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军阴魂不散，杀人狂卷土重来

2022-09-01康慨

中国新闻周刊 2022年31期

康慨

2001年，“9·11”袭击发生五天后，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在誓言复仇的讲话中，把即将与盟国共同展开的反恐战争称为十字军东征。这种轻率的说法正中其对手的下怀。无论是本·拉丹还是日后的伊斯兰国，均曾打出抵抗十字军侵略的旗号，为其反西方的圣战正名。

对十字军的迷恋同样挑逗着今天的白人至上主义者和新纳粹分子，不时激励他们化身武装护教者或圣殿骑士，向无辜的百姓倾泻弹雨，犯下大规模屠杀的罪行。2011年在挪威和2019年在新西兰发生的两场恐怖袭击，其背后均有十字军的理念作为支撑。年轻的英国大众历史学家丹·琼斯称之为“十字军2.0”，以此强调它与九百多年前首版十字军运动难以忽视的精神关联。

从公元7世纪开始，基督徒与穆斯林便投入了一场似乎永无尽头的战争。到公元11世纪末，拜占庭帝国在突厥人的围攻下忧心忡忡，遂向西方的基督教兄弟求援。罗马教皇乌尔班二世倾心于集权、扩张和对穆斯林的攻伐，并急于寻找一项能让基督教世界重归统一的共同事业。他骑马越过阿尔卑斯山，北上法国，召开大会，鼓动圣战，用夸大的危机感、夸张的理想主义和对免罪的许诺，激发起王公贵族的贪欲和劳苦百姓的暴力情感。此后，大批教士下到基层，在乡镇广场和田间地头宣传圣战的紧迫和赎罪的收益，志士和群氓纷纷响应，把十字缝到身上，加入东进的大军。

历次十字军东征的发动模式大同小异：鼓动人心的宣传、嗜血的欲望、赎罪的冲动、正义的狂热和民粹的怒火。在那些以恶为生的中世纪流氓无赖和骑士贵族眼里，免罪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吸引力。佛兰德伯爵用狼牙棒打死妻子的奸夫，将尸首头朝下扔进茅厕，然后毅然东征赎罪。良民有时难免也会产生同样的精神追求。一个威尔士少妇在阻止丈夫参军的当夜，因为睡梦中翻身，不慎压死了尚在襁褓中的儿子，于是回心转意，亲手为丈夫缝上十字标识，把他送到队伍中去。

1096年夏秋之交，十字军正式启程东进。他们以三光政策对待途中敢于抵抗的城池。在食物匮乏时，他们毫不犹豫地以死尸为粮。这支“队伍前方高举着十字架，胡须里还凝结着人肉碎渣”的大军借助巨大的攻城锤和四层楼高的攻城塔，于1099年7月15日攻陷了耶路撒冷，随即在圣城展开连续数日的大屠杀。血流成河已不足以形容街头的惨景，因为死者的血甚至涌到骑兵的膝盖或马的缰绳，“以至于没有一个尚未断奶的小男孩或小女孩，”同时代的历史学家记录道，“乃至一岁的婴儿能逃脱谋杀者的毒手。”

琼斯是极为勤奋的写作者，从2017年起，每年出一部书。成书于2019年的《十字军》立意庞大，志在讲述四百年的十字军运动史，但其行文注重细节，每章均以具体人物的故事作为入口或带动叙述，库尔德人出身的埃及苏丹、嗜杀的英格兰狮心王、成吉思汗的孙子、西西里岛的穆斯林诗人、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以及第一位在约旦河里沐浴的挪威国王均起到了这样的作用。他也没有忽视妇女。耶路撒冷女王梅利桑德、拜占庭公主兼历史学家安娜·科穆宁娜，以及一位用锅当头盔、在圣城对抗萨拉丁弩炮的英国女青年玛格丽特一并加入了书中的群英谱。

第一次东征的成果是在圣地周边建立了多个十字军国家，但它们从未摆脱被撒拉森人包围的危局。1147年开始的第二次十字军东征以惨败告终。20年后，萨拉丁横空出世，发迹于开罗，继而建立阿尤布王朝，1187年大败基督徒联军，攻陷耶路撒冷，并剿灭十字军诸国。此后便是狮心理查参加的第三次远征。他虽为旷世名将，但对自己的人民横征暴敛，在外挥霍无度，到处树敌，不断与邻国和盟友反目，又生性残暴，攻取阿卡后，他不顾与萨拉丁达成的协议，将2600名战俘尽数处决。相形之下，哈丁战役后，萨拉丁只斩首了200名圣殿骑士和医院骑士，而把其余的战俘卖作奴隶。

一连串的阴谋使1202年的第四次东征偏离了方向：战火没有烧向阿尤布王朝统治下的圣城或埃及，而是朝向了拜占庭的基督徒兄弟。十字军攻占、抢劫和焚烧了君士坦丁堡。“在圣索菲亚大教堂内，一个来自十字军营地的妓女坐在牧首的宝座上，围着祭坛跳舞。拜占庭的都城已经陷落，希腊帝国本身也随之灭亡”。

此后，十字军的征伐目标从远方转向了身边的异教徒。他们用刀剑逼迫和平的部族改变信仰，甚至对本族发动圣战，残杀教友，只因后者在礼仪和思想上偏离了正道。十字军已沦落为教皇镇压异端思想和地方领主维护恐怖统治的工具。圣战者越来越土匪化和流氓化了，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他们的贪婪和残暴。1209年，十字军以讨伐清洁派信徒为名，攻破法国南方城市贝济耶后屠城，无差别虐杀居民两万人，而其中绝大部分并非清洁派。领军的教廷使节留下一句遗臭万年的名言：“吾等只需斩尽杀绝，上帝自然心中有数。”

十字军的理念不断遭到歪曲，其作战也越来越本地化和常规化（这也是本书不叫《十字军东征》的原因所在），开始将目标对准教皇的敌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二世。埃及苏丹拜巴尔仿佛萨拉丁再生，击败西进的蒙古大军，并将法兰克人的港口城市夷为平地，以从根本上消除十字军东征的可能。他抢走圣徒的头颅，烧毁圣女的遗体，在祭坛上割开修士、牧师和执事的喉咙，屠杀未尽的基督徒男女在叙利亚的奴隶市场上造成了价格崩盘。换作以往，东方的危机会引发一次新的十字军东征，然而在1260年代末，十字军却专注于讨伐西西里岛上教皇的个人仇敌。

这本书里有很多羅杰，很多约翰，很多罗贝尔，很多阿莱克修斯，很多坦克雷德，以及非常多的鲍德温。但我以过目即忘做到了应对自如。真正让我苦恼的是书中一场接一场的屠城。当时的编年史家们——琼斯注重兼引东西两方的证词——记录了无数的杀戮、强奸和奴役，尤其是针对儿童的暴行，让我们时时哀叹：人类是一个多么可耻而愚蠢的种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