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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闽、粤、客方言的保护传承问题*

2022-09-01庄初升

语言战略研究 2022年5期
关键词:粤方言闽南话客家话

庄初升

(浙江大学 国家语言文字推广基地/文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58)

提 要 闽、粤、客方言是中国南方的三大方言,近数百年来随着离乡的华人而播迁境外,成为海内外华人社区文化认同和文化传承的重要纽带,是极为宝贵的语言资源和文化资源。闽、粤、客方言的实际应用还经常与国家安全问题交织在一起,台湾地区和香港地区特别值得关注,如学理层面大陆与台港澳地区方言的源流关系。闽、粤、客方言作为大类方言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尽管没有整体消亡之虞,但是边界方言的濒危境况以及包括广州、潮州、厦门、漳州、泉州、梅州这类权威方言城市在内的方言核心区所表现出来的各种方言衰变迹象,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高度警惕,当前我们要从语言生态的角度更加积极稳妥地保护闽、粤、客方言的语言安全,长久有效地维持大陆与台港澳地区同声同气的语言文化联系。对闽、粤、客方言加强保护传承和维持其语言活力在中国的语言战略上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建议:凝聚广泛的社会共识,加强科学的社会规划;建立“从娃娃抓起”的方言母语传承体系,形成家庭、学校和社会的方言保护合力;将三大方言保护纳入国家级文化生态保护区进行统筹管理和专门保护。

一、引 言

近几十年来的全球化、信息化和现代化浪潮,给人类语言多样性带来了毁灭性的冲击,人类语言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灭绝,而一种语言的灭绝无疑意味着一种文化或文明的消亡,因此,挽救和保护濒危语言已经成为迫在眉睫的全球性问题,语言濒危的严重性和语言保护的迫切性已引起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庄初升2017)。

方言是语言的地域变体。对于方言区的人来说,方言就是他们的自然母语。中国的众多方言中,闽、粤、客三大南方方言近数百年来还沿着“海上丝绸之路”播迁到境外多个国家和地区,至今还是全世界各大主要华人社区的重要交际语言。具体而言,闽方言分布在中国的福建、台湾、广东、海南、浙江等省以及东南亚多个国家;粤方言分布在中国的两广、港澳以及东南亚、澳洲、美洲和非洲等多个国家;客方言分布在中国的广东、福建、江西三省的结合部和广西、四川、湖南、海南、香港、台湾等省区的部分地区,以及东南亚、南亚、非洲和美洲等多个国家。

整体而言,当前闽、粤、客方言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濒危方言,看似不存在语言保护的现实问题。但实际上,闽、粤、客三大方言内部差异性较大,如闽方言就有闽南话、闽东话、莆仙话、闽中话、闽北话等次方言之分,彼此之间完全无法通话,它们都已出现了程度不等的衰变迹象,有的位于边界的次方言甚至已经走向了濒危境地。我们认为,闽、粤、客方言在中国的语言战略和语言生活中具有特殊的地位,是极为宝贵的语言资源和文化资源,其衰变迹象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警惕。我们应积极行动起来,有意识、有组织地对闽、粤、客方言进行保护传承,阻止其颓势进一步加剧。

二、闽、粤、客方言在中国语言战略和语言生活中的特殊地位

近数百年来,闽、粤、客三大方言随着离乡的华人而播迁境外,顽强生存至今,成为海内外华人社区文化认同和文化传承的重要纽带。郭熙(2020:24)针对新时代海外华文教育事业发展提了若干建议,其中一条是“重视海外汉语方言的作用”,因为“在海外华语传承中,人们似乎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中文标准语的教学和推广上,对方言在海外华人社会维系和中华文化传承的作用没有予以足够的重视”。就中国台港等地区来说,也应予以重视。

台湾的汉族人有“本省人”和“外省人”之分,“本省人”指明末清初以来一直到1945年台湾光复之前主要从福建、广东移居台湾的闽南人和客家人,基本上使用闽南话和客家话;“外省人”指1945年台湾光复之后移居台湾的大陆人,尤其是1949年后随国民党当局迁台的大陆人,总数有几百万之多,早期使用各地方言和“国语”,目前许多人兼通闽南话。香港人主要是20世纪30年代至80年代初从内地移居香港的人士及其后裔,也有香港受到英国统治之前一直居住在现时新界地区的“原居民”,包括“围头人”“客家人”“疍家人”和“福佬人”等。早期港人使用的方言五花八门,但是由于来自珠江三角洲说粤方言的“广府人”占大部分,加上来香港定居的“广府人”中不乏商人和知识分子等上流社会人物,所以以广州话为标准的粤方言很快成为香港市区的通用语,其他方言目前仅限于在部分家庭内部使用。澳门在16世纪中叶葡萄牙人登陆之前,主要有闽南籍的渔民居住;此后人口增长较快,主要来自邻近的广东省粤方言区,因此直至今天澳门华人的通用语言仍然是粤方言。

海外有闽、粤、客方言的国家不少,如新加坡、菲律宾、文莱等以福建闽南话为主,泰国、老挝、柬埔寨等以潮汕闽南话为主,澳洲、美洲国家和越南等以粤方言为主,毛里求斯、苏里南等以客家话为主(客家话还是苏里南的法定语言)。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则闽、粤、客三大方言的使用人口都为数不少,马来西亚早期以闽南话较为强势,近几十年来逐渐让位于粤方言。尼古拉斯·奥斯特勒(2005/2016:135)指出:“闽方言、客家话和粤语这些东南地区的方言至今仍在海外华人中占据着主导地位。”罗福腾(2019:135)根据维基百科网页以及马来西亚2001年政府统计局的数据,列表统计了南洋各个国家的人口规模、华族人口与官方语言、方言的基本情况,援引如下(原文“占比”的计算有误,本文重新计算)。

表1“方言”一列,“福建话”“潮州话”“泉漳闽南语”“闽东语”“闽南话”都是闽方言(实际上还有海南话没被统计进去),“广府话”“广东话”“粤语”“广州话”都是粤方言,“客家话”“客家语”都是客家方言。

表1 南洋各国总人口与华族人口的比例及国家语言政策简况

总之,不论是在近代还是现代,台港澳及海外华人社区所使用的方言以闽、粤、客三大方言占绝大多数,闽、粤、客方言无疑成为台港澳同胞及海外华人华侨重要的族群标志。众所周知,闽、粤、客方言的实际应用还经常与国家安全问题交织在一起,台湾地区和香港地区特别值得关注。

在台湾,日据后期日本侵略者在竭力推广日语的同时禁止使用闽南话。光复之后国民党当局大力推广“国语”,削弱包括闽南话在内的各种本土方言,特别是20世纪60年代中期以后更是严令学校、媒体和电影等禁止使用方言;1987年之后从允许课外学习方言到允许学校进行方言教育,到了1996年以后包括闽南话、客家话等在内的乡土语言甚至登堂入室,作为选修课正式纳入学校课程。2000年民进党上台之后,2001年秋季开始规定小学必修、初中选修乡土语言课程,小学一至六年级学生必须从闽南话、客家话、少数族群语等3种乡土语言选择一种学习。2003年3月,台湾教育事务主管部门废止已经在台施行30年的《“国语”推行办法》,企图取消“国语”的共同语地位,利用“台语”等所谓的乡土语言来与大陆的普通话进行切割。2016年重掌政权的民进党延续乡土语言的“国家语言”定位,企图在语言生活层面实施“渐进式台独”策略,消除中国认同,所有这些动向都值得我们高度警惕。

上述所谓“台语”其实就是闽南话,如果追溯这个概念的来源,不难看出它是台湾旧殖民时代的产物。中日甲午战争之后日本侵占台湾,首先遇到了语言沟通的难题,因此,不遗余力地推广、普及日语成为日本军国主义“同化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日本政府组织编纂了大量闽南话与日语对照、客家方言与日语对照的词典、课本等,其中以台湾“总督府”编、小川尚义主修的《日台大辞典》和《台日大辞典》影响最大,李佳(2018:78)指出:“‘台语’或‘台湾语’的称谓由此占据了整个‘日据时代’,开始在称谓上同福建闽南话进行‘切割’。”早在1999年,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张克辉(1999)就批判台湾有些人企图用“台语”代替“国语”,“切断台湾同胞同祖国历史与文化的联系”。钱奠香、李如龙(2002)则指出,“台语”这一术语最早由语言学家李方桂提出,指的是侗台语族,其内涵和外延在汉藏语学界早已根深蒂固。把台湾的闽南话称为“台语”只会造成混乱。事实上,连鼓吹“台语”名称的郑良伟也承认:“整个台湾话的形成和厦门话的形成极为相似:两者都由来自泉州、漳州的移民混和而成。今日都是不泉不漳,又泉又漳。因此大陆的闽南话当中最靠近台湾话的是厦门话。”如果把“台语”作为“台湾岛上的语言”的简称,那么台湾岛内还有客家话、普遍通行的“国语”,以及含有各种部落方言的少数族群语言。这就更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名称了。近来,有些客家学者竟把台湾的客家话也称为“客台语”,在学理上也是说不通的。由此可见,民进党当局利用“台语”这个概念进行政治操弄,不过是“借尸还魂”而已。

英国统治时期,英文是香港唯一的法定语文,包括粤方言在内的中国语言文字并没有宪制地位。香港教育界及大专学生从20世纪70年代起开始争取香港人最常用的中文成为法定语文,终于使港英政府于1974年修改《法定语文条例》,规定中文同英文一样,成为香港法定语文。1997年香港回归之后,根据《基本法》第9条和《法定语文条例》第5章第3条第1节,中文和英文都是法定语文。由于法律条文里的“中文”并无明确指定使用哪一种口语,由此便衍生出香港特区政府所推行的“两文三语”政策,即以中文、英文为书写文字,广东话(粤方言)、普通话和英语为口语的方针。“目前在香港近700万的人口中,操粤语的人为600万左右,占全部人口的90%,这是粤语流通的客观存在。”(田小琳2011/2012:28)最近几年来,香港部分别有用心的人从宣传“本土意识”开始,继而采取行动企图在政治、经济、社会等方面与中国内地脱离关系,有的人利用所谓广东话(香港粤方言的俗称)大做文章,借机表达对于内地一切人和事的排斥态度。据报道,前几年香港特区政府教育局网站刊登的一篇专栏文章提到广东话是“一种不是法定语言的中国方言”,结果有所谓“本土派”人士批评这是政府“有阴谋地矮化广东话”,激进派政客则上纲上线地无端指责这是要使香港“大陆化”,甚至有不明真相的网民发起一人一信向教育局进行施压。

众所周知,台湾的闽南话和客家话都来自大陆原乡。闽南话主要有“漳腔”(来自旧漳州府)、“泉腔”(来自旧泉州府)以及混合腔,后者主要是漳、泉的混合,与厦门腔基本相同,目前是台湾最主流的口音;客家话则有四县(来自旧嘉应州的程乡等四县)、海陆(来自海丰县、陆丰市)、大埔、饶平、诏安等多种口音,还有一种称为“四海腔”的口音属混合口音,流行较广。如上所述,台湾有人把当地闽南话称为“台语”,客家话称为“客语”或“台客语”,有的可能是人云亦云,有的则是故意与大陆闽南话、客家话进行切割,企图为“文化台独”鸣锣开道,本质上是极端错误的。在香港,粤方言一般称为“广东话”,也有径直称为“粤语”,很少称为“粤方言”,因为在很多人心目中,该方言就是一种“独立的语言”,而不仅仅是汉语的一种方言,这都是有意无意地为所谓“本土化”寻找语言方面的依据。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闽、粤、客方言在中国语言战略中具有特殊的地位。当前,我们一方面要在大陆与台港澳地区对这三大方言积极展开田野调查,进行充分的比较研究,从学理上证明台湾闽南话、客家话与大陆原乡闽南话、客家话的源流关系,以及香港粤方言与广东粤方言的源流关系,要正本清源而不是本末倒置,使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借用方言问题进行“文化台独”“文化港独”的企图落空;另一方面要在大力推广国家通用语言普通话的同时,从语言生态的角度更加积极稳妥地保护闽、粤、客方言的语言安全,长久有效地维持大陆与台港澳地区同声同气的语言文化联系。否则,如果任由大陆地区的闽、粤、客方言流失乃至最终消亡,大陆与台港澳地区天然的语言文化纽带将会中断,无形中为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进行“文化台独”“文化港独”提供口实,从长远来说危害巨大。

闽、粤、客方言在中国经济社会中的作用也与众不同,在早期经济特区和当下粤港澳大湾区的语言生活中都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张振兴(1996)认为闽南话和粤方言这类方言也是投资环境,因为对于早期福建和广东的经济特区来说,外商多是侨胞和港澳台胞,他们选择的投资地点大多是故乡和方言相通的地方。李莉亚、黄年丰(2017)在对广东省经济特区语言生活进行广泛、深入调查的基础上指出:“经济特区居民一方面高度认同普通话作为我国通用语言的法律地位和在实际社会生活中的功用,另一方面也普遍乐于在私人的、非正式的场合使用自小习得的母语方言,外来移民为了融入本土圈子也愿意尝试学习和使用当地方言。经济特区居民语言能力普遍较高,掌握和使用双言甚至多言正成为当地语言生活的新常态。”

三、闽、粤、客方言的衰变迹象

近十几年来,濒危汉语方言引起学界甚至社会大众的广泛关注。应该说,当前最濒危的汉语方言主要是那些暂时无法确定归属的土话和各种呈岛屿状分布的小方言(庄初升,邹晓玲2016)。比如岭南地区,除了几大方言之外,还分布着一些语言特色鲜明、文化内涵丰富的弱势方言,它们大部分已经呈现出高度濒危的态势,包括广东北部的“韶州土话”(现在一般称为“粤北土话”)和“军声”,东部的“蛇声”“占米话”“军声”和“畲话”等,珠江三角洲的“疍家话”,西部的“旧时正话”“山瑶话”“东话”等;香港新界的“围头话”“疍家话”等;广西东部的“本地话”“都话”“铺门话”“鸬鹚话”,北部的“伶话”等;海南东南部的儋州话、南部的“迈话”以及沿海多处的“疍家话”“军话”等。如果不加以特别的保护,任由这些弱势方言流失、消亡,则不久的将来岭南地区方言文化的多样性将大打折扣,许多与这些方言土语相关的口头传统将被连根拔起,永远失去生存的土壤(庄初升2017)。可是,这类濒危方言数量多、人口少、功能弱、影响小,要逐一加以保护使其永远不至于流失是非常不现实的,甚至是根本做不到的。因此,针对这类濒危方言(包括濒危语言)学界多主张采取记录、保存策略(参看曹志耘2009;李宇明2012;道布2018)。

闽、粤、客方言都属于汉语的大区方言,使用人口都多达几千万,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并没有消亡之虞,因此整体上不存在濒危的问题。但是,如果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就不难看出这三大类方言也面临着不少危机,特别是一些边界次方言或地点方言,甚至在不久的将来即将遭遇“灭顶之灾”。笔者十几年前在闽北建阳市(今南平市建阳区)调查,就发现市区已经很难找到能够说一口地道建阳话的发音合作人了,普通话已经基本取代了建阳话成为主要的交际用语。在闽西南和粤东,有一条几百千米长的闽、客方言分界线,随着闽南话的步步“进逼”,这条分界线正在逐渐向客家话的腹地推移,客家话的地盘将越来越小:以闽南话为主、客家话为辅的那些村落将逐渐演变成单纯说闽南话的村落;以客家话为主、闽南话为辅的那些村落则过渡到以闽南话为主、客家话为辅的村落;而处于纯客家话边缘的村落则逐渐变成以客家话为主、闽南话为辅的双方言村落(庄初升1994)。珠江口西岸东莞市的本土粤方言内部差异悬殊,都处于急剧消失的状态,姚琼姿、庄初升(2016)在调查了东莞市所有镇街代表性方言点之后发现:“当代东莞各地方言深受广州话为代表的广府片粤语和普通话的双重夹击,急剧地发生变化,甚至很快后继乏人,岌岌可危了。”

以上处于濒危状态的闽、粤、客方言都是边界方言和弱势方言,因为频繁的语言接触而逐渐走向衰亡似乎是摆脱不了的宿命,而闽、粤、客的一些城市方言和权威方言,近几十年内也在急剧衰变之中,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在闽、粤、客三大方言中,广州话是公认的最为强势的方言。可是,单韵鸣、李胜(2018)通过问卷调查后指出:超过半数的广州人认为粤方言的使用人数将逐渐减少,其活力将逐渐丧失;约四分之一的广州人认为粤方言的使用人数将逐渐增加,活力将逐渐增强;约五分之一的广州人认为粤方言将保持既有状态不变。对于粤方言的未来,超过一半的广州人持悲观态度。中年人比青年人相对乐观,青年人多对粤方言的未来持悲观态度。这里所说的粤方言其实就是广州话。

广东潮汕地区属于闽方言区,当地居民长期以来一直有着深厚的方言文化传统和强烈的方言意识,但是进入新世纪以后,不少孩子还是出现了方言断层,他们不论是在课堂上还是学校外都更习惯于说普通话。这种改变甚至已经渗透到家庭中,为了适应孩子,爷爷、奶奶们也变得乐于说很不标准的地方普通话。这样的情形之下,孩子的方言母语丢失,将来就只会说带有方言腔调的普通话了。

就是在闽方言的核心区福州、厦门,许多70后、80后的年轻人不太经常说当地方言,而许多90后、00后的孩子甚至已经不会说当地方言了。早在2002年,徐睿渊、侯小英在厦门有效调查了224个父母都说闽南话的学生和幼儿,得出会说闽南话的比例:高中93.62%、初中100%、小学97.87%、幼儿80.56%。她们同时统计其他调查数据之后得出结论,在厦门,会说闽南话的少年儿童主要是在与家人、朋友和同学之间交谈时,而且是在谈论日常生活内容时,才会使用闽南话。闽南话的使用范围也就可能因为新生事物、外来人口等多种因素而缩小,甚至在某些领域完全为普通话所替代(徐睿渊,侯小英2002)。

随着漳州月港的崛起,漳州话在明清两代的影响力一直非常强劲,从菲律宾到马来西亚等国,漳州话在海外传播广泛。①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的闽南方言字典是英国伦敦会传教士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1796~1857)于1832年出版的《福建方言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Hok-kë è n Dialect of the Chinese Language)。麦都思在序言中说明《福建方言字典》的编写参考了漳州方言韵书《汇集雅俗通十五音》,同时清楚表明《字典》所代表的方言是漳州话(更确切地讲是漳浦话)。另外,英国伦敦会传教士戴尔(Samuel Dyer,1804~1843)编写的《福建漳州方言词汇》(A Vocabulary of the Hok-kë è n Dialect as Spoken in the County of Tsheang-Tshew),于1838年出版。由此可见,历史上漳州话在南洋的影响很大。然而,时至今天,本土的漳州话却已开始出现衰变的迹象,在漳州市区甚至已经比较严重。林晓峰、吴晓芳(2015)以漳州芗城区为例,经过调查发现:漳州城区中小学生大多最先学会普通话,大部分人听不懂也不会说闽南话;闽南籍父母和孩子的家庭语言为普通话;家长和孩子对闽南话的传承持漠不关心的态度。

闽南农村的闽南话尽管还保持着较强的语言活力,但也并非毫无问题。付义荣、胡萍(2020)一项针对厦门、漳州、泉州闽南农村语言生活的调查显示,普通话的普及虽然造就了大量兼说闽南话与普通话的双言人,但并未威胁到闽南话的生存和优势地位。然而当地人的闽南话水平正随着年龄的递减而递减,35岁以下的年轻人的闽南话水平已经开始不如普通话。

梅州市被称为“世界客都”,梅县话是客家方言的标准语,具有较高的权威性。根据王秋珺(2011)的调查,在梅县方言区内还在使用梅县话的人口比例较高,但是,30岁以下的人群中有接近三成的人认为梅县话会被普通话取代,30岁以上的人群则有超过四成的人具有相同的观感。可见,梅县话在当地客家人心目中的权威地位已在动摇。就方言本体而言,“梅县话在青少年一代的使用中正处于弱化、退化的状态,它的部分方言成分正逐渐消失,而普通话的成分日益增多,向普通话靠拢的趋势明显;另外,粤方言的影响也在扩大”(王秋珺2011)。侯小英(2018)进一步验证了梅县话衰变的事实,即客家话在梅州目前虽仍占主导地位,但也呈现出明显的萎缩趋势;被视为客方言代表的梅县话,其活力与前景也不容乐观。这一现象集中体现在当地青少年儿童身上。2015年12月,梅州电视台连续播出两期关于“丢失的客家话”的报道,从中可见梅州城区的中小学生对很多地道的客方言语词,已不会说或读不准。作为客家方言标准语的梅县话尚且如此,其他地区的客家方言更是可想而知了。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尽管闽、粤、客方言在整体上没有消亡之虞,但是边界方言的濒危境地以及包括广州、潮州、厦门、漳州、泉州、梅州这类权威方言城市在内的方言核心区所表现出来的各种方言衰变迹象,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高度警惕。就像一个很强壮的人出现健康问题需要治疗养护一样。以历史的眼光来看,方言与自然界的所有生命体都会生死病老一样,也会经历产生、发展、式微和消亡的过程,但是,我们仍应尽力让方言生命绵长,使精神家园生意盎然。社会语言学的奠基者之一费什曼(J. A. Fishman)曾就为什么要保护濒危语言的问题打过一个比方,尽管医生都知道病人终将离开人世,但还是会尽力延长病人的生命;现代医学的进步不仅仅在于对抗疾病,还在于培养健康意识(李艳红 2016)。

当前一般谈论濒危汉语方言的现象,不论是公众还是学者,较少人会去特别关注闽、粤、客这类大方言的保护问题。陈燕玲、林华东(2011)在对福建、台湾和广东的闽方言区进行实地调查的基础上指出,虽然当下城镇孩子方言能力普遍变弱,但“大部分闽南人认为应该学习和传承闽南方言;他们还认为自己的下一代或者是在闽南语区工作生活的非闽南人也应该学习闽南方言”。李莉亚、黄年丰(2017)在针对广东省经济特区语言生活广泛、深入调查的基础上指出,大部分特区居民都对“本地方言是否应该得以使用和传承”这一问题持肯定态度,尤其是珠海和汕头地区,超过75%的受访者认为,应该鼓励当地方言在一定场合使用并得到传承。总之,公众的方言母语意识、语言态度与现实生活中对方言母语的传承实践,往往并不吻合,甚至有些自相矛盾。这就导致一个很尴尬的境况,即很多人一方面理性上认为方言母语很重要,另一方面又在不知不觉中让他们的下一代丢失了方言母语而在所不惜。

笔者的方言母语是闽南话,曾在广东学习和工作二十几年,对福建、广东的闽、粤、客方言都有广泛的调查,积累了许多感性的认识,也曾多次到港台两地和菲律宾、马来西亚等国调查闽南话和客家方言,深切感受到近些年来各地的语言生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闽、粤、客方言尽管都是大类方言,但是其颓势还在进一步加剧。我们是坐视不管,还是积极加以干预呢?这是一个重大的理论问题,更是一个迫切的现实问题,加强保护传承和维持它们的活力在语言战略上具有特别重要的现实意义。

四、闽、粤、客方言的保护传承策略

此前已有学者分别就闽、粤、客的传承情况做过一些调查研究,而且提出了若干切实可行的保护策略,如陈燕玲、林华东(2011),陈燕玲(2012),林晓峰、吴晓芳(2015),单韵鸣、李胜(2018),温昌衍(2011),侯小英(2018)等。他们已论及实施方言保护的几个要素,如政府、社会、家庭、学校、教材、媒体等,如单韵鸣、李胜(2018)提出,粤方言传承需多方合力,包括政府政策引导、媒体舆论配合,中小学校承担导入地域方言文化的部分责任、尊重粤方言在校内课余时间的使用,鼓励家长坚持对下一代的方言母语教育。笔者认为未来如下3个方面需要特别重视。

第一,凝聚广泛的社会共识,加强科学的语言规划。闽、粤、客三大方言的保护传承不仅仅是一个学术问题,更是一个具有语言战略高度的社会现实问题。从学界到公众,从民间到政府,对闽、粤、客方言在中国语言战略和语言生活中的特殊地位已有所认知,但是还很不充分。首先,在学理的层面上迫切需要形成共识,正如李宇明(2018)所积极倡导的,“海峡两岸及香港、澳门学人有必要坐下来对百年中国语言学史进行梳理,在梳理中不断增加共识,逐渐形成共同的或相近的语言史观”,其中重要的思想理论成果就包括方言保护等。其次,应继续加大各类媒体和各级学校的宣传、教育力度,使得汉语方言的语言资源观、语言生态观深得人心。再次,目前当务之急是要以党的十八大及十七届六中全会关于“建设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体系,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科学保护各民族语言文字”的精神为指导,充分考虑福建、广东等省区在语言规划上涉台、涉港澳、涉侨和涉外的特殊性,对一些不合时宜的语文政策进行适当调整,为当地汉语方言的保护传承提供有力的法律保障。其实有关这个问题,李如龙(2004)早就说过:“语文政策必须与时俱进,不能因循守旧”“语文政策的变动要遵循语言发展变化的规律,也要切合不同地区、不同方面的社会生活的实际情况,求同存异,灵活处理,增加弹性,留有余地”。

第二,建立“从娃娃抓起”的方言母语传承体系,形成家庭、学校和社会的方言保护合力。如上所述,闽、粤、客方言的衰变迹象主要体现在青少年群体之中,方言传承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断层,因此目前的保护工作要“从娃娃抓起”。实际上,能否“从娃娃抓起”关键在于幼儿的母亲和老师。可是,当代年轻妈妈和幼儿老师(幼儿老师以女性居多)的语言感情和语言态度不一定有利于幼儿的方言母语教育。单韵鸣、李胜(2018)有关广州人语言态度与粤方言认同传承的专项调查显示,“女性对普通话、英语的评价显著高于男性,她们的语言态度会对后代的语言教育产生潜在影响”。与此相关的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是,很多年轻妈妈在“不要输在起跑线上”之类观念的影响之下,生怕孩子学不好普通话和英语会影响学业,于是从幼儿牙牙学语开始就故意回避方言母语而全部改用普通话。基于以上的事实,如何矫正年轻妈妈和幼儿老师的观念,使之主动、积极地与幼儿说方言,是当前全社会需要认真思考和努力破解的一个难题。方言保护传承是一个系统工程,幼儿的母亲和老师固然是最为重要的一环,也是最重要的开端,但还是需要家庭、学校和社会形成合力,才能收到应有的效果。

第三,纳入国家级文化生态保护区进行统筹管理和专门保护。最近十几年来,国家先后设立了闽南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2007)、客家文化(梅州)生态保护实验区(2010)、客家文化(赣南)生态保护实验区(2013)、客家文化(闽西)生态保护实验区(2017)等多个与闽、客方言直接相关的国家级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可见国家的重视程度。此外,广东省还设立了9个省级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初步涵盖了客家文化、广府文化、潮汕文化、雷州文化、瑶族文化、侨乡文化、粤剧粤曲文化等岭南文化的代表性形态。闽南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是中国第一个国家级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福建省政府印发的《闽南文化生态保护区总体规划》(实施时间为2011年至2025年)第八部分提出:“在推广、普及普通话的前提下,鼓励青少年学习闽南语,培养青少年闽南语应用能力;进一步发挥厦门卫视、泉州电视台、漳州电视台闽南语电视频道、栏目的作用,扩大闽南语的传播;鼓励公务员、服务业人员、外来务工人员学讲闽南语,形成有利于闽南文化保护的语言环境。”①参见http://zfgb.fujian.gov.cn/1020。这对于闽南话的保护传承显然具有积极的意义,但是这些措施只是作为“营造有利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生存发展的社会环境”的举措之一而已,闽南话在具体的保护对象、保护内容方面并没有获得独立的地位。我们建议有关部门把闽、粤、客方言及其相关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一个整体进行统筹管理和专门保护,这样才能为方言保护建立一个长效机制,使各项保护工作落到实处而不是流于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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