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谷寿夫之细节
2022-09-05卫进坤
■卫进坤
刑场上的谷寿夫
编者按:85年前的1937年12月13日,日军攻陷南京,进行了长达6个星期惨无人道的大屠杀,30万人遇难。1946年,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与南京军事法庭上对松井石根、谷寿夫等战犯进行了审判。然而,85年后的南京玄奘寺里竟然供奉着松井石根、谷寿夫、田中军吉、野田毅等侵华日军战犯的牌位,引发舆情汹涌。本期选登卫进坤的《审判谷寿夫之细节》一文,让读者了解谷寿夫在南京犯下的罪行及被审判之经过。
根据国际法原则和远东委员会处理日本战犯的决议,甲级战犯由国际军事法庭审判,乙级丙级战犯则由直接受害国家所组织的军事法庭审判。1946年2月,以石美瑜为庭长的中国审判日本战犯南京军事法庭正式成立,对南京大屠杀事件进行了专案审理。在中国政府的争取下,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列为乙级战犯的原日本陆军第六师团师团长谷寿夫从日本东京的巢鸭监狱引渡到南京受审。
首次开庭
1947年2月6日,南京励志社(今中山东路307号)的门楼上,挂起一道横幅:“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下午2时整,一场迟到的审判在万众期待之下,终于开始了。
审判席设在礼堂的讲台上,台下分设公诉席、律师席、证人席、翻译席和被告席。旁听席上座无虚席,千余人在旁听。礼堂外的广场上人头攒动,几千人竖着耳朵在聆听法庭内的审理。
身材矮胖、蓄着东洋胡子的谷寿夫被押进了法庭,他脱下呢帽和大衣,向法官鞠躬后坐到被告席上。
石美瑜庭长照例问过谷寿夫的姓名、年龄、籍贯、住址后,公诉人代表中国政府宣读了起诉书,以南京大屠杀主犯的罪名,起诉担任日军第六师团师团长的谷寿夫,于1937年12月13日率部攻入南京,纵容部队对南京城内手无寸铁的居民采取枪杀、砍头、劈脑、剖腹、挖心、剥皮、水溺、火烧、活埋等方式进行血腥屠杀。起诉书宣读了两个多小时,旁听席上的人有的掩面哭泣,有的咬牙切齿,有的握拳愤怒。
谷寿夫,1882年出生于日本冈山县的一户农民家庭。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日本陆军大学,陆军大学毕业时成绩名列第3名,后被派往英国留学。他曾在日本海军大学讲授陆战术时强调:“作战时的掠夺、强盗、强奸是保持士气的重要手段。”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时,谷寿夫担任日本第六师团中将师团长,率部入侵华北,沿途纵容部下抢劫居民家中的衣物及红木家具,强迫中国妇女做慰安妇。10月后调入华中战线,第六师团自杭州湾登陆后,先是血洗金山,随后强渡黄浦江,主力攻占青浦、昆山,一部攻占松江,在松江进行了大肆屠杀。西方记者有一则描述:往昔繁华的松江,在第六师团经过后,几乎很难看到活着的中国人的影子。
接着,谷寿夫不顾后勤的缺乏,一路奔袭南京。12月13日,第六师团攻破中国军队第八十八师防守的雨花台、中华门,率先攻入南京城。
谷寿夫通过他的参谋长下野一霍向部队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所遇一切中国居民,无论老幼妇女,应尽皆处决。
谷寿夫伏法前一刻
石美瑜庭长问谷寿夫对公诉书中所列举的犯罪事实有何申诉时,谷寿夫向庭长、检察官鞠了一躬后,为他的犯罪事实进行了狡辩:“这些事实真是太残忍了,不过,凡此种种我并不知情。”他又从公文包里取出写好的辩护词:“我是一个纯粹的军人,对于侵华国策向不参与,我于1937年率部参加对华战争,并与中岛、牛岛部队会攻南京,12月12日攻陷。自12月13日至21日驻在中华门一带,旋即离开南京向芜湖进兵。当时,中华门一带正值激战,居民迁徙一空,根本就没有屠杀对象,说我率部屠杀南京人民,这是没有的事情。”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甲级战犯时作了大量的调查,依据人证、物证,确认日军侵占南京后的大屠杀是事先预谋好的暴行:“这类的放火在数天之后,就像按照着预定的计划似的继续了6个礼拜之久,因此,全市约三分之一都被毁了。”“在日军占领后最初的6个星期内,南京及附近被屠杀的平民和俘虏,总数达20万以上……”“这个数字还没有将日军所烧弃了的尸体、或投入长江、或以其他方式处理的人们计算在内。”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还确认了日军在南京进行的奸淫、抢劫等种种罪行。
谷寿夫的否认显然就是自我打脸。
石美瑜庭长让人把被害者的头颅搬上法庭。宪兵将几麻袋从中华门附近挖出的头骨倒在长桌上,堆满长桌的头颅,黑洞洞的眼眶和大嘴巴使人毛骨悚然,台下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悲鸣声。
谷寿夫无语地低下了头。
法医和检验员宣读了鉴定书:红十字会所埋的尸体及中华门外屠杀的军民,大都为枪镣及铁器所击。
之前,法官叶在增先后同助手们召开了20次调查会,传讯了1000多名证人,取得大量书信、日记、报纸、照片、影片等罪证资料,又先后开挖了多处大屠杀现场,取得了大量的直接证据。
接着是当庭作证。
第一个出庭作证的是当时在南京大学医院工作的美籍医生罗伯特·威尔逊,叙说了他目击南京大屠杀的过程。
法庭又出示了日军为炫耀武功,自己拍摄的屠杀奸淫照片15张,谷寿夫看了照片,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和慌乱。他没有想到自己人拍摄的照片竟然被中国人找到。
法庭还放映了日军拍摄的南京大屠杀的影片。105分钟的影像使旁听席上哭声骂声一片。
纳粹德国驻南京大使馆当时发给该国外交部的一封秘密电报也在法庭上展开了:“犯罪的是整个的日本皇军。它是一部正在开动的野兽机器。”
连续3天的公审、传证、辩论,包括80多名南京市民走上法庭。面对这些遭遇日军大屠杀的幸存者和被害家属的血泪控诉,谷寿夫说:“你们在堂堂国际法庭上,不要带上民族感情来对我审讯,这是不符合法律原则的,是不公道的。”“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是奉命来华作战,执行任务的,战争责任不在我谷寿夫身上。”
谷寿夫确实不是攻占南京的最高长官,作为华中方面军司令官的松井石根,在占领南京之前,曾下令占领南京后,“分区对城内进行扫荡”,有意纵容日军官兵实施各种极端的暴行。松井石根已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列为甲级战犯。法庭经过两年半时间的调查确认,于1948年11月4日,判处松井石根绞刑,当年12月22日夜在东京执行死刑。
上海派遣军司令朝香宫鸠彦在南京沦陷之后,也曾发出命令:“杀掉全部俘虏。”命令加注着“机密”“阅后销毁”字样。在背后鼓动朝香宫鸠彦的是在南京攻城中负伤的第十六师团师团长中岛今朝吾和在杭州湾登陆中叫嚣“草木都是敌人”的第十军司令柳川平助。
此时,中岛今朝吾和柳川平助在审判前病死家中,逃脱了审判。而朝香宫鸠彦则因其日本皇室的特殊身份而得到美国军队的庇护。在这种情况下,谷寿夫只能独自为其罪行负责。
再次开庭
1947年3月10日下午,南京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对谷寿夫案进行了第二次开庭审理。
谷寿夫起诉书及相关文书
开庭前一天,即1947年3月9日晚9时,南京国防部被告知,谷寿夫突发急病住进教会医院,心力衰竭,经医院全力抢救无效死亡。负责看押谷寿夫的军法司特勤组少尉军官邢子健查看了谷寿夫的尸体,确认他已经停止了呼吸,确定死亡。国防部指示将谷寿夫的尸体暂留在医院待专家第二天来勘察。邢子健亲自监督看守把谷寿夫的尸体运送到太平间。
回家的路上,邢子健总感觉哪里不对头,为什么谷寿夫在审判前一天死亡?为什么谷寿夫生命垂危时不就近送往国立医院,却舍近求远地送到偏远郊区的教会医院?越想越疑惑,于是,他立即返回医院。看守所副所长毕尚清见邢突然返回,面部不安的表情没能逃脱邢子健的眼睛,他问邢子健为什么又回来了,邢说他走到半路突然感到肚子疼痛,回来找医生看看。
邢子健又来到太平间查看谷寿夫的尸体,谷尸如常,邢绕着谷尸转了几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又用手去摸谷尸,他那触及谷尸的右手本能地缩了回来,谷尸怎么还温热着。他立即打电话向国防部汇报,并要求马上派兵。同时,邢子健召来手下,把谷尸转移出去。国防部派来的士兵暗中把教会医院围了个铁桶一般,邢带领手下几人埋伏在太平间里。半夜时分,医院门前出现了几条黑影,扛着什么东西向太平间摸来,早有准备的邢子健一声令下,来人纷纷倒下。
谷寿夫在日本被美国士兵逮捕时,其手下少佐河野满、上尉冈田次郎侥幸地逃脱了。这两人不甘心长官被擒,伙同长期效力于日本的韩籍女特务李长美等人,一路跟踪到了南京,用重金收买了看守所副所长毕尚清,让他拿药丸给谷寿夫服下,使谷处于暂时假死状态,他们事先杀害一名中国人,约定当晚12时带领人员,在太平间把谷寿夫换走,没想到事情败露。被移走的谷寿夫不到两小时就醒了过来,谷寿夫被送进了有重兵把守的南京陆军特种监狱。
第二天,中国军事法庭照常开庭,判决书确认:“由谷寿夫所率之第六师团任前锋,于民国二十六年(公历1937年)12月12日傍晚,攻陷中华门,先头部队用绳梯攀垣而入,即开始屠杀。翌晨复率大军进城,与中岛、牛岛、末松等部队,分窜京市各区,展开大规模屠杀,继以焚烧奸掠。……查谷寿夫在作战期间,共同纵兵屠杀俘虏及非战斗人员。”
根据法庭查证,谷寿夫、中岛、牛岛、末松等日军部队于13日相继从中华门、光华门、中山门、和平门涌入南京城。血洗聚集在中华路、中山东路、中央路、中山北路等地难民。集体大屠杀共有28案,屠杀人数为19万余人;零散屠杀868案,尸体经慈善团体掩埋的有15万余具。每一项都有确凿的证据,在所有的证词中,都写明了被害人数、地点、罪行事实。6个星期内屠杀30多万人,其规模之大,受害人数之众均为人类历史所罕见。
石美瑜庭长宣读判决书:谷寿夫在作战期间,纵兵屠杀非战斗人员及百姓,并强奸、抢劫、破坏财产,处死刑。
审判长问被告有何遗言,谷寿夫要求上诉。审判长立即回复:“这是远东军事法庭的最终裁决,不能上诉。”谷寿夫说:“军人以死为天职,请求把我的骨灰送回日本,交给家属。”法庭表示同意,委托国际红十字会处理。谷寿夫最后又提出:“行刑时不要绑赴刑场。”法官说:“这是我国刑事诉讼法的规定,不能改变!”
下跪受刑
1947年4月26日,南京大街小巷贴满了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判处谷寿夫死刑的布告。
上午9点半,谷寿夫被带出。11时,头戴礼帽,身穿日本军服,戴着白手套的谷寿夫由军事法庭的法官验明正身,检察官宣读了死刑执行令。
检察官问谷寿夫:你还有什么最后的陈述?
谷寿夫拿出一只事先缝好的白手帕做成的小袋,袋中装有谷寿夫的3绺头发和10片指甲,请求军事法庭寄给日本东京的妻子近藤清子。几天前,谷寿夫预感到自己活不了几日,借来剪刀,剪下自己的指甲和头发,他对看守官说,用头发和指甲作永别物,是他们日本人的传统习俗。身体发肤要寄回故里。据说,在押解谷寿夫来中国登机前,他预感到自己再也回不到日本了,泪流满面的跪在日本的土地上,朝着东方叩拜了3下,又面朝土地用舌头缓缓地舔了3次,把泥土舔进嘴巴咽进了胃里,然后才登上押解的飞机。
谷寿夫又从口袋里取出遗书和一首自己写的遗诗对检察官说:我的遗书和这首诗也请法庭转交给我的亲属。
遗诗《赠清子》云:樱花开时我丧命,痛留妻室哭夫君。愿献此身化淤泥,中国不再恨日本。
一句“中国不再恨日本”提示我们,这个在法庭上百般抵赖的日本战犯,在“人之将死”时,道出了南京大屠杀的事实,以及他确是南京大屠杀的制造者,否则,他为什么希望中国不再恨日本。
当年的《中央日报》这样报道临刑前的谷寿夫:“这次谷犯脱去黑呢大衣,着草青呢子军服,颈部风纪扣整齐扣好。”法官让谷寿夫在笔录上签字后,将他押上了红色囚车。
谷寿夫被宪兵押至雨花台刑场。
枪毙谷寿夫的消息一传开,南京市民一片欢腾,沿途市民们汇成人墙,交通几次中断,数万民众赶往刑场,雨花台一带人山人海,雨花台的各个山头上站满了人群。65岁的谷寿夫两腿瘫软,已经无法站立,只得由宪兵架着面向中华门方向跪下。
当年谷寿夫的第六师团在雨花台山岗上设野战重炮猛轰中华门城墙,发射了500多发炮弹,最终攻上了中华门。此时让他面朝中华门下跪也是有意义的。
12时35分,开始行刑。
《中央日报》称:“行刑枪手为国防部警卫第一团班长洪二根,在围观市民的欢呼和鼓掌声中,一枪毙命,子弹自后脑进,面部出,倒地时脸朝天,口鼻均流血……昔日不可一世的杀人魔王,得其应得的报应。”
随即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欢畅的呐喊声,在整个雨花台的山谷之中久久不散。一个人类的罪人终于在地球上消失了。
事隔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日本右翼还是否定南京大屠杀,篡改教科书,参拜靖国神社……在事实面前不得不承认南京大屠杀的日本人,也为大屠杀找了许多理由:这只不过是效仿蒙元以屠刀征服中华;俘虏太多,日本陆军兵站系统不健全而不得不屠杀部分战俘;是由于中国军队在淞沪、南京城下抵抗过于激烈,导致进城之后杀人泄愤……无论何种原因,南京大屠杀的事实是不容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