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抗战期间冰心佚文
2022-08-27肖伊绯
●肖伊绯
熟悉中国近现代文学史的读者,大多知晓擅长为青少年读者写作的著名女作家冰心。她早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就崭露头角于国内文坛,可是,从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至1949年前后,理应正值创作高峰期的中年冰心,流传下来的作品数量却不多,令人感到这一时期的冰心个人文学创作与社会活动不够活跃。
据笔者所见,冰心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数次访谈、讲演、出席会议之报道,以及明确署名撰发的文章等,至今还有相当数量至今仍未收入《冰心全集》。为披露与分享文献,亦为将来充分探研与补辑全集,笔者将新近发现的抗战时期冰心所著文章的其中两篇呈现出来,并略加注释;还将抗战胜利之后冰心在南京所作“女性之美”的讲演及其与宋美龄的一小段故事,加以初步梳理,希望能对进一步了解与探研冰心中年创作生涯略有助益。
为《婴儿日记》写序
1935年11月1 日, 上海《妇女生活》第一卷第五期刊发了一篇关于冰心的5000 字专访。这篇专访出自该刊记者彭子冈之手,专访话题涉及面之广,谈论内容之多,记录成稿篇幅之长,都可称当时各报刊所载冰心访谈报道之最。当二人正在谈论“文坛观感”之际,有外来的访客暂时中断了谈话,“这时正有人送来两本《婴儿日记》,那上面有冰心的序,书内有一些简单而有趣的画,是仿照外国本子印的”。这一细节,被彭子冈记录了下来。
应当说,于此次专访本身而言,这一中途穿插进来的生活细节,似无过多价值。可笔者据此细节,对《婴儿日记》此书有所关注与留意,之后在翻检故纸旧档的历程中,竟意外寻得此书,并于此书首页获得冰心此序。原来,此《婴儿日记》,乃后来成为史迪威秘书的刘耀汉与妻子胡琇莹合编,冰心为其撰有短序一篇,原文如下:
这本婴儿日记,是刘耀汉先生和他的夫人胡琇莹合编的,为记载一个婴儿诞生起,一切有趣可喜的事情。如婴儿的重量,高度,游伴与玩具,喜悦与厌恶,第一次言语,第一次旅行等,都有单页可填,而且每单页上都有极生动可爱的婴儿的图画,以引起记载按阅者的兴趣。这在我们中国,还是创见的关于婴儿自己的书籍。
本来一个人的生命史,对于自己,对于父母亲朋,是有极亲切极重大的意义的,特别是婴儿时代的一切种种,当时如不详细记下,过后往往渺茫无考。这不但是个人和家庭回忆上的损失,也许是国家和世界史料上的损失!
在此我至诚的希望这本婴儿日记的早日的刊印,和广大的流行。
谢冰心,
一九三五,九,七夜。
上述200 多字的短序,实为《冰心全集》未收录的佚文。从这篇序文完成的时间来看,此《婴儿日记》印制时间仅月余即告完成,然后送至冰心宅邸。也由此可以想见,编者应当是早前已将书册内所有内容编排完毕,只待冰心序文撰成便即可开印,方可有此月余即告完工的印制效率,也足见编者对冰心此序之重视。
《婴儿日记》,1935年印制
此《婴儿日记》,开本为大十二开,硬纸精装本,“婴儿日记”4 字以中英文烫金精印于封面,给人以大方挺括之感。打开册子,前后环衬均为跨页彩印的麒麟送子图;内页则均为书写感极佳的重磅道林纸,计有百余页,且隔页便有彩色插图,印制颇为精致。当时每册售价为大洋两圆,或许因价格不菲,或许因战火纷乱,该书鲜见留存于世。所以,附印于书中的这篇冰心短序,至今尚鲜为人知。
为“新生活运动”撰文
1937年6月29 日,冰心访问苏俄后,经行西伯利亚返回北平,为期一年的海外游学宣告结束。旋即七七事变爆发,冰心夫妇不得不携子女于抗战烽火中再次离开北平,经上海、香港辗转至大后方云南昆明。
为躲避日军轰炸,冰心在抵达昆明之后不久,又带着子女迁居于昆明郊外的呈贡县,并且在当地一所师范学校任义务教师。其夫吴文藻则独自留在昆明城里,为云南大学创办社会学系并任系主任。此时,因冰心与宋美龄是美国马萨诸塞州威尔斯利学院的校友,宋美龄以校友名义,向冰心表示希望其参与抗战期间的妇女界文化工作,并建议其举家迁至重庆,便于生活和工作联络。冰心思虑过后,接受了宋美龄邀请。1940年11月,冰心全家迁往重庆。
冰心举家飞赴重庆后,她出任新生活运动促进总会妇女指导委员会(简称“妇指会”)的文化事业组组长。
七七事变之后,全面抗战爆发,宋美龄于1938年5月邀请妇女界领袖及各界知名女性代表,在江西庐山举行谈话会,共商动员全国妇女参与救亡工作大计。会议决定以“新生活运动”促进总会妇女指导委员会为推动一切工作的总机构,成员由国民党、共产党、救国会、基督教女青年会等各界妇女知名人士组成。
冰心自到重庆后,参加了实际抗战工作,她的心态与生活方式也调整过来了,办公、讲演、组织活动,这是她少有的体验。除此之外,冰心在重庆还参加了老舍举行的文友茶话会,郭沫若、田汉等作家们围绕着抗战文艺创作交流意见,冰心还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共产党领袖人物周恩来。对共产党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和认识。
1941年2月20 日, 冰心在重庆为“新生活运动七周年纪念大会”撰写《新生活运动》一文,2月22 日于《时事新报》第五版上刊发,署名“谢冰心”。
尽管蒋介石发起“新生活运动”的初衷是试图以“礼义廉耻”结合到民众日常,使其专制独裁统治能够在社会生活方面得到体现,以维护国民党的政治统治,但在全民合力抗战阶段,该运动对提倡改良生活,提高国民素质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冰心为“新生活运动”撰文,亦表达她对抗战的支持,大致如下:
新生活运动
谢冰心
新生活是和旧习染相对而言的,因为觉悟到旧习染之摧损消耗我民族的元气,之不能使我国家自立图强于现代的世界,才毅然觉醒,而兴起这翻然更新,移风易俗的新生活运动。
新生活须知的每一条款,似乎都是“卑之无甚高论”,似乎都是我国人所早应知晓早能遵行的。而环顾左右,我们所看到的每每正与新生活的条件相反。此无他,一种美德到了极平常的时候,每每被人所忽视。如同整齐清洁,简单朴素,是极易做到不难遵行的,而结果连这最低的卫生条件都不能为中上阶级人家的所遵守,遑论其他。
礼义廉耻表现在衣食住行,意思就是说以你的人生哲学,以你的思想,精神,来充满你生活中的一切。衣服饮食房屋等等是看得见的思想。我们可以从这一切来窥见一个人物的个性,一个民族的国民性。进到一个国境,看见道路广大清洁,森林青葱茂盛,人民温和有礼,你立刻知道这个国家是个文明的国家。进到一个家庭,看见院中花木扶疏有致,屋内陈设简单清雅,肴菜整齐洁净,主人热诚和气,小孩子活泼快乐,你知道这是一个美满的家庭。看到一个学生躯干挺直眉宇清扬,衣履整洁,谈吐从容,你就知道这是一个有为不苟的青年。因为一个民族或家庭或个人都在他的衣食住行上表现出他的中心的一切。
昨天偶然同一位女作家朋友谈到文学作品,谈到“风格”,谈到文如其人,她以为文学家最重要的是人格的修养,因为人格中之种种,常常会在作品中无心流露,为要作品好,人格一定要修养得好。人格卑劣者,作品不会高超,人格隘小者,作品不会开展。所谓诚于中者而形于外,所谓言为心声,所谓,其人光明,其言磊落。我以为不但文学作家如此,一切艺术作家亦莫不然……
文艺界以外,还有许多人,如军事家,政治家以及一切人们都包括在内,也都是以他的衣服,房屋,工作来表现他的中心思想的。这中心思想,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养成的,不是所谓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乃是应当累年积月,训练戒惧,从大处着眼,从小处下手,自己造成了一种心理和生理的习惯,在精神和物质上都不能容忍那污秽,散乱,奢侈,虚伪,浮嚣狂暴的一切。
抗战到了第四个年头,几千百万的将士在前线浴血捐躯,几千百万的沦陷区同胞在兽蹄下宛转呼号,几千百万的老弱妇孺流离失所,我们已经以最大的坚忍,最大的牺牲,来克服这最大的困难……
我们这些安处后方,忝居为智识的人们,在这伟大的抗战里,我们到底为国家做了些什么?言念及之,能不愧汗……
我们不需要崇高的理论,我们不需要堂皇美丽的言词,我们只要认定一个切实健全的中心思想,不弃小节的用最大的能力表现在我们的衣食住行上,表现在我们的工作上,我们自己要力行,而且要使得我们周围的一切人们,也心诚悦服,努力奉行。不要小看了这一切的小过程小关键,一个人格,一个家庭,一个民族之所以完满伟大,就是这样零碎的自强不息的陶冶煆炼了起来。
浅人无深语,我对于这不平凡的新生活运动,只能写出这些平凡的话语。
二,廿,三十年重庆。
关于“女性之美”的讲演
1947年7月13 日,《华北日报》第六版“新家庭”栏目刊发了一篇题为《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女人》的文章,向华北地区读者披露了冰心在南京的一次关于评述各国女人的讲演。
冰心的《新生活运动》,发表于1941年2月22 日的《时事新报》
此次讲演的基本内容,乃是列举与评论各国“女性之美”,报社编辑归纳成“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女人”这样更适合国内女性读者 的 主 题。7月25 日, 此文略有修改后,转发于上海《东南日报》,标题更改为《冰心女士所谓的各国女人的优点》,这样的标题更接近于讲演本身的主题。8月2 日,陕西西安《国风日报》转载此文,改题为《各国女人的风格——冰心女士谈片》。12月15 日,山西太原《阵中日报》也转载了此文,又改题为《冰心论各国女人》。
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女人
绪仁
打开最近的南京报纸,看到冰心女士在一个学术讲座上主讲关于各国女人的问题,把她过去所到过的国家的女人的优点扼要列举,而结论认为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女人,因为中国女人是备了各国女人所有的优点。下面就是冰心女士的意见:
日本女人的优点是“柔”——当你对她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微微地笑着。
美国女人的优点是“俏”——她们所穿的衣服实在是俏。她们衣衫上的颜色,很少不超过三种以上不同的颜色的。
法国女人的优点是“韵”——她们很雅,很轻,很能讲话,讲得很得体的话。这是与她们常常邀请诗人,文学家,哲人等一同举行“沙龙”有关系的。从她们的服装看即很雅致,法国女人的春装大都离不了青蓝黄诸色,很少鲜艳的颜色,她们也从不擦太浓的胭脂。
英国女人的优点是“稳”——和英国的绅士一样,英国女人也是很端庄严肃的,和她们接近,使人有过于稳重之感。
德国女人的优点是“素”——因为过去在纳粹统制之下,德国人民都养成了一种勤俭劳苦的风气,因此德国女人极朴素,她们不化妆,不艳装,所以一般看去是觉得很素的。
瑞士女人的优点是“健”——瑞士女人都是蓝眼睛,黄头发,因为牛奶,可可多,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营养,从外貌看去,她们都十分健康的。
苏联女人的优点是“壮”——她们能够驾驶车子,担任“站长”的职务,从事各种劳苦工作,操劳与男子平等,她们高大肥壮,因此可以“壮”字来形容之。
中国女人——她们有着上列各种不同的优点,她们是世界上最优美的女人!
冰心女士是文学家,是一位对妇女心理有研究的学者,她的《关于女人》一书是中国文坛上的一部杰作。因此,她的意见大概不会错。中国女人确有着各种不同的优点,从一般看,温柔、朴素、庄重,是中国女人最普通的特色,而都市女人爱俏,乡村女人健壮,中下阶层的女人能够吃苦耐劳,都是事实,风韵文雅的女子自古以来就很多,现在当然也不少。这些都是中国女人的特色,其中有若干优美的性格是值得尊重保持的,如勤俭、耐劳、温柔、庄重等等。此外,中国女人也有若干缺点,例如对现实容易满足,因为易满足即不求进步,气量狭隘,猜疑心重,对政治缺乏兴趣等,但这都不是大毛病,有些是属于教育的问题,不难改进,从大体上说,中国女人的确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女人!
刊载于1947年7月13 日北平《华北日报》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女人》
上述近千字关于冰心讲演的报道,出自一位署名“绪仁”的整理者。不过,此文只有半数篇幅,属冰心讲演内容;另有一半内容,乃是编辑的介绍与评述。
文章开篇明言,整理内容源自“最近的南京报纸”;遗憾的是,笔者至今尚未寻获刊有此次讲演的南京旧报,故无法获见此次讲演的全部内容。也正因为如此,只能将此次讲演的时间大致推测为1947年6月。讲演的全部内容应当也不只限于该报道中仅约500 字的篇幅,关于此次讲演的确切时间及全部内容之充分考察,只能留待将来寻访到更为完整的讲演报道或记录稿,方可实现。
仅就报道中摘录出来的这部分讲演内容而言,可知此次讲演的主题,乃是评述各国“女性之美”,当时在南京妇女界中,应当是颇受欢迎的话题。这样的情形,几个月之前的日本,也已“预演”。正如冰心对记者赵浩生所言,“到日本不久她在日本报纸上曾发表过一篇《寄日本妇女》的信,文章刊出后,有一个农妇,从很远的地方跑到东京来看她,和她握手恳谈,激动到流泪”,可见冰心在日本撰发评述日本女性的文章,同样也颇受关注。
因抗战工作结识宋美龄
1946—1951年,冰心在日本生活。这期间冰心以作家的锐利眼光,保持着对社会重大现实问题的关切。
冰心于1947年4月发表在日本《主妇之友》杂志的《我所见到的蒋夫人》记录了自己与宋美龄的会见情形。因发表在日本报刊上,所以当时中国国内一时还鲜为人知。距文章发表约70年后,这些文章才被旅日中国学者转译为中文。
据《我所见到的蒋夫人》可知,1940年秋,在云南昆明避难的冰心,收到国民政府教育部政务次长顾毓琇的来信,称宋美龄有意邀请她为“妇指会”做一些文化教育方面的工作。冰心最初婉辞,过了一段时间,宋氏还是提出,希望冰心能为抗战中的妇女、儿童做点事,再次相邀,冰心便未再推辞。随后不久,冰心飞抵重庆。关于冰心与宋美龄第一次会面的情景,文中这样描述:
我独自坐在客厅里,周围的墙上挂着贵重的字画,另外还有一套满漂亮的家具,但房间里除了有一个花瓶以外,只在窗边挂着一张张自忠将军的照片……
她身材苗条、精神饱满,特别是那双澄清的眼睛非常美丽。
从面貌形体乃至精神气质方面,冰心勾勒出了她眼中的宋美龄之貌。
冰心
据考,1947年4月17 日,日本《主妇之友》杂志发表了冰心的《我所见到的蒋夫人》一文。同年5月19 日,日本《妇人公论》编辑部托付冰心给宋美龄带去一封约稿信,信中有言:
阁下曾在本刊(昭和十二年五月号)上,提倡过依靠妇女之手维持国际和平,不幸的是却发生了与日本妇女意愿相违背的残酷战争。今天由于日中妇女合作的心愿,必须确立真正的和平,请您再一次把玉稿赠予日本妇女。
6月3 日,宋美龄在收到冰心带回的《妇人公论》约稿信之后,欣然亲笔回信。几经辗转之后,冰心终将宋美龄的回信带给《妇人公论》,于1947年9 日 号刊发。
遥忆七八十年前,从“七七”事变爆发之前,冰心在北平欣然为《婴儿日记》撰序;至抗战中期时,又在“陪都”重庆为“新生活运动”撰文;再到抗战胜利之后,于南京讲演“女性之美”,抗战期间的冰心,虽辗转流徙于南北各地,却始终保持与发挥着个人独特的社会影响力。
从这个意义上讲,冰心在抗战期间的“新生活”,并不黯淡,也不消沉,终究还是与这个时代同步并行的。其个人影响力甚至于超越了纯文学领域,走向更为广阔与远大的公共文化场域,这又是另一番“新鲜”气象与风貌了。只不过,这段特殊历史时期里的各类相关文献散佚已久,搜寻、整理、披露与探研,都存在相当程度的困难。
在此,本文谨以笔者搜罗到的冰心佚文,与广大读者分享,期望能藉此抛砖引玉,令广大读者或文史爱好者的关注,重视乃至去发掘抗战时期有着特殊价值的历史。相信当更多数量、更为充分的史料文献被发掘出来之后,还会有更多令人感到别样“新鲜”的主题与内容,重新展现于中国现代文学史乃至文化史的舞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