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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二回

2022-08-30徐皓峰

上海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曹雪芹

徐皓峰

回风舞雪,倒峡逆波

“回风舞雪”——是《红楼梦》第二回,脂砚斋批语里,总结的曹雪芹技法。词是好词,总结错了。等到第二回,再分析他错在哪儿。

“回风舞雪”的技巧,在第一回已用上。将后面的事放到前面说,将前面的事放到后面说,犹如回旋风里的雪花,忽前忽后。

单一叙述线的讲述,称为“平铺直叙”,难听点,称为“单调”。忌讳这样说书,听众会不耐烦。但是,刚开始讲故事,听众还没投入,心理空间未打开,接受能力弱,多条叙述线,听众会乱。此时,要在单一线索上玩花样,将前后颠倒下。

《红楼梦》开篇,说女娲补天,弃用的一块石头,有了知觉,哀求一僧一道带自己去人间享乐。奇事一桩,引读者好奇。

奇事,经不起直讲。

介绍石头投胎到何人家,怎么长大的——就没趣了,在茶馆里这么说书,会“掉座儿”,失去听众。曹雪芹“回风舞雪”了,一僧一道带石头下山后,不顺序往下写,而是“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石头被发现,上面写满生平事迹,经历完了。

犹如做圈套,绳子首尾相系,中间空过。

西方电影也会,一九九七年美法合拍片《洛丽塔》便是把结尾放到前面,男主已成杀人犯,开车逛游,之后再讲开始的故事,影片结尾重复开头,回到了男主在开车逛游。二〇〇〇年的香港电影《爱与诚》致敬了此片技巧。

回风舞雪——雪花在打旋,也可解释为讲话兜圈子,保留关键信息不说。

讲石头投生为人,常人讲故事,先要交代“投在谁家”。曹雪芹绕圈,就是不交代,写石头主动问,僧说:“你且莫问,日后自然知道的。”

之后,写甄士隐做梦,梦见带石头投胎的一僧一道,僧道亮了亮石头,依旧不说石头投胎的地点,说了个设计——有一群风流鬼要投胎,将石头安排在里面。

顺着读者的兴致讲故事,能把兴致讲没了。不满足读者,是讲故事的技巧。曹雪芹将投胎事放下,另起炉灶,写甄士隐资助贾雨村赶考——这事讲得现实,容易无趣,但有“石头去哪儿了”的悬念在,读者要找信息,能耐心看。

第二回,贾雨村和冷子兴聊天,聊到贾家,读者自己起疑,会不会是“石头去处”?面对繁琐的家族介绍,能注意听。注意力将散时,曹雪芹抛出——贾家有位少年,能跟石头投胎时的细节对上——读者再次精神。

又不讲了。

还绕圈,写林黛玉寄养贾府,从她的眼见到贾府和贾宝玉(投胎之地、出胎之形)。用了三回书,才将“石头去处”交代出来,曹雪芹太会玩了。

讲故事的技巧,就是“不好好”说事。正经讲,每个疑问都被立即满足,即问即答,顺理成章,读者就不爱看了。越满足读者,读者越烦——明摆的事,我明白呀,还用你说?

读书,是人要刁难自己。

先把麻将混乱了,才能开始打牌。作者混乱讲,读者半明白不明白地听,方有阅读快感。曹雪芹借一个“去处”,绕出了多少事?

第一回,是甄士隐的故事。他是个闲下来的人,享受读书之乐、无意于当官。《红楼梦》正文,从他的梦开始。一日看书看累了,梦见一僧一道。

“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这十三个字,便是人生最高享乐,闲来无事,看书看到倦,想休息便休息。没人约束他,没有必须要做的,无所事事、无所用心,真自由。

读书,本为了有用,大为当官,小为应事。读书读到什么都不想做了,唯我独尊,方是读通了书——苏东坡、黄庭坚的认识,他俩爱讲“于无佛处称尊”,读书读到只剩下自己,自己跟自己相见,比跟谁见都好,见佛不如见己。

甄士隐有福,活到了此境界,却认识不清,自己闲,见不得他人闲,见到贾雨村闲着,便资助他赶考求官。贾雨村得钱后,不以为然,当夜就走了,没面辞。

如此失礼,因为得人帮助,深以为耻。不感恩,是承受不起。先写薄恩寡义,之后再写报恩,两相对比,显出贾雨村性格。

《红楼梦》结尾,写贾雨村在做梦,他赶考后,活成了奸诈小人,而他本该是甄士隐同类,空空道人要将《红楼梦》书稿找个人托付,一眼选中贾雨村,因为看他“必是闲人”。

甄士隐资助贾雨村,期许他人能有作为,说明自己心里还有一份“闲不住”,此念一起,自己的“闲”便保不住了。先是失乐,他最大的闲中之乐,是逗女儿,于是女儿丢了。保障“闲”的,是财力,于是财破,一场莫名大火,毁了家舍。

他携妻投奔岳父,余财还被岳父骗走,之后作为“没出息的女婿”,总受岳父奚落。好没意思啊,他颓废将死。如此这般,说明他在“闲”的时候,并未通透,似乎是“无佛处称尊”,而一旦忧患,便没了自我。

一位又疯又跛的道人,点化了他。甄士隐解《好了歌》,否了世上的一切,清空了作为之心,随那道人走了。

看书至此,会为他夫人悲哀,男人超脱了,女人怎么办?不管老婆,一走了之,大彻大悟就意味着逃责吗?

大脑简单,世事复杂。

有位老哥,早早的名利双收,我们的理解,皆是苦心谋划,他这人精明得可怕。老哥老了后,有同学去看他,他传授成功之道:快成功时就不要再努力了,努力一定搞砸;大祸临头,也不要努力,试图挽救,会加速灭亡。

老哥的秘诀是,消失吧,找个地方藏起来,看看大学时代没来得及看的文艺理论书。十天半个月后再出门,发现一切变好,该成的成了,该坏的没坏。

等于《好了歌》的“了便是好”——你放弃这事,这事就变好了。不敢相信,他的别墅是看《给初学画者的信》《电影是什么》看得的。老哥真诚,不像是逗学弟们玩。

公元五世纪,南朝刘宋时期,韦提希王后的故事从印度传来。王子篡位,囚禁父王,要饿死他。王后探监,身上涂蜂蜜,给国王吃。王子得知后,又囚禁了王后。丈夫将饿死,她毫无办法,怎么会生下如此可恶的儿子?也完全想不通。

她觉得这个世界没劲透了,管不了,就不管了,祈祷换世界,去一个“不闻恶声、不见恶人”的地方,她去了阿弥陀佛的西方极乐世界。谁想,她走了,她丈夫也就好了。国王断绝烦恼,成了罗汉,子杀父的因缘消失了。

念“阿弥陀佛”的习俗,源于此故事。明清的人张口就来,是遇上事的感叹语,等于“天呀”“妈呀”。可想对民间的影响之大。

甄士隐抛妻,也如此。他走了,他妻子就好了,贾雨村发迹,来报恩了。他不走,报恩也不来——现代人理解不了,古人会这么想。

贾宝玉的结局也是抛妻弃子,他逃之夭夭,他办不好的事就都变好了,贾家迎来复兴。道理上讲不通,但现实多这样的事。

世事如梦,没有道理——要不要告诉年轻人这个能让他们崩溃的消息?

我犹豫了很久,后来想通,曹雪芹早就告诉了呀。另外,这一代青年习惯了二次元生活,很难崩溃,说不定会欣喜。

甄士隐对贾雨村的资助,是五十两白银、两件冬衣,贾雨村对甄夫人的报恩,第一次是两封银子、四匹锦缎。封,按官制,是存银库的箱子,五百两一箱,两封是一千两。

这也太多了。

民间的封是一包,包无一定,一百两、三十两、五两都可以是一封。多年不见,第一次给钱,是见面礼,不会太重,给一百两已到顶。

第二次给,贾雨村交给甄夫人父亲一百两和许多物品,令其好好赡养甄夫人。这位爹回家后,没跟甄夫人说,当爹的贪了女儿的钱。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贾雨村未做到,但双倍奉还,四倍奉还,还是做到了。报恩有无标准?

古时农民交租多是年收成的十分之一,成了报恩的参考,将一年盈利的十分一作为谢礼,送给帮了大忙的人。我们这代人还有此习俗,参加工作后第一个月工资全额送给爷爷奶奶。

写成“一报还一报”,会犯平铺直叙的弊病。说书,不要说应该的,要说不该的。施恩——报恩,是高风亮节。高风亮节属于应该,听着乏味,曹雪芹于是插入私情。

“回风舞雪”还可解释为——风是无形的,没法画,画风的方法是画被风卷起的雪花。风中夹雪,风在视觉上才成立。高风亮节中夹带私情,是写高风亮节的方法,直接写高风亮节,很难写。

贾雨村当官后寻甄士隐一家,既为报恩,也为求爱。早年在甄家做客,一个丫鬟曾特别注目过他。他暗叹她是“巨眼英雄”,记下了这份情,当上官后,要续上。

巨眼英雄——是书画界的词,形容鉴赏者水平高。贾雨村自诩是埋没民间的名画,丫鬟不为落魄相蒙蔽,看透他是人才。穷困时得到的异性激励,最动心,贾雨村报恩夹带求爱,报恩的事就生动了。

我们几代学电影的,对“回风舞雪”太熟悉了,苏联电影总这样,写英雄人物,一定要夹带私情,显得目的不纯,最后发现他是大公无私,大公无私就不是说教了,能让观众佩服。

我的老师(第四代导演)大学学《夏伯阳》,以一个土匪习气的苏军将领,表现苏军的正确。第五代大学学《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以一个老兵油子表现苏军的纯洁。

这是苏联电影的惯用技巧,我上幼儿园高班(五岁了),路过一部内部参考片(时隔多年,没查到名字),幼儿园组织观摩。写斯大林微服私访,遇上几个持刀小流氓,斯大林空手夺刀,吓跑小流氓,他向随行干部感慨,自己也曾是个爱打架的迷茫青年,布置任务:“青年的教育问题,一定要重视起来。”

还是这招,没使好,给幼儿园的我们留下不可信的印象。

丫鬟如果真是巨眼英雄,多年后,贾雨村娶她,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事应该,就不好看了。在小说电影里,“一厢情愿”永远强过“两情相悦”。

曹雪芹写成,丫鬟纯是好奇,之前听甄士隐闲谈,说有个穷书生,日后必飞黄腾达。她见贾雨村容貌雄强、衣服寒酸,寻思是不是老爷说的那人?不禁多看两眼。

丫鬟无心,贾雨村有心,凑成了故事。

书中评语:“偶因一招错,便为人上人。”说丫鬟合适,说评书艺人也合适。错开、误会——主观愿望与现实不一致,人与人不一致。学说书,开了窍,是会用了错、误,从此技高一筹,能挣到钱了。

合情合理,不是艺术。一错再错,方是故事。

错认,丫鬟成知府夫人。误解,一株草成林黛玉。全书第一个梦,是甄士隐梦见一僧一道闲谈,说起仙界中有一株草,受神瑛侍者浇灌,当神瑛侍者下凡,草也生而为人,要以一生眼泪偿还之前受的浇灌之水。

泪和水,不是同一个东西。神瑛侍者灌溉花草,是自得其乐,并不需要偿还。天大误会,草想错了,但读者就是要看她一路错下去。

对的,读者知道怎么收场;错的,读者不知道怎么收场,那才刺激。希区柯克的《美人计》评价高,一个男人自作聪明,结果把热恋情人送进他人怀抱,他自酿苦果,还故作潇洒,显得自己在考量人性、一切尽在掌握中——道德和情节都没法收场,刺激到顶。

《捉贼记》评价低,最终无非是捉了个贼,全片没几个演员,贼不是他就是她,是谁都可以,观众看希区柯克怎么圆。看电影看成这样,还能有多大兴致?

故事到了发展段落,要有崩溃感,导演颠覆生活常识和发生段落的原始设定,要颠覆得观众失去预知能力,不知道主角下一步要干吗。

发展段落,不是事情越来越重大,而是越来越迷惘,夜航失联一般。看电影过瘾,是看到一半,突然发现不是原来那件事了,认知崩溃,大脑如遭捶击。

最笨的方法,是雷德利·斯科特二〇二一年新拍的《最后的决斗》。一个事做不成故事,就把这事拍三遍,细节不同,下一遍颠覆上一遍的事件性质。笨法子管用,观众认知错乱,过上了瘾,火遍欧美。

《红楼梦》第二回,写贾雨村当官不得法,被免职,跑去豪门林家当私教,学生是林黛玉。黛玉患病,一时开不了课,他于是游山玩水,走到一座老庙,见门口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觉得里面住着高人。

不料,是个昏庸老僧。贾雨村问不出什么,扫兴而归。

脂砚斋批语,认为老僧是成就者,贾雨村眼拙,能看出王熙凤、宝玉、黛玉的灵气,看不出真正的证道者。

嗯——脂砚斋又乱说了。曹雪芹该没这意思,他只是不想解释门联,门联含义让读者自悟,才把老僧写得昏庸。

门联的意思不大,没什么好说的——贪得无厌,必自取灭亡。脂砚斋批为“一部书之总批”,认为是《红楼梦》宗旨——批错了吧?要是这宗旨,《红楼梦》就意思不大了。

脂砚斋还批道:未写贾府繁华,先写一破庙,未写世中迷人,先写一醒者——此技巧为“回风舞雪,倒峡逆波”,是《红楼梦》独有的文法,别的小说没有。

嗯——《水浒传》就有吧?

回风舞雪——颠倒前后,后面的事拿到前面来写,《水浒传》技高,甚至未来控制了现在。鲁智深出家,在山上胡闹,众和尚要赶他走,方丈说出鲁智深结局——他日后开悟,比你们成就都高。

鲁智深的俗欲强,越闹越恶,却被视为是高僧的特立独行。读者看着心惊,不单是看胡闹了,不知他闹到哪一出会突然开悟,吓读者一大跳。

“倒峡逆波”跟“回风舞雪”不是同一个技法,回风舞雪是颠倒叙述线,倒峡逆波是先写一个计划,之后用现实打破。

倒峡——上方的水冲下来,劲太大。倒,不是前后颠倒,是“翻盆倒水”的倒。

逆波——把河面打乱了。

《水浒传》三十九回,问斩宋江,梁山好汉去劫法场,是军师吴用谋划,一定周到。按吴用的写,就是苏联电影《莫斯科保卫战》了,步骤分明,介绍专业,军迷喜欢,普通观众坐不住。

施耐庵避免这样,用一个人打乱一切。李逵也来了,他不知道梁山会来人,也没想过自己能把宋江救出去,只想多杀官兵,跟宋江一块死在这儿。

因为是求死,李逵没安排搀扶宋江出逃的帮手,也没有逃跑路线,看哪儿人多就往哪儿杀。梁山带队的是老大晁盖,是个勇士,不适合当老大,见李逵这么勇,激起自己的勇,只想跟他并肩作战,放弃原计划,架着宋江,带梁山人追随李逵而去。

结果被李逵带偏,大伙儿走上条绝路——

一九七三年的美国骗术片经典《骗中骗》也这么做,一个即兴的冲动打乱原计划,观众丧失了预判能力,只能入戏。

一九八九年的港片《赌神》亦如此。人在牌桌前坐着,没有动作性,大多数观众不懂牌理,不知是A大还是2大,但看到亮出红A,就无比激动。牌没作用,是剧作的魔术。

二〇一八年首播的日本系列剧集《行骗天下》,两集一个故事,几乎每个故事都用“倒峡逆波”这一招。看多了烦,可供学习。

拿“回风舞雪,倒峡逆波”点评破庙昏僧,可惜了这两个词。写巨府豪宅之前,先写个残破小庙,写纨绔子弟之前先写个昏僧——在写法上,最多算是个铺垫,没那么高深。

况且,破庙——贾府,昏僧——纨绔子弟,彼此离得太远,中间还夹着贾雨村和冷子兴的长篇大论,连贯阅读时,感受不到是铺垫。

这是脂砚斋不顾阅读感受,跳跃章回,硬总结出来的对应关系。

评论的思维无法用于创作,因为创作是要做出一个连贯的东西,评论则是无视连贯,挑三拣四地说。

导演的创作谈和影评是两回事。西班牙导演布努埃尔的自传《我最后的叹息》,事先声明是假的,他用导演思维,把自己一生改写了一遍。看完,就知道如何写故事大纲了。

特吕弗的《我生命中的电影》,看完,你从此能优雅地谈电影了,还是不知该如何拍。大导演的同时,他是法国影评的代表人物。两种身份,他分得很开,滴水不漏。

正邪两赋,一击两鸣

贾雨村跟老僧对不上话,访高人不得,继续游玩,奇遇老友冷子兴。两人交换新闻,冷子兴说的是,京城贵族贾家有位七八岁男童贾宝玉,说女儿是水、男人是土,女儿清爽、男人污浊,宝玉父亲很怒,认为长大了必是色鬼。

贾雨村说贾父没见识,引出一篇“正邪两赋”的长论:

天地间有正邪二气,禀赋正气的为圣贤君子,搞建设;禀赋邪气的为奸诈恶徒,搞破坏。还有兼得正邪二气的,为艺术家。贾父人傻,不知自己生了什么。艺术家对治世提不起兴致,也无乱世的能力,从这个角度上讲,是无用的。

贾雨村是奸诈小人,奸诈必庸俗,哪来的高见?

他是进士,进士该有的知识。

晚明禅宗、道门都衰了,人才少,禅宗道门的学问由儒生研究了。贾宝玉父亲贾政属于保守儒生,还认为禅道是偏门,自己不看也不让宝玉看。顶级的儒生则以禅道为时髦。

明朝灭亡后,江南文人都等着钱谦益大作,认为他会私修《明史》,这是顶级儒生该做的事,他没干,注释佛经,作为此生收场。仇兆鳌是次钱谦益一代的大儒,中晚年耗在注释道书上。

贾雨村讲话“翻过筋斗来的”“来历不小”,是禅宗语录上常用语,熟得不得了,才会张口就来。贾雨村访破庙,本是要谈禅的,可惜未遇高人——脂砚斋说庙里昏僧是证道者,实在不知道从哪儿看出来的,上下文皆无这信息。

儒生的禅学,是“假亦真来真亦假”。《指月录》是明朝作品,为了让禅学入儒家,不惜将历代禅师事迹稍稍篡改,便于儒生理解——这是“真亦假”。真的成了假的,但假的有效果,比真实史料的禅门语录传播广,儒生们看了就能谈禅了。

《续指月录》是清朝作品,明清禅门传记有作假风气,参考唐宋语录,创造名言、事迹。《续》的编著者为聂先,据说是开悟者,将假材料删改得有道理——这是“假亦真”,假货成了真知。

脂砚斋也是个看《指月录》的人,所以敢指鹿为马,硬说破庙昏僧是证道者。《指月录》的弊端,就是写得顺畅,没懂的人也觉得自己看懂了,模仿两句,很容易。

贾雨村的正邪两赋论,初看有道理,细思没意思。划分好人坏人,好坏之间再搞个艺术类,这样总结世事,太表面了吧?

虽然博学多才、心有城府,贾雨村遇上大事,就是一个只看表面的人,他最终落败,全因此。

正邪两赋论——先说正,后说邪,再说正邪的异变。说得顺理成章,因而无趣。贾雨村也就这水平,快掉座儿了(听众听不下去),曹雪芹连忙“一击两鸣”。

一击两鸣——写一个人,等于写了两个人,写此处,等于写了他方。写过贾宝玉“女儿水清,男人土浊”的名言后,再往下写他的事迹,因为是由冷子兴这个旁人讲的,不见真人,还一件接一件地说,听众会觉得啰嗦。

于是暂停贾宝玉,写起了甄宝玉。也改换了讲述者,由贾雨村讲。甄宝玉跟女生相处,是个又聪明又文雅的人,跟男的相处,他变得智商低、容易暴躁——接应贾宝玉的“女清男浊”的话。

描写人,只用形容词,是不够的,听众需要一个大违常识的细节,才能认可人物性格是真实的——这点很怪,写得越离谱,超出生活经验,听众越觉得真实。做剧本的经验,写人物立不起来,不是细节罗列得不够,而是细节没有反常。

曹雪芹写的是,甄宝玉的行径激怒其父,多次遭痛打。甄宝玉边挨打边喊“姐姐、妹妹”,当作佛号咒语,竟然就不疼了。

质地相同的乐器之间有共鸣,敲手里这面锣,架上悬挂的那面锣也响了。写了甄宝玉的事,待第三回正式写贾宝玉,听众已把甄宝玉的事算在他身上,当成他的底色。

一击两鸣——也可以解释为一举两得,一个行为产生两个作用。

第二回结尾,朝廷下了新政令,之前免职的官员可以复用。贾雨村要去京城申请,而学生林黛玉要寄养在京城姥姥家,于是二人同行。

一道政令,让贾雨村再上仕途,序幕完成,让林黛玉进贾府,故事进了主线。一击两鸣,令叙述简便。

一击两鸣可以有“缩编”之用,也能闹大事。电影史上,发生过一桩著名的一击两鸣。

一九四一年,《公民凯恩》在美国本土公映。一九四五年,法国哲学家萨特写文批评,认为导演奥逊·威尔斯不是艺术家,爱的是政治。

威尔斯因票房不佳,被好莱坞制片厂排斥,天才的导演干不上导演,实在悲情。萨特判断,是威尔斯主动放弃了电影,他是个自由主义者,自由主义要用一切媒体左右大众判断。跟广播、报纸相比,电影显得低效,当然被抛弃。他现在是某报主笔,干上了社评,乐得其所。

至于这部电影,萨特评为:“在美国是独一无二的作品,但在欧洲不是”,“(情节、表演)一切都是死的”,“我们能理解,但根本不相信”,“完全失去艺术的精妙。没有社会意图,也没有文化意图,想拍成娱乐大众的爽片,大众却不爽”。

总结:“由于导演没有扎根大众,不能感受到大众忧虑,于是导出了一部抽象的、玩想法的、不接地气的电影。此片具备风格(个人形式感),风格在美国还是美德。在法国,我们对此已腻了。”

以萨特的地位,话说到这份上,《公民凯恩》肯定完蛋了。

一九四六年,此片在法国公映,二十九岁的巴赞挺身而出,在萨特认为不值得讨论的“风格”问题上辩论,大众不信了萨特,《公民凯恩》成现代主义电影鼻祖,巴赞成法国影评界领袖。

一鸣惊人,造成法国影评界改朝换代,不料还有一鸣。因为讨论“风格”,《公民凯恩》出现的长镜头、景深镜头成为热门话题,令苏联的蒙太奇理论不再时髦,长镜头理论成为世界先锋。

反了萨特,世俗地位和学术高度就都有了。

苏联电影无辜受损,蒙太奇大师爱森斯坦该多恨萨特。想象中,爱森斯坦和萨特见面:“太不明智了!年轻人不好惹,你惹他干吗?”萨特:“我没惹他!是他要灭我。”

高官窍门

第二回结尾,贾雨村再一次他乡遇故知,又碰上一个人,是旧日同僚张如圭,跟他一起被免职的。碰上冷子兴,已是巧遇,再碰上一位,巧上加巧,不可信。

放在今日,导演调整剧本,会让编剧改为:冷子兴在酒楼等客人,高处瞥见贾雨村路过,于是邀上楼来,两人谈完新闻,张如圭正好赶到,他是冷子兴等的客人——

或者张如圭不是贾雨村旧日同僚,两人不认识,也不用让他露面。冷子兴等不来客人,跟贾雨村说,那客人近期在忙着复职,或许遇上急事。能透露出新政令,就行了——

无关大旨,是把事磨圆了的小技巧。多生硬、多不可能的事,补点生活常识,读者觉得常识对,整件事就全对了,人就是这么好骗。

曹雪芹是心细如发之人,为何此处不圆一下?

也圆了,说张如圭是本地人。或许觉得有这一笔足够了,本地人总待在街上,当年人口少,人跟人容易碰上,十分惬意——我在帮着圆,可能没圆上。

张如圭告诉贾雨村,朝廷开恩,被免职的官员可以复职,你赶快找门路。想兑现政策,还得靠个人争取。贾雨村有现成人脉,他当老师,可求学生家长。

他学生是林黛玉,黛玉父亲为林如海,祖上是侯爵,承袭六世,他这一代恢复为平民,参加科举当的官。他退出了贵族圈,亲戚们还在圈里,妻子来自贾家,贾家祖上为国公——顶级贵族。

贵族制度,逐代降级。妻子是第三世,其长兄袭一等将军,次兄贾政未经科举,直接在中央核心部门任职,现为工部员外郎。林如海托贾政给贾雨村帮忙。

贾雨村之前不会做官,刚当知府,急于做政绩,压制同僚、顶撞上级,被上级诬告他私通土匪,而被免职。新鲜一年,就玩完了。他没来得及腐败,因办事多,得了些好处费,足够养家,不足逍遥,所以当了教书先生。

林如海是地方高官,他向贾雨村示范高官秘诀。谁能想到,高层是另一个玩法,中下层才玩官场规则,高层是校友会。

贾雨村求林如海,林如海则说自己早想这么做,推荐信都写好了,我的妻兄能帮上你。上世纪九十年代,北方还是这样的人情,被求者会说:“不是您求我,是我要用您,不知怎么跟您提。您能上门,太好了,省得我找您。”

林如海说,你教了我女儿,正愁不知如何回报你,这道复职政令,真帮了我忙,让我能回报了。

求人帮忙,要称人为兄。称兄道弟,是文人间的互助关系。林如海不顾年龄、官位都居长,反而自称为弟,称贾雨村为兄。颠倒帮忙、被帮的关系,照顾贾雨村面子,这种礼貌,是读书人之间的温暖吧。

贾雨村还是在底层待得久了,对这种温暖不能领受,耍心眼,询问“您妻兄是谁”,以显得自己质朴。

林如海笑了,心里想的是,此人不上道呀,装什么呢?你不打听好贾家跟我是亲戚,又怎么会求我?

既然要培养他,就不跟他计较了,容他成长吧。林如海笑过后,好像贾雨村真的一点不知道似的,介绍贾家和贾政。

那封推荐信肯定还未写,林如海打腹稿,先谈出来:第一、不用你花钱,托贾政在京城运作,是我出钱,我会跟贾政说明白;第二、你到京城见了贾政,千万别玩底层官场那套,当他是你同学,平等交往,才不会玩砸。

——以上意思,林如海说得婉转,批评你,却显得是在恭维你。

贾雨村确实需要成长,没听懂。把林如海当成甄士隐了,认为种种安排,都是自己才华品相赢得的,是白来的便宜,十分得意。

进了京,果然贾政没官腔,以“我最喜欢读书人”的态度优待雨村。贾政办事技巧高,看不出徇私,合理操作,两个月办成,贾雨村重当上官。

林如海、贾政的双重示范,有没有刺激到贾雨村,让他改了世界观?从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看,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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