成就了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来补救一些。
1921年,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基础上,国立东南大学成立。开学时,迎来一位容貌出众的女子,她叫张宗英,是首届学生中唯一的女生,她风度高雅,谈吐不俗,爱慕者众。这其中,就有数理系的严济慈。
严济慈出身于浙江东阳一个贫苦农家,虽布衣布履,但他很快就凭着出色学业声名鹊起。数学家何鲁的课上,因课程艰难,最后只剩下他一人。他还被邀请去暑期学校讲课,数学讲稿也被商务印书馆出版,在校内外引起轰动。那时,他才是个大三的学生。
就在这时,爱神悄悄降临,教育家张绎墨钦佩严济慈的才华,他找上门来,请严济慈为独生女补习数学。他的女儿,正是张宗英。大四时,由严济慈编写的《初中算术》《几何证题法》正式出版,他第一时间把两本书送给张宗英,看着封面上“严济慈”三个字,张宗英既钦佩又骄傲。一教一学间,严济慈的聪明才智、报国理想打动了张宗英,爱情的种子悄然孕育。
1923年8月8日,他们举行了订婚仪式。那一天,秦淮河畔,爱如藤蔓。
国内动荡,在几位教授资助下,严济慈去法国留学。和着眼泪,共吃了一碗阳春面,他告别了张宗英。他离开后,她把无限痴情倾注笔下,日日打开地图,计算他的航程。十天后,她终于收到他的信,读到“我没有想你,却亦可说刻刻想到你”时,动人的情话令她精神大振。爱的力量是如此之大,由此,张宗英建议严济慈:以后,二人通信都用同样大小的纸张,方便将来装订成册,“他年聚首而观之,回顾别离情况,益感聚首乐趣,其兴味当无穷也”。
因为等信、写信,旅程不再枯燥,收到张宗英的第一封信时,严济慈“极快活”。望着海上明月,他写下思念:“月儿!你若有意,为我传语:那鸡鸣山下,伊人怎样……”一想到爱人的期盼,离愁别绪顿时化作满腔豪情,他告诉张宗英,此次留学,“一为国家,二为你我”,他将以居里夫人为楷模,“生不愿做万户侯,但愿一握天下学者手”。
到法国后,严济慈很快遭遇经济困窘,他深感“面包远较书籍重要”。在信中,他常常流露出焦虑和矛盾,产生了“不如暂归”的念头。张宗英一边鼓励他坚持下去,一边硬着头皮“拜望”各位老师,为他筹集费用。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感到“金钱之能力与艰难之况味”。她甚至想要牺牲学业,去挣钱接济他,在母亲强烈反对下,无奈作罢。忧愁、担心、思念齐齐涌来,本就瘦弱的张宗英病倒了。父亲知道后,立刻想办法为严济慈汇款,这才解了燃眉之急。不久,教授们的资助也到了,严济慈终于可以安心学业。
半年后,严济慈如愿考入巴黎大学理学院,与居里夫人的女儿成为同学。而张宗英,却因久病不愈,不得不休学。万里之外,严济慈为她写下绵绵情话:“卿之于我,尘世间最可爱者耳。”“吾辈何分尔我,不过暂时半个在南京,半个在法国耳。”塞纳河畔,紫兰花开得正好,他欣然采撷,做成标本寄给她,“聊表相念之殷”。
爱情给了他“万能的力量”,1925年7月,进入巴黎大学仅仅一年后,严济慈便拿下微积分、理论力学、普通物理三门主课文凭,获得硕士学位。这在巴黎大学,前所未有。捷报传遍巴黎,严济慈的名字登上法国报纸,不仅在旅法华侨中引起轰动,还受到居里夫人的关注。这一成绩,也是他献上的订婚二周年礼物。彼岸这端,张宗英流下喜悦的泪水。正像严济慈说的,她是他的“指南针、掌舵者”,当之无愧。
爱情成为提神剂,严济慈信心大增。1927年6月,在巴黎大学大礼堂里,27岁的他,成为第一个获得法国国家科学博士学位的中国人。论文印出后,他立刻给张宗英寄去一本,首页上,是他的法文题词:“献给我最亲爱的未婚妻。”严济慈一鸣惊人,轰动海内外。谢绝高薪邀请,他决定回国任教。国内,有等待他的爱人。饯行宴会上,面对大家的祝福,他郑重表示:“我一生最爱而又最感激的,是我的未婚妻,我现在的成功和将来的学术事业,都当归功于她。”1927年9月,严济慈带着丰硕成果,踏上归途。在上海码头,一眼看到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他不禁热泪盈眶。
回国后,严济慈一边在四所大学任教,一边著书立说。张宗英恰从东南大学毕业。在师长们的祝福声中,他们结为伴侣。新婚燕尔,意气风发,奔走在南京与上海,严济慈披星戴月乐此不疲。一年后,第一个儿子出生。
为了让自己更加充实,“使科学在中国的土地上生根”,严济慈再次赴法。这一次,他带上了张宗英。张宗英文字功底深厚,非常适合编写课本读物,他“绝不敢仅以贤妻良母相期”。在法国,严济慈继续从事物理研究,张宗英则进入巴黎大学攻读文学。随着论文不断发表,严济慈进入世界一流科学家行列,与此同时,小家庭迎来了第二个孩子,张宗英的学业被迫中断。
1930年10月,他们携幼子回国,定居北京。严济慈担任了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所长,他培养了一批年轻物理学家,一篇篇论文被刊登在法、英、美等国的权威刊物上,那是他科学生涯的黄金时代。与之相反的是,随着孩子们陆续出生,张宗英被捆住了手脚,她收起翅膀,心甘情愿把自己关进了家门。
抗战爆发后,严济慈公开谴责日本侵略者,轰炸声中,他亲自带领大家磨镜头、镜片,研制的显微镜、振荡器陆续被送往前线,那是我国第一批自己制造的光学仪器。家,顾不上了,战乱中,5个孩子全靠张宗英一人照料。
新中国成立后,严济慈走上领导岗位。站在他身后,张宗英默默操持,艰辛却幸福。结婚25年周年时,严济慈在信中写下歉意:“回想起这25年来,对不起您的地方太多了。总起来说,是牺牲了您,成就了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来补救一些。”张宗英却无怨无悔,科学报国是他們共同的志向。当年寄往法兰西的情书里,她鼓励、叮咛、启发,给他爱,给他力量,正是那些用圈点、曲线标注的话语,激励着他一步步迈向科学高峰。
半个世纪的牵手,令人欣羡。1984年,离别不期而至,严济慈永远地失去了张宗英。她走了,可是,又无处不在。她的照片挂满卧室、书房;餐桌上,她的位置永远保留;每天早晨,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她的遗像三鞠躬。遗像前,是他的亲笔悼词:“真卿(张宗英的字)吾爱,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1996年,严济慈追随至爱而去。而他们留下的厚厚的三大册情书,还在浅唱着爱的歌谣。
孙庆红摘自《做人与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