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喦绘画中“骆驼”的象征意义
2022-09-01马冲
马 冲
(广西艺术学院 造型艺术学院,广西 南宁 533007)
华喦“骆驼”画作共四幅:其一是乾隆十一年(1746)所作《寒驼残雪图》;其二是乾隆十五年(1750)所作《雪驼残雪图》(1)《雪驼残雪图》与现存故宫博物院的《寒驼残雪图》十分接近,很多学者对于两者是混淆的。参见保利艺术博物馆:《宋元明清中国古代书画选集(一)》,保利艺术博物馆2019年版,第170-171页。;其三是乾隆二十年(1755)所作《天山积雪图》;其四是寄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象驼图》。
一、骆驼的形象与功能
骆驼被先民称“橐驼”,“橐”意口袋,有负囊远行之能。“橐驼”最早见于《史记·匈奴列传》:“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驼、驴。”说明北方匈奴将豢养的骆驼、驴、骡称为“奇畜”。在《逸周书·王会篇》中,伊尹请令“以橐驼、白玉、野马、騊駼、駃騠、良弓为献”。各国将牧养的骆驼与野马作为贡品上贡商国。又有《史记·苏秦列传》:“燕代橐驼良马必实外厩。”
“骆驼图像最早见于长沙杨家山304号汉墓出土的漆盒,上有金箔贴花和骆驼图案,但出土已残坏,形象稚拙。”[1]河北定县122号西汉中山王墓出土的青铜车伞盖柄的《错金银畋猎图》,自上而下分四节,其三有仙人骑驼,这与当时流行的神仙方术息息相关。在山东(邹城金斗山、临沂吴白庄汉墓等)、安徽(徐州茅村汉墓等)、河南等地都出土了有骆驼图像的画像石,说明“骆驼题材与大象题材伴生的现象在汉代较为流行,骆驼与大象、麒麟、龙等神兽构成人们心中的祥瑞世界”[2]。
莫高窟296窟北披绘制的《福田经变》,“表现人畜休息与一辆卸辕驼车,水井东西有人喂骆驼、灌饮骡马,描绘干旱西北古道上旷路遇井的场景,反映6世纪丝绸之路交往之貌”[3]。420窟主室东披《法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中出现的驼队(图1),反映了隋朝时期内陆与西域的商贸活动。
图1 莫高窟420窟东披《法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中的驼队
唐安国相王孺人唐氏壁画墓的东、西壁皆绘有牵驼图,作于神龙二年(706),东壁高2.01米、宽1.80米,西壁高2.10米、宽1.93米(图2),“墓道东壁,自南向北依次绘一人、青龙、二人牵二马、一人牵骆驼和门吏;西壁除白虎对应东壁青龙外,其余皆相同,墓道北壁绘影作木结构阁楼”[4]293。在孺人崔氏壁画墓的东壁也绘有牵马、牵驼的图像,“墓道东壁绘青龙、二人牵马、一人牵骆驼和门吏像;西壁绘白虎、三人牵马和门吏”[4]320。与唐氏壁画墓不尽相同。对于此图像的解读:一方面包含墓主人对于孺人唐氏和崔氏的偏爱,显示与标榜自身权势,希望来世坐拥、享受现世的一切;另一方面,尖毡帽、高鼻梁、络腮胡的胡人牵驼图是当时社会史实的佐证和现实生活的反映。唐朝章怀太子墓东壁的狩猎出行图(高1.49米、宽6.85米)绘于景云二年(711),描绘了浩浩荡荡的狩猎场景,其中有两匹灰黄色骆驼作为载物工具出现在队伍的尾端。
图2 安国相王孺人唐氏墓道西壁牵驼图
故宫博物院所藏南宋时期的《山店风帘图》和《盘车图》(图3),均描绘了骆驼休憩补食的场景。由此可见,骆驼在当时已被人们豢养,作载物之用,因此需要补充食料以赶更远的路。
图3 南宋《盘车图》绢本
辽代中晚期贵族墓葬关山辽墓群绘有大量车马出行的场景,其中不乏作为出行骑乘的骆驼。M3南壁出行图,画面为三人两马一驼朝墓口方向前进,一黄色双峰驼紧随引驼人。M4(晋国王妃萧氏墓)北壁契丹人出行图“绘契丹人物14人,驼车1辆及马匹若干,分4组,组间有距离;第四组为3人引1驼车”[5]。驼为黄色双峰驼,头顶有辔头,脖子架车轭,驼车为直辕高轮,车厢为毡棚式,前端有凉棚,浩大的出行场景彰显了墓主人的身份和权势。
相传为元代陈及之所作的《便桥会盟图》(图4),全图共绘246人、180匹马和4头骆驼,分三段表现。前段描绘了各类马上运动与表演,旨在展现突厥人的生活习性;中段绘疲惫人马的休息场面,并表现四匹骆驼(有一匹被树枝遮挡,但通过尾巴,可辨识为骆驼),其驼峰间有囊袋;末端是便桥会盟,突厥首领颉利在桥头向李世民求和。可见,骆驼仍是传统意义上马的陪衬,是承担运输和橐物的存在。
图4 《便桥会盟图》纸本
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刘贯道的设色立轴绢本《元世祖出猎图》,近景描绘了行猎人群,主角身着白衣黑点的大衣,远景绘有驼队,第一匹骆驼载人、其余三匹载物,横穿无垠的沙漠。“元代史料中频频出现‘世祖定制’,足以说明作为皇家艺术的赞助,忽必烈对于图像功能的重视;与之相关的《元代画塑记》也显示艺术制作受赞助人的严格控制。”[7]其远景中骆驼商队的出现,必然包含政治信息。
清代便是华喦所绘有关骆驼的绘画。近代也有画家绘制骆驼,如张大千、溥儒合作的山水人物册页等。
二、华喦绘画中“骆驼”的特殊性
《寒驼残雪图》(图5)绘于1746年,有题款:“老驼寒齿三更月,残雪新开一雁天,乾隆丙寅春朝新罗山人写于晴香暖翠之阁并题句。”绘有一红衣男子深居上部圆锥形(顶部为覆仰莲瓣,中心为摩尼珠状物)、下部圆柱形的帐篷中,并探出脑袋看寒驼啃地面枯枝的场面;身后有两座坡度山峰,侧出树干与稀疏枝叶,空中有飞鸟与弯月,与《天寒积雪图》有异曲同工之妙。徐渭题:“四十页,孤雁唳霜,寒驼啮月,一人卧旃庐中,但露半面。写塞外风景,如读敕勒歌。上钤宋牧仲审定书画印‘漫堂心赏’、宋荦所得神品‘墨井’二字等印,老驼寒齿三更月,残雪新开一雁天。”(2)方浚颐:《梦园书画录》:卷十二,定远方氏成都刻本,第442页。应是华喦借用了徐渭的题款表达胸臆,诗文仅是对画作的补充。华喦在春天的早晨绘制骆驼于雪中啃食荒草的画面:对于画中人,骆驼是其出行的工具,辨别方向的指南;对于作者,便是赞美骆驼坚韧不拔的品质,并以老驼自喻,正如《边景雪夜》诗中所云:“阴山一丈雪,万里月孤悬。驼逆西风走,人被北斗眠。”[8]153
图5 《寒驼残雪图》
《雪驼残雪图》(图6)绘于1750年,与《寒驼残雪图》在构图、图像组合方面极为相似,仅题跋与艺术风格不同。前者较为粗糙,骆驼头部的表现差强人意,在人物和帐篷细节方面有减笔之嫌;后者温婉细腻,空间深远,晕染得当,与《天山积雪图》的表现手法接近。同年六月,华喦作《竹雀图轴》,仿元人笔意作《秋风野鸟图》,于解弢馆作水墨淡色《松鹤图轴》[9]。身为职业画家,这种花鸟题材画作多为迎合花鸟市场畅销的应酬之作。乾隆十二年(1747)华喦继室蒋媛病故,乾隆十六年(1751)华喦多病,仅张四教、汪学轩前来探望,不乏凄凉。《雪驼残雪图》或许也是其应付频繁订件、解决贫困的应酬之作。
《天山积雪图》(图7)绘于1755年,题有:“乙亥春新罗山人写于讲声书舍时年七十有四。”描绘的是高山硬朗耸立、阴霾溢绕、天山积雪时分,一身披红衣头蓬、头戴绒帽、着通肩绒衣、登长筒尖靴的男子胸佩长剑、手牵骆驼赶路的场景,该男子面部上扬、鼻孔朝天、八字胡、鬓角有碎发,腰间系带下滑至膝前,随风飘扬,缰绳顶端是金色的禅杖状物,并有多余细线垂下。骆驼为赭色双峰驼,作昂首屈膝状,小腿强健有力,与行人一同仰望空中的孤雁。《天山积雪图》中的骆驼不再是强健有力的矫健形象,而是瘦骨嶙峋,作仰天长鸣状,华喦渴望建功立业,然一生庸庸碌碌,似在诉说作者诸事不顺的境遇。
图7 《天山积雪图》
《象驼图》(图8)源于《写生册》册页第一开,未属年款,左端题有“新罗山人华喦写于云阿暖翠之阁”。是兰千馆第二代族人林翰东等六人于2002年寄存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作品,综合其画风、画法及用印,该作品应属华喦晚期(六十岁之后)之作[10]。画面中有一手持奴杆、头戴绿色尖帽、身着红衣的男子坐在大象背上,手握系绳缚住一匹瘦小的骆驼,前行途中灰象回头,与驼眼神有交集,顾盼左右,情态传神。任何画作都不是孤立的存在,尤其是册页,与全册必然有微妙的联系。在“写生册”中可以看到看到:西域而来的大象、骆驼,指引人们走出困境的魔力的螳螂,长眉碧眼的仙人,吉祥贵绵的松鼠,财源广进的天牛,达摩,鬼趣,万寿无疆的龟与勤劳的蜜蜂,志趣的草虫。这里有作者观察写生的部分,但更多反映了华喦对美好生活的希冀,每一种题材于此都是合理、客观的存在。作者将来自西域的骆驼、大象与人物并组,可能是受到汉画像石中“象-驼-驯象师”图式的影响。在华喦六十岁之后,其挚友徐逢吉、王澍、员果堂、张照、张若霭、高凤翰、方士庶、厉鹗、边寿民、高翔、李方膺、马曰琯、张宗苍、唐英相继消逝;七十岁之后,华喦孤独、多病,于丙子年(1756)卒于杭州。郑燮自山东南归,才使华喦在人生末途获得了心灵慰藉。
图8 《象驼图》
在华喦众多作品中,仅有四幅表现骆驼的画作。《寒驼残雪图》中的骆驼具有崇高性。作《雪驼残雪图》时,华喦的赞助人家道中落,骆驼画是其用来谋生的手段,因此笔法不尽如人意。《天山积雪图》中的骆驼是其心灵的静物,作者与画中人抱团取暖,同情“他”的游荡。《华喦写生册》是华喦六十岁之后的作品,是对其挚友相继谢世、妻子病故后孤独无依生活境遇的写照。华喦晚年绘制了大量表现神仙方术的画作,如《老人星》《寿星图》《老松双鹤图》等,象、驼是祥瑞异兽,有长生的寓意,可以看出华喦晚年对于死亡的恐惧。
三、华喦绘画中“骆驼”图式的来源
《离垢集》中有不少边塞题材的诗,如《塞下曲》《边夜雪景》《拟边景》《边景雪夜》等,都表现出作者中年时期的血气方刚、壮志踌躇。华喦曾游历衡山、云山、嵩山、泰山等地,但由于画中包含对历史人物及神仙紫府的幻想,因此不能断定他写的诗歌便是对当时境况的如实描绘。《无题》诗亦显示了其师化自然、追忆成图、补提诗跋的过程[8]50。对于华喦本人,骆驼具有象征性,以《华喦写生册》命名的系列画作中有几幅描绘达摩、寿星的册页,因此,有必要分析其绘画中“骆驼”图式的来源问题。
骆驼自古便是人们出行、驼物的工具。根据古籍记载,阿拉善王罗卜藏多尔济通过设置官税限制骆驼所驮物品的重量,整治当时私贩之气,“但于两池置官收税,不论蒙古、汉人听其转运,故于民甚便。私贩甚多,骆驼牛骡什佰成群,持梃格斗,吏役不敢呵止。今拟令沿边各州县于各隘口盐所从入之处,设局收税,亦计所驮多少为税之轻重”(3)张穆,何秋涛:《额鲁特蒙古总叙》:卷十一,同治六年祁氏刻本,第267页。。在古代,君主会把骆驼赏赐给大臣、内侍。康熙听闻裕亲王福全薨逝,亲自祭奠,“居便殿,不自朕始,乃太祖、太宗旧典也。越日,再临丧,赐内厩马一、对马二、散马六、骆驼十,及蟒缎、银两”(4)赵尔巽:《清史稿》:卷一百六十一,清史馆铅印本,第4580页。。骆驼也常被各族当作朝贡的物品,“喀尔喀图谢图汗、车臣汗,哲卜尊丹巴瑚图克图,岁贡,进白骆驼一双、白马八匹、各赏三十两重银、茶桶一个、茶喇一个、缎子三十匹、毛青布七十匹”(5)佚名:《蒙古律例》:卷三,清刻本,第34页。。骆驼亦被用于军事战争,“以五路之师出红城墩,夜捣虏于河套,大雾闻炮惊遁,不相格,才斩三级,骆驼五、马四百二十六、羊千八十、器械二千五百、捷上报功至万余”(6)谈迁:《国榷》:卷三十八,清钞本,第3470页。。
图9 沈度作序《瑞应麒麟图轴》
华喦表现“骆驼”的绘画,其图式来源可能来自明代流行的《瑞应麒麟图》,最初母本是永乐时期沈度作序的《瑞应麒麟图轴》(图9),纪念榜葛刺国赛弗丁派使臣进贡麒麟的史实。此祥瑞图像旨在宣传明成祖朱棣政治的正统性,褒扬帝王的品德。“永乐十二年,朱棣率兵亲征漠北,至时年八月凯旋归京,甲午秋榜葛刺国即进献麒麟,谓之符合天时,将麒麟的出现与皇帝的治世结合。”[11]50之后,曾棨作序《明人画瑞应图卷》之《麒麟图》(图10),在序文提及瑞应图作于明成祖永乐十二年(1414)十月,描绘了群臣上表恭贺万国来朝的景致,麒麟在此处成了“皇权”及“太平盛世”的象征。
图10 曾棨作序《明人画瑞应图卷》之《麒麟图》
据统计,永乐时期的瑞应麒麟图中将长颈鹿作为麒麟入画的有9幅(明代6幅,清代3幅),皆以沈度作序的图轴为摹本[11]38-43。国家博物馆所藏清代画家陈璋的《榜葛剌进麒麟图》、常任侠先生私人藏品——清代画家汪承沛的《榜葛剌国贡麒麟图》皆根据台北本《瑞应麒麟图》临摹而成,足以说明此类题材与格式图像的流行程度。把台北本沈度作序的《瑞应麒麟图》与华喦所作的《天山积雪图》进行比较,发现二者在构图方面极为相似,画面上部留有大面积的空余,且都绘有红衣外族人士和骆驼,人物与骆驼之间的比例也十分接近。如同明代榜葛剌国派遣使者进献麒一样,骆驼也常被各族当做贡品进献给清王朝,是当时历史史实的记录及王朝鼎盛、吏治清明的象征。由此判断,华喦所作的骆驼图像具有进贡性质。
在汉代,由于神仙方术的盛行,人们普遍认为西方是仙人居住的场所及长生之地,西域而来的骆驼、麒麟、大象构成了他们心中的祥瑞世界,华喦写生册中的《象驼图》亦是这一观念的有力佐证。于华喦而言,其虽壮志未酬,但仍关心人民生活,“在‘康熙末年,江南大灾,怀着忧虑寄诗给友人金江声’有所反映,以‘浮烟滚滚塞青明,世路今无太古情’‘百虫虽切恨,其将奈尔何’等诗句嘲讽以宏景严光自诩的假隐士,歌颂武丁时代的贤相”[12]。华喦歌颂武丁时期的贤相(失意文人共有的表现),批判王者沉溺于天人感应的行为。或许,骆驼便是他批判政治昏暗的载体。
四、结语
从图像上看,骆驼有四种功用:一是狩猎出行,二是表现歌功颂德的政治性目的,三是作载物之用,四是充当人的坐骑。华喦所作的四幅骆驼图皆为晚年之作,这一时期是其艺术成就的最高峰,“自法”凸显的同时,正是其贫困艰苦的时候。华喦笔下的骆驼是其心灵的映射:最初,作者作为看客远距离的欣赏,抒发对骆驼自强、任重道远精神的赞誉;随着员果堂的家道中落,骆驼题材的画作成为华喦谋生的手段;华喦渴望建功立业,然一生庸庸碌碌,在漂泊中怀念家乡、思念儿子;在妻子与友人相继离世后,华喦更是孤单凄苦。从文献上看,骆驼在清王朝是各族进献的供品。华喦所作的《天山积雪图》与明代流行的《瑞应麒麟图》在构图、题材上具有惊人的相似性,联系骆驼的普遍功用及华喦作为失意文人的身份,骆驼是其批判政治昏暗、小人阿谀奉承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