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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的童谣(外一篇)

2022-09-03

海燕 2022年12期
关键词:蛤蟆河滩童谣

罗 荣

早先的童谣,是我儿时的伴当。小竹椅上的吟唱,不知摇落过几多月光。

我儿时的月亮,挥洒的依然是秦汉的金波,唐宋的银辉,明清的皓彩。她是中原汉人迁徙时,带到南天的宝镜。月光从天穹洒下,弥漫在客家的田野、屋宇、场院、秆堆上,一首《月光光》的童谣,就随着清波流荡。

我不知道《月光光》有多少种版本,地域不同,唱词有别,哪怕仅仅相距十里八里。人们寄寓在月光里的期冀虽然很多,但起首都是“月光光,秀才郎。骑竹马,过莲塘”,莲塘与秀才,栽种与读书,农桑与出仕,《月光光》映照出的是华夏儿女千年的向往。

小时候,我喜欢月亮,不论是圆月、残月,还是蛾眉月。当然现在也喜欢,尽管有时会因为年纪的缘故,看见月亮就会产生淡淡的感伤。《月光光》大约有半个世纪不唱了吧?但当一位后辈问起我这首童谣时,我竟然能一字不落地吟诵出来。而且,还从心底泛起了一串串童年的歌谣。

比起月光,萤火虫的光亮要微弱许多。夏秋季节,晚风习习,萤火虫闪闪烁烁,穿行于豆棚瓜架间,让人浮想联翩。《萤火虫》吟唱的,是姐姐的爱情:“萤火虫,吊灯笼。灯笼暗,跌下坎。坎里有枚针,姐姐捡起连手巾。手巾送表哥,姐姐表哥心连心。”唱这首歌谣时,我曾问过我姐姐,既然萤火虫的灯笼暗,那坎里的针怎么能看得见?我姐姐说:“姐姐眼尖。”我说:“姐姐的眼睛,比针还尖。”姐姐用手指在我头上敲了一记。

那段时间,我姐姐常常入夜出去,三更回来。缺少唱歌谣的伴儿,我很无聊,于是跟踪了她一次。我发现在一片菜园的一棵桃树下,有个后生在等她。他们在桃树下坐下来,悄悄地说话。萤火虫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飘飘荡荡。那个后生,不是我们的表哥,是个陌生人。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姐姐为什么能在萤火虫昏暗的灯笼下,看到一枚细细的针。

姐姐讨厌我将她的秘密告诉了母亲,因为母亲限制了她晚上出门的自由。于是她用一首歌谣来讥讽我揶揄我:“学书学不到,让你去扛轿。扛轿扛不起,让你去撵鬾。撵鬾撵不到,让你去剃脑。剃脑剃出血,让你去打铁。打铁烧到手,让你去蒸酒。蒸酒坛坛酸,让你去打屠。打屠跑了猪,你气得眼鼓鼓!”

我读书的成绩的确不太好,尤其是算术,总是处在升级与留级的临界点。不过我语文不错,每个学期,我总有一两篇作文成为班上的范文。若干年后,我的文章变成了铅字,我猜想,这里面有童谣的功劳。我这么说并不虚妄,我跟姐姐用童谣对话,总是她问我答:

你到外婆家吃了什么菜?

青菜。什么青?竹叶青。什么竹?黄竹。什么黄?鸡蛋黄。什么鸡?老母鸡。什么老?大树老。什么大?天大。什么天?艳阳天。什么艳?花艳。什么花?桃花……

无止境地问,无止境地答,直到我无言以对。

姐姐大约有点忧郁,她一个人独处时,会唱《可怜歌》:“天上落雨地下晴,可怜黄雀没屋坪。黄雀生成一身毛,可怜鱼子水上漂。鱼子生来一身鳞,可怜蚁公缘田塍。蚁公生了八只脚,可怜蛤蟆没衫着。蛤蟆生了一身疱,可怜老鼠夜里跑。老鼠生了长尾巴,可怜鸭子没爹妈。”她什么都可怜,其实,她是可怜她自己。

我母亲骂她:“鸭婆呱呱,嫁到山家。山家不要,嫁给狗子乱叫。”

姐姐很快就出嫁了。她嫁的,不是山家,当然也不是狗子,而是那个在桃树下等她的后生。“之子于归”时,我作为娘家人,给她提“锁匙袋”,送她上夫家。那天晚上我回家,看见桃树下有大群的萤火虫在飞舞。

姐姐出嫁后,归宁的时候不多。即使回了娘家,她也是帮母亲做事,跟母亲聊天。她对母亲说话时,总是哧哧地笑,还不许我听。她再也没时间跟我唱歌谣了。寂寞中的我,只能一个人唱《愁歌》:“世间样样都发愁,愁得天上没日头。鸡怕年下上砧板,鸭怕节时割哽喉。猪怕半夜受尖刀,牛怕老来挨斧头。雕鸟最怕铳来打,鱼子最怕网来收。学生最怕先生考,癞痢最怕刀上头。”

母亲听了好笑,说:“你小小年纪,愁个什么鬼?”我母亲的愁,那才是真愁:愁一日三餐的柴米油盐,愁大人小孩的衣裤鞋袜。母亲接唱《愁歌》的后两句:“人生在世过日子,总有这愁和那愁。丢开心事放开怀,眼前河水向东流。”

母亲是个豁达的人。

也许,父亲比母亲更通达。十来岁时,星期天我跟他去远山砍柴,他教我唱的歌谣是《斫柴歌》:

斫柴赖子(后生)吔,

你不要慌。

没有日头有月光。

没有月光有星子。

没有星子大天亮。

……

我唱过的童谣,是早先的童谣。早先的童谣连着过去,系着今天。

小河掬水

我18岁的时光,是在一条小河中流逝的。

1972年初夏,我背着泥匠工具,跋涉80公里路,到县北部大山中的萧田墟做事。墟场依傍着的河,就叫萧田河。萧田河的河道,约摸30米宽,水不太深,明澈滢亮,可以清晰地看见河底的水草,在鹅卵石间悠然摆动。河里的鱼,密密匝匝,似乎总是头朝上游,攒足劲儿穿行。我在河岸一户人家的小楼上托足安身,小楼的窗户,开在河道那面,每天清晨,湿润的河风总是送来草木花卉的馨香。

我在萧田,先是到粮管所做些修粮仓检瓦漏之类的杂活儿,后来移到供销社拆建门市部。粮管所和供销社也濒临萧田河。那个时代,萧田虽然已经通车,但逢到雨季,道路陡峭泥泞,加之一路上的数道木桥总是被大水冲毁,因而物资的进出还须水运。萧田河上,常有木船竹筏运粮出山,载日用品进山。河道上,最壮观的是十几丈长的树排和竹排,在蓝天下缓缓南行。我到河里去挑水拌砂浆时,常见到排客光着身子撑篙。拔出水的竹篙淋淋漓漓,排客身上却干干巴巴,包括他们自己下面的那根小竹篙。一次山洪暴发后,我在住屋的小窗看到咆哮奔腾的河道里,散木漂漂荡荡,有一个人抱着一根杉木筒子,顺流而下。这个人我认识,是公社的通讯员,年纪与我相仿。河中的一幕令我惊心,我很害怕通讯员会被洪水吞噬。但几天后,通讯员出现在公社,并且成为了抢救国家财产的英雄。不知道那些散木,他救捞上来几根。

说不清一天中有几次下河,泥水职业,一是泥,二是水,没有水,就和不了稀泥。早晨,我在河道里洗漱。中午,我在河道里洗手。傍晚,我在河道里洗澡。清粼粼的河水中,映照出的是一个满身溅满灰浆,脸上都是污垢的小泥水匠。白天的某一个时辰,我尤其喜欢躲在河滩上的冬茅丛中“完粮”,用树枝草叶净臀后,到河里洗过手,便爬上树去摘果子吃。河滩上,长着一些梅树,结的黄梅又大又甜。那片河滩,几乎可以用广袤来形容,沙子细腻而白皙,漫漫铺向远方。河滩上的冬茅并不疯狂,只是东一簇西一簇地点缀,树也很有节制,疏疏朗朗地分布,不似河道两岸那般密不透风。河滩上有无数大水漫灌后留下的凼子,里面有些游鱼,大多是小鲌子和鲫鱼。我曾在工余与同事李蛤蟆用石灰闹过几眼水凼,收获过几斤小鱼。水凼子是藏不住大鱼的,河道里才有大鱼。河滩处在一个大拐弯点,那里的河道中,有个潭,据说深不可测。我与李蛤蟆曾去查看过,水色墨绿,水流回旋,是大鱼藏身的好去处。我们计划,找个机会去那里碰运气。计划很简单:向工地上的炮工要一管硝酸炸药,一枚雷管,一截导火索。我和李蛤蟆会凫水,但不会撒网,因而用炸药是获鱼最简便的方法,但炸鱼的计划,后来并未付诸实施,因为那太危险。

我总是在晚饭后的一段时间,坐在小楼下的河岸上乘凉。那个小楼上,住着五六个泥工,都是城里下放来的,在生产队吃粮,只要天晴,每天都得赶回各自的家干农活儿。夜里的小楼只有我和李蛤蟆住。李蛤蟆的外号是我给他取的,不仅缘于他嘴脸像蛤蟆,而且他真的吃蛤蟆。我们在公社食堂搭膳,那里的伙食,真的能让人嘴里淡出鸟来,所以他就捉蛤蟆吃。入夜,他去找蛤蟆,我就坐在河岸上看水,看树,看天,看星月。萧田河的发源地在离墟场15公里的王陂嶂,那座山海拔千余米,是座分水岭,山北的水向北流,流进旴江、抚河,然后到达赣江。山南的水向南流,流进梅江、贡江,然后到达赣江。王陂障的山溪,最终的抵达地是赣江,而赣江最终的抵达地是长江。我坐在萧田河岸上这么想着的时候,心中多少有点豪气。夜晚的河是静谧的,但听得见鱼跃的泼剌声。夜晩的树是沉寂的,但听得见鸟的呢喃。天空是黛色的,也有一条河横亘着。天河里繁密的星星撒下来,撒在地上的河里,闪闪烁烁,灿烂无比。

风起于河道,清爽怡人。李蛤蟆从小窗中伸出头来喊:“睡了!睡了!”他大约把清水蒸蛤蟆吃了,声音里充满了快意。我上了楼,在煤油灯下看几页小说,听李蛤蟆打甜鼾,然后对着窗外撒一泡尿,打两个哈欠,熄灯就寝,直到晨曦入室。

季夏,工地上来了一个小工,是个女孩,供销社会计的小姨子。女孩上工那天见面,我的脸莫名地红了,显然是因为她长得好看。长得好看的女孩,都会让青春期的少年热血喷涌。从她到工地那刻起,我心里的一扇门忽然地打开了。我在粗粝的泥水匠群中习得的粗鲁言辞,竟然变得文雅而礼貌,那是我从另一个环境,即小说和诗歌书中习得的。美和书,会潜移默化改造人。

那个女孩姓危,一个稀少的姓氏。我带小危下河去挑水,教她拌砂浆,教她踩纸筋。我也带小危到河滩的水凼里摸鱼。她的衣袖、裤腿高高卷起,手臂上小腿上的茸毛,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我脸红耳赤,喉结不断滚动。时至今日,50年过去,我已淡忘了这个女孩的容貌,但我牢牢记得她笑起来时,两行牙齿如石榴籽般晶莹。我带女孩上过小楼,借给她看我带来的小说。我叙述小说的故事情节时,她的眼睛清澈得如同两泓潭水。

有一个晩上,在李蛤蟆睡熟后,我取出从粮管所要来的信纸,给女孩写了一封求爱信。我说我喜欢她,希望她也喜欢我。我说我现在是脏头污脸的泥水匠,但我的未来不会是脚手架上的苦工。我会写诗,我读书时语文很好,我相信我的将来,文字会像萧田河水那样,洗去我身上的斑渍。

我并没有把这封信送给小危,我实在缺乏胆量和自信。文字可以夸张,现实却不行。我只是一个游走于四乡的手艺人,对供销社会计的小姨子垂涎,无异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封情书,我折叠成燕翅状,藏在小楼瓦梁下的墙上。秋天后,女孩被招工,去了地区一个工厂。我的暗恋,戛然而止。那时,女孩知道我爱慕过她吗?也许她知道。我后悔,我应该厚着脸皮把信交给她。或许,文字里面会有颜如玉。

女孩远行后,我去墙梁下取信,想烧毁它。然而我摸遍了那道墙头,也没找到信。我疑心我藏信时李蛤蟆看到了,信纸被他拿去作了手纸。李蛤蟆赌咒发誓,说若用了我的情书揩腚,一定会得痔疮。我问他:“信怎么会无缘无故消失?”他肯定地说:“是老鼠,秋深天凉,老鼠把纸拖去垫窝了。”

这是一个合理的解释,我释然。老鼠会不会也有爱情呢?我写的那封情书,文采斐然!

女孩走了,我还在萧田。日子依旧像小楼下的河水一般,静静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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