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斯罕关:从草原到大海
2022-09-03素素
素 素
汉魏以后,大连有260多年被高句丽占据。隋唐以后,大连又有400多年相继被三支马队轮番统治。
契丹灭渤海国。女真灭契丹,又灭宋。蒙古灭女真,又灭南宋。历史像一个踉跄的老人,来不及哀痛昨天,便要悼亡今天。
一场变局,就是一条缰绳,大连始终被拴在马后,既错过了北宋的清明上河图,也错过了南宋的山外青山楼外楼。
然而,明明灭灭间,时断时续中,历史仍在前行,半岛依然青绿。对于那些马背上的骑手,大连就像长生天给他们预留在这里的教室,只等着有一天,让这些浸泡在草原上的灵魂来到陌生之域,接受大海的洗礼和启蒙。
镇东关,最短的长城
在中国历史上,许多人会记住公元907年。
正月,耶律阿保机召集诸部大人,以传统的选汗仪式——柴册仪,当选契丹大首领,即可汗位,以契丹取代了遥辇。
四月,朱温篡唐,自立为帝,国号梁,汉以后最大一个东方帝国覆亡。唐以后,中原进入五代十国,北方则是契丹天下。
公元908年,耶律阿保机坐上汗位第二年,便做了两件大事。一是在契丹本土的西楼地区,修建了一座汉式宫殿明月楼;二是在契丹东南国门辽东半岛,修了一条守卫海疆的长城。《辽史·太祖本纪》载:
冬十月,筑长城于镇东海口。
这句话十分重要,它是大连早在辽朝建国之初,就属于辽之领地的明确记录。
在此之后,耶律阿保机又于公元909年、915年、918年,接连三次“幸辽东”“钓鱼于鸭绿江”。在此期间,即公元916年,终于在契丹大本营站定,择一吉日,“命有司设坛于王集会埚,燔柴告天,即皇帝位”,正式定国号“契丹”。
可以说,这是一种欲罢不能的节奏,以至于不等称帝,这位契丹可汗就迫不及待地打马驰离草原,向辽东半岛走来,向这片浪花飞溅的大海走来。
契丹人在东北修筑了三条长城。一条在呼伦贝尔草原,一条在松花江岸边,一条在镇东海口。所谓镇东海口,就是辽东半岛蜂腰处。在契丹人修的三条长城中,这是最短的一条。长城两端,一边是渤海,一边是黄海,陆地最窄处只有九公里。彼时,没有测量工具,契丹人骑着马,就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蜂腰。
这条横绝在半岛南部的镇东海口长城,也叫镇东关。据《全唐文》载,南唐中主李璟——唐后主李煜的老爹,当年曾遣人浮海出使契丹,使者写了一个报告给李璟,曰:
七月至镇东关,遣王朗奉表契丹……
镇东海口,镇东关,意在镇东,而所镇之“东”,便是契丹的老邻居渤海国。在契丹与渤海国之间,原有一条往来了几百年的“契丹道”,如今耶律阿保机做大了,而且称汗称帝了,契丹榻侧,岂容渤海国安卧?于是急设镇东关,先把渤海国与中原的水上通道切断,然后再去铲除这个肘腋之患。这么说来,耶律阿保机的三次幸辽东,看似悠闲渔猎,其实是在为最后的决战布局谋篇。
这一刻到底是来了。公元925年冬天,耶律阿保机不顾天寒地封,倾国而东,率契丹大军征讨渤海国。公元926年正月,在上京龙泉府城外,就出现了这样一幕:渤海国最后一个国王被掳,穿素服,牵白羊,率三百后宫和臣属,出城向耶律阿保机跪降。
于是,渤海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之地,即北起黑龙江,南至辽东半岛海滨,尽归契丹版图。曾在东北亚辉煌了200多年的海东盛国,瞬间土崩瓦解。
出乎意料的是,耶律阿保机毫不费力地灭了渤海国,又不慌不忙地改上京为“天福城”,改渤海国为“东丹国”,册封皇太子耶律倍为“人皇王”以治之。然而,当一切才刚刚开始,他却突发重病,死于班师回朝途中。
老东家唐朝已亡,渤海人仍瞩望中原,而且过分到了令契丹人大惑不解的程度。既不能朝唐,那就朝五代十国,几百年养成的习惯,实在难改。契丹人早就看得清楚,所以辽朝历代皇帝都在做同一件事情,就是想方设法拆散渤海人,逼他们迁离旧国,徙往别处。
据《辽史》卷二载,公元919年二月,耶律阿保机在称帝后第三年,便作出了一个决定:
修辽阳故城,以汉民、渤海马户实之,改为东平郡,置防御使。
修城,设郡,迁民,目的只有一个,欲灭渤海,先瓦解之。而且,生活在辽东的汉民,也属异类,和渤海人一样的待遇。
另据《三朝北盟会编》载:
契丹阿保机乘唐衰乱,开国北方,并谷诸番三十有六,女直其一焉。阿保机虑女直为患,乃诱其强宗大姓数千户,移置辽阳之南,以分其势,使不得通。迁入辽阳籍者,名曰合苏款,所谓熟女直者是也。
女直,就是女真,有生和熟之分。生女真是未开化的黑水靺鞨,他们仍保留着原来的习俗;熟女真是开化的粟末靺鞨,也就是被盛唐文化笼罩了200多年的渤海人。耶律阿保机费尽心思甩出的饵,渤海人也只能忍气吞声地上钩。
耶律德光继位后,仍没忘了执行耶律阿保机分化渤海的计划,他让更多失国的渤海遗民离开家园故土,而且将他们大部分迁到辽南,也就是大连。在此之前,在大连定居的中原汉民,曾有两次严重的回流或逃亡,一次在东汉末司马懿灭公孙氏,一次在高句丽割据辽东。因为每一次改朝换代,大连乡野都是一片焦土,一片空旷。契丹人想遮盖这片焦土,想填满这片空旷,便让大连成为渤海人别无选择的流放地。
被流放的渤海人,“编户数十万,耕垦千余里”,分别来自两个地方,属于一种成建置的大迁徙。扶余城的渤海人,迁居地在大连西北,取名“扶州”,后来改叫“复州”。南苏城的渤海人,迁居地在大连南部,取名“苏州”。
契丹人为了看住渤海人,在两个迁民州各筑一座土城。两座新建的土城,就成了辽南的两个新地标。旧地标是沓、文两县,曾在汉代辉煌了400年的两张面孔,自此谢幕退出,被来势汹汹的苏、复二州取代。
这样的取代,自辽开始,一直延续到清末,也可以说,一直延续到现在。所谓辽南两大重镇,所谓金州复州,其实就是当年的契丹人用霸权、渤海人用屈辱写下的沧桑历史,铺垫的岁月基底。
公元1031年,辽兴宗为加强对辽南的统治,在大连西北部设复州怀德军节度,下设永宁(后改永康)、德胜二县;在大连南部置苏州安复军节度,下设来苏、怀化二县。怀德军与安复军负责屯田和驻守,州县官府负责民政和管理。
这是一段新鲜故事。以往的大连,即使设了县治,也有一种大而化之的粗放。自辽兴宗开始,对这片土地的设计和考量,倏然变得缜密起来。驻军不算,在两个州之下,又细化出四个县,县的名字,又一个比一个陌生,因为后来的某一天,它们全都消失不见了。总之,如此重叠的格局,在大连历史上还是第一次,竟然由游牧者首创。
也许因为,不管怎么充填,这里仍然空旷荒凉,依旧是辽的边缘地带。于是,公元1049年,大连南部的苏州,再次成为流放地。上一次被流放的人来自渤海,多是渤海的强宗大户。这一次被流放的人来自西夏,且是西夏的皇亲贵族。
《辽史》卷二十载:
冬十月,北道行军都统耶律敌鲁古率阻卜诸军至贺兰山,俘获李元昊妻及其官僚家属,遇夏人三千来战,殪之。
公元1051年6月,辽夏又发战事。《辽史》卷二十又载:
诏以所获李元昊妻及前后所俘夏人,安置苏州。
党项人似乎骨子里就不安分,这个李元昊其实是明代造反派李自成的先祖,因与北宋决裂,当上了西夏开国皇帝,又以河口之战,击败了御驾亲征的辽兴宗,由此奠定了宋、辽、西夏三分天下的格局。然而,他的下场却实在是惨不忍睹:公元1048年,被亲生儿子所弑;公元1049年,其妻和族属臣僚被辽军所俘;公元1051年,所有的被俘者,被辽军押至数千里之外的辽南。
比起渤海人,党项人更屈辱,因为他们是西夏战俘,离故乡更加遥远。安置的地方,北有苏州城,南有苏州关,虽地势平坦,可以立屯耕作,却等于不设樊篱的监禁。因为他们是从一个边缘,来到另一个边缘。为了不忘故土,这些战俘从此以夏为姓,直到今天,夏氏后裔仍生活在辽代的苏州旧地,也就是今天的金州城南。
其实,镇东关设立伊始,就以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运作,对渤海女真是关卡,严防死守,对友邦芳邻是大门,开放互动。
公元914年,即辽太祖八年,远在江浙地区立国的吴越王钱镠,就曾不断地遣使来贡。据《辽史》记载,至公元943年,辽与吴越的往来多达十四次。其中,多是吴越使辽,十一次,辽使吴越,三次。
与辽交好者,何止吴越,所有跨海而来的邻邦,镇东关都大开方便之门。《辽史》志卷七载:
东朝高丽,西臣夏国,南子石晋而兄弟赵宋,吴越、南唐航海输贡。嘻,其盛矣!
和平年代,族与族之间的交往,国与国之间的互动,带有浓厚的商业色彩。所有的通衢,总是在战马踩踏之后,印上商族的足迹。在中国,海禁是明代以后的事,在契丹人称雄北方之世,辽东半岛,大连海口,已然成为辽朝立国200年间唯一的开放式海关。而且,也是中国北方最早的海关。
辽对渤海女真的严防,也有其不得已,因为他们一直打着朝贡或经商的旗号,与中原暗通款曲。《宋史》载:
遣使来贡方物,多明珠、貂皮,自此无虚,岁或一再至。又曰:建隆以来,熟女真由苏州泛海至登州卖马,故道犹存。
建隆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年号。正是渤海人的不安分已经达到了肆无忌惮,令契丹人感觉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公元991年,辽圣宗耶律隆绪断然采取了行动。
《宋会要辑稿》载:
怒其朝贡中国,去海四百里,置三栅,置兵三千,绝其贡献之路。
自公元908年建长城,到公元991年置三栅,时间跨度84年。既可见辽主对东南边境的倚重,也可见一个镇东关已经挡不住了。因为,在蛮横的闯关者中,不但有守家在地的熟女真,还有新来乍到的生女真。
翻看公元991年中国大事记,还有“女真请兵平三栅”一事。《续资治通鉴》宋纪十六载:
女真首领野里雉等上言,契丹怒其朝贡中国,去海岸四百里下三栅,栅置兵三千,绝其贡路。于是泛海入朝,求发兵与三十首领共平三栅。若得师期,即先赴本国,愿聚兵以俟。帝但降诏抚谕,不为出师。其后遂归于辽。
宋朝皇帝不给女真拱火是对的,也是有远见的。如果契丹和女真就此厮打起来,并且打红了眼,打完了羽翼未丰的女真,下一个就轮到了宋,也就不会有辽与宋那么久的相安无事。
辽圣宗耶律隆绪的母亲,就是那个无人不知的萧燕燕萧太后。公元1005年,正因为这对母子与宋朝订了澶渊之盟,不仅结束了长达25年的辽宋战争,更为辽宋换来了长达100多年的和平。
当然,女真请兵平三栅,发生在辽宋结盟十多年前,彼时双方还在交战中,辽圣宗一怒之下“置三栅”,属于两头都防,只不过重点整肃在辽境捣乱的女真罢了。
置三栅,绝非竖起三道没有大用的篱笆,而是建了三座可驻三千兵甲的关城,所以,三栅也叫“三关”。
于是,在燕和汉建的城堡之后,在高句丽建的山城之后,这是另一场主题鲜明的大兴土木,目的就是为了巩固辽朝的海关。三关由东而西排列,依次为镇东关、狮子口关、北隍城岛关。
辽也实在霸道,北隍城岛是庙岛群岛最北一个岛,也是距辽东半岛最近一个岛。辽居然跨过渤海海峡,把第三道海关建在了宋朝的家门口。如果两家在这里交兵,它就是辽军南下中原的最近一块跳板。
狮子口关,设在镇东关和北隍城岛关之间。隋唐时,这里叫都里镇,也叫都里海口。当契丹人发现海洋竟然比草原还宽广,都里海口两侧的山峰像雄壮的卧狮,便马鞭一挥,给它改了名字:狮子口。因为狮子更对他们的脾气,更符合他们的审美。
在当年的狮子口,曾发生一个令契丹人无比尴尬的事件。失意的东丹国王耶律倍,曾想奔逃五代十国的后唐,已经跑到边境了,却被巡逻兵截下。当上辽太宗的弟弟耶律德光,自此就以削权降位的方式,软禁了哥哥耶律倍。身在中原的后唐国主,一直景仰耶律倍之名,也一直勾住他不放,暗派密使入辽私访,怂恿耶律倍去后唐避难。
彼时,耶律倍身为东丹国王,却根本就不去国都上班,而是与高美人在医巫闾山顶读书写诗。后来终于被后唐密使说动了心,便带着高美人来到狮子口,一边钓鱼,一边做出逃准备。然而,这一步迈出去就是叛国,他心里其实也是纠结的。在狮子口海边,滞留了许久,也徘徊了许久。
公元930年冬天,后唐使节再次来访,拿出更大的诚意苦劝。一直等候在狮子口的耶律倍,最后下定了离开的决心。
《辽史》第七十二卷载:
我以天下让主上,今反见疑,不如适他国,以成吴太伯之名。
出走之前,心绪复杂的耶律倍拿起了一根木柱,怅然不舍地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海上诗》:
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国外。
落笔,饮罢,上船,去国。离开的时候,在东丹国王耶律倍身边,只带着心爱的高美人和心爱的藏书。
辽帝国曾创造了无数的传奇,契丹王子耶律倍从狮子口去国的故事,却成了他们最不愿示人的家丑。彼时,半岛南部只有一条镇东海口长城,狮子口还是镇东关前一个古老的港湾。然而,这条辽长城,这道辽朝引以为荣的海关,只挡住了贩马的女真,却挡不住东丹国王。
辽传九帝,享国218年。据记载,辽自建国始,曾有三次有声有势的大扩张。
第一次在公元924年,耶律阿保机的征服对象是草原地带的游牧民族。向西一路打到中亚,向北打到贝加尔湖南岸。继突厥和回鹘之后,再次实现了对欧亚草原东部的统一。
第二次在公元926年,耶律阿保机灭掉了渤海,拥有了整个东北,并把契丹东部边界扩到日本海和鄂霍次克海。
第三次在公元938年,耶律德光从后晋手中拿到燕云十六州,辽的南部边界已经跨越长城,延伸到中原腹地,与宋分治。
正是耶律氏父子的三次扩张,确定了辽的版图疆域,所谓“辽居松谟,最为强盛”。《辽史》卷七十载:
命将出师,臣服诸国,人民皆入版籍,贡赋悉输内帑。东西朔南,何啻万里。
于是,在分析宋、辽政治格局时,美国著名的中国史研究专家F.W.Mote说:辽是一个帝国,而宋是一个勉强自保的国家,辽朝鼎盛时代的版图,面积是宋朝的十倍。辽在中国第一个实行了“一国两制”,创立了南院、北院制,让北院统治国人,让南院统治汉人。正是这两种制度,让辽保存了不同民族和文化的传统优势,形成了宋朝所不可企及的帝国气象。
悲剧在于,辽的版图再大,再有帝国气,也有走到尽头的一天。11世纪初,中国是辽、宋、西夏三分天下;12世纪初,中国则是辽、宋、金三足鼎立。彼时,辽与宋的平衡已被打破,搅局的不是辽,也不是宋,而是辽一直提防的金。
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辽,辽在行将就木那一刻,想到了盟友宋,甚至准备向宋归顺。宋如果接受辽,就意味着和金闹掰,文弱的宋,又得罪不起金。于是,宋主动与金联手,实施灭辽计划。彼时的大连,便成了宋金海上之盟的接头地点。
辽后期,镇东关改叫“苏州关”。金人王寂《鸭江行部志》载:
丙辰,自永康次顺化营,中途望西南两山,巍然浮于海上,访诸野老,云“此苏州关也”。
……关禁设自有辽,以其南来舟楫,非出此途不能登岸。
辽末的苏州关,见过宋朝间谍,也见过金国大兵,但它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任由自己的主人陷入灭顶之灾,却无可奈何。
公元1117年,金已经接管了辽东半岛全境,宋得知这一消息,当即派间谍从登州泛海,至苏州登岸,以买马为名,探听虚实。这个间谍抵达苏州海岸时,远远“望见岸上女真兵甲多,不敢近而回”。然而,正是这个间谍,给宋徽宗献上了一计:联金灭辽。其实,宋徽宗也早有此意,只是真要动手,又有点举棋不定。
某日,宋接到登州守臣来报,说有两只大船,最近被大风刮到登州境内,船上有乘客数百,皆是从苏州关出逃的辽国难民,本来要去朝鲜半岛,却叫大风给刮到了山东半岛。船上有个高药师,据他说,金兵正在辽东半岛与辽军交战,百姓只好出海避乱。
这个消息非常及时,等于给宋徽宗吃了颗定心丸。于是,蓄意已久的计划正式启动:宋军取道海上,与金兵联手灭辽。
宋徽宗这次不再派什么间谍,而是把任务交给了跪报边情的登州守臣,命他挑选几个精干将吏为使者,以高药师为向导,自登州出海,取道苏州,仍以买马为名,前去看个究竟。与上次一样,船只是靠近了苏州关,见金兵甚多,不敢贸然上岸,再次无功而返。
宋与金再次接触,已是一年后。仍是原班人马,仍从登州乘船出发,不同的是,这次是以宋使身份,求见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可是,他们刚从狮子口上岸,就被金兵抓住,不但抢去了财物,还几次举刀要杀了他们。多亏高药师脑瓜灵活,经他再三巧辩,金兵终于答应不杀,把他们一一绑紧,带到金国都城,面见完颜阿骨打。
然而,当宋使一路颠簸到了金上京,委婉说出宋徽宗的计划,完颜阿骨打立刻变色,叫他捎话给宋皇帝:
跨海求好,非吾家本心,共议夹攻,匪我求尔家,若果欲结好,同共灭辽,请早示国书,若依旧用诏,定难从也。
完颜阿骨打挑了宋徽宗的礼,金已经是个独立的国家,而不是宋的藩附,要想与金结盟,不能用诏书,应该拿国书,少在我面前耍大牌。其实,在完颜阿骨打的计划里,辽的灭亡是早晚的事儿,以后的对手就是宋。所以,他故意搪塞刁难,拖延时间,直到宋使第四次上门。
与前几次一样,宋使仍由登州泛海,至辽东半岛苏州关下,却见驻在这里的金兵已分三路北上,出师攻伐辽上京。当宋使一路尾随到辽上京,正好撞见了金兵大破辽上京的惊骇一幕。
一直等到金兵因胜休战,宋使才颤颤巍巍手持国书,入见一脸骄纵的完颜阿骨打。宋金“海上之盟”,总算签字画押。
从前,宋与辽订过澶渊之盟;现在,宋与金订立海上之盟。所有的盟约,都只是一时之需。因为后来的事实,都应了那句老话,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盟书上有这么几个要点:一是宋金双方结盟,相约夹攻契丹,金攻取辽中京,宋攻取辽南京;二是灭辽之后,宋将把岁赐辽朝的50万两匹银绢,改赐给金;三是金兵自平州趋古北口,宋兵自雄州趋白沟,两面夹攻辽军,双方界线以古北口、松亭关及榆关为界;四是双方立约之后,任何一方不得与辽讲和;五是战争结束,双方将在榆关设置榷场,通商往来。
宋与金联手灭辽,原本是宋徽宗的意思,在完颜阿骨打眼里,宋和辽一样,都是金的对手,与彼立约,只不过是他的灭辽大业需要宋敲敲边鼓。宋徽宗也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对宋而言,联金灭辽已势在必行,宋之所以要讨好金,其实是要金帮个小忙,拿回被辽占据的燕云十六州。
正因为宋金各怀鬼胎,海上之盟就有了太多的不确定性。事实上,打下辽上京和辽东京之后,契丹本土几乎全都归了金。海上之盟虽然清楚地写着,辽灭,则燕云十六州归宋。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金只还了六个州,剩下的一大半,收入囊中不商量。
宋徽宗不接受这个结果。公元1120年秋天,宋使又一次抵金,递上国书,正式索要另外十个州,否则每岁50万两匹银绢就不给了。完颜阿骨打正找茬儿呢,趁机跟宋徽宗翻了脸,什么海上之盟,废纸一张。
于是,金独自向辽发起了最后攻势。公元1121年,完颜阿骨打拿下了天祚帝所居的辽中京,天祚帝仓皇败走。公元1125年,金兵抓获了丧家犬般的天祚帝,辽帝国宣告灭亡。
后面发生的事情,更是惊心动魄了,因为金与宋大对决,铸成了靖康之耻。公元1127年,金兵攻破宋都汴京,宋徽宗和宋钦宗父子被俘,与三千宫院一起北上,做了亡国之囚。好在赵氏家族还有别的公子,因为南逃成功,让中国历史上有了一个南宋。
历史就是这么吊诡。辽置三栅,防的是女真,最后灭辽的却正是女真。宋金订海上之盟,以为金是同伙,最后吃掉宋的恰恰是金。
不幸的是,当大连人过惯了有三关守护的200多年好日子,看惯了复州城外那座风铃飘动的永丰塔,却迎来了一场不分青红皂白的三国杀。诗曰: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又曰:此地伤心不能道,目下离离长春草。
一条关墙的编年史
上个世纪70年代,在辽长城镇东关遗址竖起了一块碑,上面赫然写着:哈斯罕关址。看到这个名字,我曾暗暗一愣,因为在辽代资料里,从未出现过“哈斯罕关”字样。
后来发现,考古学者冯永谦也持异见:
哈斯罕关是时代较晚的名称,代表性也不强,其实际是长城,而长城的历史价值是不言而喻的,尤其是对大连市来说,有一道辽代长城当是极为珍贵的……
冯氏是契丹史研究者,也是古长城专家。他的话不言自明,辽长城是契丹人原创,任何改变或替代,都将遮蔽它本身的意义,也是对历史的一种冒犯。
既已如此,我便尽量地去猜想竖碑者的理由。或许认为,辽金元都是马背民族,他们在这里打马歇马400年,叫这个名字,可以把他们一勺烩,也让这道关墙更有一种文化的异质感?或许认为,辽以后,还有很长的历史,围绕着这条辽长城,又发生了许多故事,叫这个名字,可以把所有的时光和桥段串连起来?
的确,叫哈斯罕关,更能突出大连地理上的边疆性,文化上的边缘性。更何况,镇东关始于辽,延宕至今,以它为经纬,可以写一部断代史,也可以写一部编年史,纵纵横横,就是一部大连地方史。
正是站在这个维度,我已不再去计较它叫什么,这条短短的辽长城,已经被我当成了一条回望历史的线索。
辽以后是金。
金初,仍承辽制,半岛南部仍置苏州。公元1143年,苏州改叫化成县,归复州管辖。苏州之名,自此消失。
金代官员王寂《鸭江行部志》载:
辽之苏州,今改为化成县。
……相传隋、唐之伐高丽,兵粮战舰,亦自此来。
一千年前,王寂因公巡按化成县,目光却有历史的纵深,既凭吊了几十年前的辽,也看到了五百年前的隋唐。
另据《金史·地理志》载:
有化成关,国言曰曷撒罕关。
这句话很重要,不只告诉你州改县的变化,还告诉你化成关有另外一个名字:曷撒罕关。却原来,在当年的化成县,汉人和女真人各说各的语言。
这也真难为了生活在大连的汉族百姓,先是送走了契丹,迎来了女真,后来是送走了女真,又迎来了蒙古,受辽金元三朝游牧者的管不说,至少得学会三种胡语,才可以和人家对上话。
由《金史·地理志》,有人得出一个结论,哈斯罕是女真语,实为“曷撒罕”“合厮罕”“曷撒馆”“合苏馆”之音译。《大连通史》即持此见。这么说来,曷撒罕关也好,哈斯罕关也罢,至少证明了一点,这个名字的确不是契丹语。
在曷撒罕关,金人曾留下两个历史场景。
场景一:鬼鬼祟祟的宋朝间谍,粗蛮无礼的金国大兵,当年就是在曷撒罕关(苏州关)接的头。如果没有这一幕,宋金史脚本就可能是另外一种写法,或许也会发生宋徽宗那样的靖康之耻,岳飞那样的臣子恨。但是,这对君臣殉国的方式或许是另外一种。只是,历史不可以如果。
场景二:写在《金史·完颜齐传》里。完颜齐是金穆宗曾孙。大定年间,他被派到复州任军事同知。彼时,辽代的镇东关在金代已经废弃了,合厮罕关(曷撒罕关)一带已经长出了茂密的树和草,于是官府发布告示,将这里划为官方牧场,禁止周围的百姓闯入砍柴或打猎。此告示一出,立刻引起当地百姓强烈不满。完颜齐听说后,立即上书朝廷,建议解除禁令,将牧场对百姓开放。
《金史·完颜齐传》载:
复州地方七百余里,因围猎,禁民樵捕。齐言其地肥衍,令贼民开种则公私有益,上然之,为弛禁。即牧民以居,田收甚利,因名其地曰合厮罕猛安。
尽管这位皇曾孙称当地百姓为贼民,但他毕竟站出来说话了,而且他的话很管用,朝廷随后就宣布解禁,还在这里设立了合厮罕猛安。
猛安和谋克,都是军事单位。据《金史·兵志》载:
其部长曰孛堇,行兵则称曰猛安、谋克,从其多寡以为号。猛安者,千夫长也,谋克者,百夫长也。
《金史·百官三·诸猛安》载:
猛安,从四品,掌修理军务、训练武艺、功课农桑,余同防御。
由此可见,合厮罕关的荒芜是因为弃管,完颜齐一封上书,才在这里设千夫长,附近百姓也才得以自由伐猎。
此事也成全了完颜齐,作为地方政绩,累迁至刑部员外郎。上谕曰:
本朝以来,未尝有内族为六部郞官者,以卿历职廉能,故授之。
很显然,金代的曷撒罕关,已不再是守关驻兵之地,而是樵薪牧猎之所。
公元1216年,化成县改为金州。彼时的金,已是强弩之末,以“金”赐名,不过是给自己打气。因为,就在金代的化成县被金人以国名称之这一年,就在辽代的苏州从此改叫金州这一年,金朝国破,江山易主。
金以后是元。
以时间为序,元灭金之战,以及入主辽东半岛的历史是这样写的:
公元1216年,在大蒙古国时代,木华犁部前来攻打辽东。木华犁是蒙古名将,成吉思汗把辽东交给他来解决,当然是稳操胜券。《大连通史》载:
太祖十一年举兵南下,连续攻占辽南重镇金、复、海、盖等十五城……
就是说,早在成吉思汗称汗之时,早在元朝立国之前,金州和复州就已经被蒙古大军占领。
公元1271年,元世祖发布《建国号诏》,取《易经》“大哉乾元”之义,以“大元”为国号,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游牧民族建立的统一王朝。
公元1279年,因为经历了又一场碾轧,曾经丰盈过的辽东半岛,再度复制了前史,人去地荒,哀鸿遍野,金、复二州空到了被废掉,先是并入盖州路,后又并入辽阳路。
公元1284年,设金复州屯田万户府,治所在金州老城。万户府下,设千户所,千户所下,设百户所。据《大连通史》载,哈斯罕千户所,设在大连湾南岸的青泥洼,也就是现在的大连城区。
哈斯罕——终于一字不差地现身了。公元1284年,叫哈斯罕千户所;公元1330年,金复州屯田万户府改叫哈斯罕总管府。哈斯罕三个字,叠次成为官方命名,并正式出现在元代史籍里。
而且,只几年时间,哈斯罕的人气就上来了。百户,千户,万户,这么多的生命,重又覆盖了金复州,覆盖了哈斯罕,究竟是什么把他们吸引到这里?
元代的哈斯罕,主题是屯田。这便是答案,要屯田,就要有人。而所谓屯田,就是军屯,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正规军,专责操练防守,分布在边防要地。另一种是屯田军,专务耕垦,给以军饷。不论是金复州屯田万户府,还是哈斯罕总管府,管的不是正规军,而是屯田军。百户,千户,万户,其实都是聚拢而来的军户。天下已然太平,曾经是刀光剑影的战场,如今变成了稼青谷黄的农场。
于是,在哈斯罕关内外,又留下了两个历史场景。
场景一,这里出现了一支特殊人群:新附军。《元史·兵志一》载:
继得宋兵,号新附军。
蒙元先灭金国,后灭南宋。在金境所俘汉兵,皆以“汉军”称之。“继得宋兵”,则以“新附军”名之。都是汉兵降元,一个叫新附军,一个叫汉军,前者显然更有屈辱意味。
一位老先生曾告诉我,甘井子金家街,元代曾是金姓新附军聚居地,至今仍有后裔住在那里。就是说,大连历史上错过了两宋,却有宋人以新附军身份在此安家,并世代繁衍不息。金家街的由来,让我兀自充满了好奇和亲切。
新附军来哈斯罕屯田,时间线条十分清晰:
公元1275年,南宋灭国。
公元1277年,忽必烈下令屯田。高文德主编《中国少数民族史大辞典》载:
以降俘之南宋军士中分拣堪当军役者,收系充军,从事征战、屯田、营造等。
公元1289年,新附军来到辽东半岛南部。《元史》卷十四《世祖纪》载:
以新附近军一千人,屯田哈斯罕关东旷地。
其实,这些新附军被编入专为他们而设的“金复州新附军万户府”。哈斯罕关东旷地,只是他们屯田之所。
据记载,公元1293年,大连有新附军1360户,立屯耕作3641户,屯田2523顷,每顷100亩,户均69亩。在这些数字背后,我似乎隐隐听到了什么,那是新附军熟练刨地的声响,还有他们思乡而不得归的叹息。
场景二,在这支新附军里,站着一个名叫张成的南宋降将。
1924年,在金州城北门外岱宗寺后面的菜园子里,有人发现了张成的墓碑,碑阳和碑阴,刻有密密麻麻的碑文。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一个南宋降将的人生,皆被记录在案。
公元1275年正月,元军攻湖北蕲州,守城的安抚使,名叫管景模,见已抵挡不住,便以城降元,张成也随之内附。
公元1281年,张成以新附军百户,参加元军东征日本之战,当元军被“神风”吹回,他也得以平安归来。
公元1284年,张成正好60岁,敕授上百户,从六品武官。翌年冬,率部在黑龙江下游屯田镇守。那里东濒日本海,北至黑龙江口和库页岛,可谓极寒之地。然而,因为他是新附军,因为给他升了官,再远再寒也得去。
公元1293年,69岁的张成终于受命从黑龙江南下,率他的屯田军并入金复州新附军万户府。那是个炎热的七月,老迈的张成,“携妻孥轻重”至金州,从此“恒业而居焉”。
公元1348年,张成的孙子,名叫张重孙,借祖荫世袭上百户,在张成去世54年后,迁柩立碑。他给祖父新选的坟地,就是他祖父当年屯过的田。
对张氏家族而言,他乡已成故乡。这块碑,这片地,则成了元代大连屯田史一个凄美的细节。
元以后是明。
游牧时代过去,元代的哈斯罕关,明代已经改叫“南关岭”。这是个汉语名字。我本想就此打住。但是,辽长城镇东关,明代仍在,我又不忍放下。
它的确有些老了,几乎看不出模样,几乎还原为山岭。那一道影影绰绰的城墙,那座早已坍塌的关门,皆已匍匐在地,成为那片寂寥和荒芜里的点缀。
我不想放弃,还有一个理由。史地专家说,大连古代史有两次繁盛期,一次在汉,一次在明。尽管明代的南关岭,只是以一种似有似无的象征性,矗立在半岛蜂腰处,却因为横在辽东半岛伸向背后腹地唯一的千年古道上,它至少见证了明代的繁盛,或者说,它至少目睹过三个场景。
场景一:海运。
明朝一开国,朱元璋就下禁令,片板不准入海。这个禁令,喝止的是民间,而不是官府。明初,因为大军北上剿元,辽东半岛承担的海运项目,一是兵丁武器,二是军饷粮秣。
辽西俗称“古泽”,平日泥淖难行,雨大则不通。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只“一海之限”,因而明朝“国初置辽东即隶山东,原为运便尔”。
明将马云和叶旺,是朱元璋的两个铁杆,洪武四年,曾率十万大军从山东半岛渡海,在辽东半岛上岸,然后一路北去,追击蒙古残军。这么大一支队伍,这么多的粮草辎重,都要从南关岭穿过,可见那是怎样一种拥挤,怎样一种轰隆。
那场追剿,并非一日能下,而是十数年之久,边费供给必须源源不断,海运的浩繁程度可想而知。据记载,每年光是入辽军粮就需60万石,军饷更不计其数。明代官员陈天资《海道奏》载:
辽东之于山东原为一省,辽海自金州抵登州仅二宿程。国初布花由海运抵旅顺,粮米由海运经登州趋旅顺,直抵开原。
开原即元末名将、开原王纳哈出盘踞之地,也就是明军的剿元前线。海运完了,还有漫长的陆运,压力山大的明廷只好另想办法。洪武二十八年,朱元璋给辽东二十一卫传令,屯田自给,“且耕且战”“以纾海运之劳”。
于是,元代的金复州屯田万户府,明代改为金州卫和复州卫,并且马上向蒙古军学习,开始了人喧马嚷的屯田,一时间“军饷颇有盈余”。
二十一卫,几乎遍布整个辽东,无一例外,到处都是屯田现场,以至于“数千里之内,屯堡相望”,从此不再需要从内地转运军粮入辽。
场景二:养马。
有明一代,最大的担心,就是来自北方的威胁。因为对手是擅骑射的草原游牧者,所以,公元1406年,也就是永乐四年,明成祖在北方靠近草原的地方,建了四个苑马寺,分别设在北直隶、辽东、平凉、甘肃。
辽东苑马寺,初设辽阳,下辖六监、二十四苑。大连境内的永宁监是六监之一,下设复州、龙潭、清河、深河四苑。元代屯田,大连是后方;明代养马,大连是前哨。前朝与后朝,所来不同,所向不同,大连扮演的角色也各异。
公元1409年,辽东苑马寺在永宁监建了一座土城。在马政极盛时代,一个永宁监,就养了两三万匹军马。公元1503年至公元1518年,朝廷将辽东苑马寺移驻永宁监城。有15年时间,永宁监是辽东马政指挥中心。
嘉靖年间,监察御史温景葵前来巡视军马场,曾写一首《永宁监道中即事》:
黄鸟飞飞青犊眠,循行骢马又南还。夭桃欲笑含春露,嫩柳低垂带晓烟。海国山河联百二,江村騋牝畜三千。却思骠骑时方赖,为赋毛诗篇。
公元1548年,辽东苑马寺又移驻金州。苑马寺卿不但要管辽东马政,还要管金、复、盖、海四卫,包括兵备、边防和海运,金州由此成为辽南军政中心。
正因为无数军马在这里养得膘肥体壮,大连至今仍有许多地名与马有关。最耳熟能详的,就是那条从大连西郊流向星海湾的马栏河,它不只照见过那个时代的马群,因为它本身就是一条流动的饮马槽。
场景三:挖沟。
公元1625年,努尔哈赤的后金军已占领了东北大部,只有辽东半岛南部仍在明军手里。驻旅顺口明军守将向明朝兵部提出建议,在半岛蜂腰处挑开一条深沟,让黄、渤两海相通,这样的话,半岛就变成了孤岛,而后金不擅水战,他们的马腿就被绊住了。兵部认为此计甚好,很快就同意了,可是等了许久没有动静,因为朝廷拿不出钱,这沟最后就没有挖成。
其实,钱只是一个方面,最大的危机是后金军来势凶猛,明军已经没有时间去挖一条九公里长的海沟了。
明以后是清。
满族是女真的后裔,他们建立的清朝,其实是游牧文化的再次回潮。辽代的镇东关,清代仍叫南关岭。彼时,海疆愈加不宁,南关岭因为连接两海,在它的视野里,有更多难忘的历史场景,随意就可以拎出三个。
场景一:公元1875年秋天,光绪皇帝接到了一个奏报,春天的某日,旅顺口水师营一个名叫齐永杰的佐领奉命率船出海,去堵截一股横行海上的贼匪,还未看到他们的踪影,途中就遇上了风浪,战船不一会儿就被风浪掀沉了,水兵们手中的军械也都遗落海里。
场景二:公元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之后,一支英军舰队驶入渤海一侧的羊头洼、普兰店湾、复州湾,又驶入黄海一侧的大连湾。朝廷让奉天将军禧恩奏报旅顺口的防御情况,大敌当前,这位将军竟然还敢谎报军情:该处口门狭窄,水势平浅,其岸上皆系荒山旷野,且形如釜底,无险可守,敌人不能据为巢穴。
场景三:公元1894年初冬,日军攻破金州城,占领大连湾炮台,然后向旅顺口进发。日军走到南关岭,因为路径不熟,抓一名阎姓私塾先生当向导。私塾先生不从,敌以金贿之。私塾先生再不从,敌以刀逼之,因怒骂来犯者,竟被割舌。然而,私塾先生仍不从,并抽笔伸纸以文字斥之,被敌剖心肝而死。
这是南关岭最不忍卒视的一幕,辽沈文人张之汉曾写长诗《阎生笔歌》。因文字太长,故不述。
这就是辽长城,因为在辽东半岛南部,因为在黄渤两海相拥处,虽如一根细线,却穿过千年历史流变,亲历无数岁月沧桑。
也正是这样,虽然被称为哈斯罕关,但我一直将它视为辽长城,因为它是这一段历史风云的起点,因为契丹是第一支来与大海对话的草原马队。
英国人约翰·迈克在《海洋:一部文化史》中说:
就其构造而言,大海是空洞的,是一个不是地方的地方。
大海没有历史,至少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
是的,大海是液体的,涌动的,是个不是地方的地方。但,天无涯,海有岸,文字有许多种存在方式。建在半岛蜂腰处的辽长城,既是写在岸上的文字,也是写在海上的文字。历史没有空洞,海就没有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