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和艺术
2022-08-30张佳玮
张佳玮
“我终于睡了!”这是尼古拉·波旁先生墓志铭中的一句话。这位先生常年受困于失眠,以至于有人要请他赴宴,必须当天通知,不然前一晚他会夜不能寐。同样是这位先生,平时很是焦虑,老怕自己穷困——虽然他1644年逝世后,家里翻出了一万五弗尔现金。在《三剑客》小说里,这么多钱够五个国王御用火枪手置备出征行头,或者买下两颗白金汉公爵的钻石呢。
波旁先生不仅富,而且贵。他是史上第二位坐进法兰西学院的能人,被认为当时最卓越的拉丁文大师。既富且贵,名闻天下。所以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焦虑的呢?
法兰西学院建立于1634年,创办人是法国当时著名的红衣主教黎塞留。这位当时堪称法国曹操,法国世上最卓越、最有谋却也最冷酷无情的政治家。但私下里也是位自诩风流的人物。
既富且贵,名闻天下。所以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焦虑的呢?
一个传说:黎塞留曾让人转交一份自己写的文章,给尼古拉·波旁,让他过目评点。波旁的回应则颇为冷淡,他不知道这文章谁写的,于是凭自己的良心和品味,说这是“传道士的拉丁文”。这话不算客气,虽不能说“你的外语是体育老师教的吧”,但也相去不远了。这话并非公开忤逆黎塞留,但黎塞留自然不太高兴。于是那年,波旁先生没拿到国王该付给他的津贴。我猜,波旁先生那会儿也知道自己可能说了不该说的话。如果头顶有黎塞留那么高悬的一片阴云,谁都不会睡得太好了吧?黎塞留逝于1642年,两年后波旁先生逝世。那句释然的“我终于睡了”,结合时间来看,真是有趣。
另一个有趣的事。1634年,也就是红衣主教黎塞留建立法兰西学院那年,他去鲁昂访问,迎接他的是当地选送的28岁年轻诗人。黎塞留对其大为赞叹,觉得这诗人作品极佳,于是把他安排进“五作家社”——这是黎塞留自己领导的一个剧社,他提构思,作家们负责写剧。
平步青云,这年轻剧作家自然该高兴吧?
然而第一份合约到期后,这位诗人剧作家就拂袖离开巴黎,回了鲁昂。他觉得黎塞留要求苛刻,管頭管脚,真烦。1636年,这位诗人剧作家的作品《熙德》在巴黎上演,轰动全城,大为成功。是了,这位就是传奇作者高乃伊了。
然而黎塞留麾下的法兰西学院立刻不爽了,学院指出,《熙德》没有遵从三一律;且戏剧主要功能该是道德教育,《熙德》却既讲了西班牙题材——那会儿法国正和西班牙交战——又进行了决斗,当时的法国,可是禁止私斗的!大概,黎塞留治下,谈不到创作自由吧。于是高乃伊又回去鲁昂,过了三年,才又回到巴黎,开始写三一律的作品了。
1642年黎塞留逝世,高乃伊写了首诗,大意是:无论人们对红衣主教说好说坏,我都不会说话。他对我做了许多好事,我不能怨他;也做了许多不好的事,我不能赞他。的确,他被黎塞留发掘,又被黎塞留打压。甚至影响及于黎塞留逝世之后。本来黎塞留逝世后,公众认为高乃伊该入选法兰西学院,但那年顶替他入选的,是23岁的律师维勒拉德。高乃伊自己得在1647年,黎塞留逝世后五年,才入选法兰西学院。到1660年,即《熙德》上演24年后,高乃伊才出版了《剧诗三论》,为他的戏剧风格辩护。
所以,许多雄才大略的领导,绝非没有品位,而是恰恰相反:他们极懂得何为好文章,所以才特别喜欢管头管脚;诗歌啦戏剧啦,一切艺术都要为他们的大略服务。也难怪波旁和高乃伊这些大文豪都没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