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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消失于2022

2022-08-26张旦珺

南风窗 2022年17期
关键词:练习生经纪偶像

张旦珺

今年的夏天没有花路。

2021年5月8日,《青春有你3》的成团夜,石头作为淘汰选手返回录制现场,期待着再跳一次主题曲。在等待节目录制的过程中,他突然接到通知,所有人都立即离开。坐车回到家中,石头才看见节目终止录制的消息。

《青春有你3》因“倒奶事件”引发停录,其实只是一个开端。

随后,2022年1月,“偶像养成类综艺”被全面叫停。数以万计的练习生们被公司的长期合约约束,却失去了最主要的大众曝光机会。从此之后,国内偶像行业陷入了寂静的、不知何时结束的枯水期。

有媒体将2022年称为“练习生下岗元年”,监管、疫情、经纪公司倒閉,种种问题泥沙俱下。过去三四年,连续每个夏天都有几百名追梦少男少女齐齐亮相,那段时光就像一场炽热繁华的美梦—在梦里,一阵狂风将他们吹向天空,前所未有地贴近“偶像”。

现在,梦醒了,他们全部掉了下来。

靠家人资助

自《青春有你2》前热门选手上官喜爱在媒体上称“9个月没有收入”“负债79万”后,小偶像们的生存现状开始得到关注。

上官喜爱在《青春有你2》中最终排名15,无缘成团。如今,她的微博粉丝数近500万。在没有出道的练习生中,上官喜爱的实力与知名度均属上乘。在练习生这个圈子里,名气不及她、状况比她更窘迫的,比比皆是。

“我们很多人的现状都是没有工作,或者收入不能匹配开支。”不同于去年在节目中高亢、毒舌的状态,在电话里,石头的声音很沉静。

石头是去年《青春有你3》的选手之一。比赛结束后,他在一两个月内受邀参加过几个活动,之后就再也没有接到过任何通告,目前依靠家人资助,维系在北京的生活。

孟霖是《青春有你》节目组前工作人员。入行4年,他见过很多练习生,他们在选秀节目热度退去后回归普通人,一些人合约在身,回到公司继续当练习生,等待出道机会;一些人还是学生,节目结束后回去完成学业。

这些都算不上坏的情况,夹在这两个群体中间的,还有一大批“有唱跳梦想、但实力跟不上、公司也支持不了的练习生。孟霖说:“够不到上面,又不想沉到下面,很多人在这里头就会彷徨。”

没有舞台,没有通告,没有曝光,是当下练习生们的普遍现状。

今年7月,一名叫作陆定昊的不知名艺人上了微博热搜,起因是他在直播时呼吁粉丝购买自己的生日会门票,VIP价498元一张。

陆定昊在直播中说:“你能看到我本人,又能听我给你唱歌,我既能给你演戏,又能给你在这里发疯,(你们)还在挑三拣四?(我是)多全能的一个艺人呀。”

陆定昊的行为,很快被嘲讽为“糊作非为”。

“糊”,这个用来形容物体黏稠、软塌的词,放在今天的娱乐圈中,是“红”的反义词。曾经参加过 《偶像练习生》《创造营2021》的陆定昊,早已在公众视野中销声匿迹,直播事件后,他本人在微博上回应:“七月唯一的工作,就是我的生日会。”

很多网友在这条微博下留言:“找个厂子上班吧。”

成名机会,当初遍地是

将时间拨回4年前,蔡徐坤在《偶像练习生》节目中以一头银发C位出道,两个月后,在《创造101》的成团夜上,总排名第三的杨超越,唱跳均差,中国锦鲤走上花路。

成团选秀模式,撬动了中国的“偶像元年”。

陆定昊的行为,很快被嘲讽为“糊作非为”。

在此之前,中国娱乐圈罕有“偶像”作为一种专门职业的说法。而偶像市场兴起,潜力有目共睹,在2018年腾讯娱乐白皮书中,蔡徐坤在男明星网络热度排行、明星热搜次数排行等榜单均名列第一,杨超越、孟美岐、吴宣仪进入女明星网络热度排行榜前十。

向这些偶像涌去的不只有流量,还有巨额的财富。

“太快了,这个行业发展的速度。”某上市娱乐公司前经纪总监汪恺对南风窗说。他将偶像行业比作一个突然膨胀起来的气球,外面看着硕大无比,但里面还是空的。

“有利可图”推动了国内偶像经纪公司数量井喷,有媒体统计,截至2020年,艺人经纪相关企业连续五年注册超过1000家,其中2018年就超过了3000家。

“一看偶像火,国内的很多公司都想趁机赚快钱。”汪恺说,“包括携程都搞了一个男团参加选秀节目,你就知道夸张到什么程度了。”

经纪公司在全国各地与海外寻觅练习生,如果签到一个“杨超越”,那便中了头彩。练习生储备是每个经纪公司最宝贵的资源,汪恺透露,一些公司为了留住练习生,会给他们发高额工资、提供别墅住宿与保姆服务。

与此同时,签约练习生的总数也相当惊人。

汪恺对南风窗做了一道算术题,自2017年开始,四年下来约共2000人参加过各平台的偶像选秀节目,以100比1的面试入选率计算,在不考虑重复面试的情况下,四年来参加节目选拔的练习生约有20万。

彼时,视频平台对练习生的需求亦十分高涨。行业最红火的时候,爱优腾三大视频平台每年分别推出一档选秀节目,往往是上一季节目刚开播两三个月,下一季的筹备就开始了。

中国一时涌出许多练习生。但如果对标韩国娱乐工业模式,在中国称得上真正练习生的人,并不占多数。石头告诉南风窗:“很多人说自己做了两年三年练习生,可能就是和公司签了两三年,他们的受训频率达不到‘真正在做练习生的程度。”

一种更普遍的情况是,经纪公司搜罗、签约一批相貌出挑、有一定唱跳基础或性格突出的人,集中训练三五个月后,送去节目面试,期待“押宝”成功。

偶像这个圈子前所未有地张开大口,吞入数十万年轻人。那么多年轻人,怀揣梦想,以为走入这道门,谁都有可能“成为偶像”。

周墨在成为练习生之前是一名小网红,运营着一个有着二三十万粉丝的美妆账号。2020年,他看了《青春有你2》,被女孩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模样吸引,心生触动,发了一条朋友圈,说自己也想参加选秀节目。

他的微信联系人中恰好有一位“经纪人姐姐”。她主动找到周墨,说可以签约他们的公司。

不用交钱,还免费提供声乐、形表、舞蹈培训,周墨感到满意,没有仔细看完18页纸的合同,直接在上面签了字,收拾行囊奔赴北京。

来到北京后,周墨住在北京通州一家艺考机构的宿舍里,与他同期的十位练习生里,有选秀节目落选的偶像“回锅肉”,也有像他这样的网红。

周墨曾与公司开过一次会,对面坐着老板、经纪人、艺人宣传与剪辑师,20多人共同讨论自己演艺之路的“未来规划”。

他们问周墨希望对标哪位圈内艺人,他的回答是郑爽,把所有人吓了一跳。最后,他与公司一致决定以后要走“绿茶白莲花”人设。对此,周墨表示:“我无所谓,只要我能上节目,我都可以。”

他毕业于四川音乐学院,在大学学习的是声乐,没有任何舞蹈基础。训练了一个月后,在公司安排下,他参加了《青春有你3》与《创造营》的面试。签约、培训、面试发生在短短半年之内,周墨也感到新奇:“上半年我还在看节目,下半年我就冲到面试现场了。”

因为一双比女生还要细长的腿,面试当天下午,周墨以海选练习生的身份登上了抖音热搜,小小地出了一次圈。优酷由此主动向他发来邀请,不过,想到上热搜前自己的简历没有被该平台的节目制作组通过,周墨“傲气”地拒绝了对方。

周墨现在想起,全是可惜。他最后也并没有被前两档节目选中。“怪我脾气大,失去的东西也多。”

但也难免。

毕竟,那是两年之前,成名的机会看起来遍地都是。

节目、偶像、钱,全没了

眼见着《青春有你3》停播、偶像选秀被叫停,计划来年再战的周墨哀叹:“选秀节目我一个也没上成,它就没了,我的天,我好惨。”

事实上,偶像养成节目在全面取消之前,已经暴露出种种问题,孟霖预感到,节目越做到后面,声量表现就越不好。

在他看来,后续没有一档偶像选秀节目的热度真正超过2018年。当年腾讯与爱奇艺的《创造101》与《偶像练习生》,已经消耗了国内一大批优秀的练习生储备,尽管“沧海遗珠”的可能性仍然存在,但总体来说,越往后,节目选手的素质越不如以往,粉丝们的打投热情也终有消散的一天。

越往后,节目选手的素质越不如以往,粉丝们的打投热情也终有消散的一天。

如果说2020年还有虞书欣等“秀人”出圈,到了2021年,几乎没有给公众留下深刻印象的节目选手。绝大多数观众甚至都不知道,《青春有你3》在停播两个月后,推出了男团IXFORM。该团C位罗一周,微博粉丝至今只有300多万。而与此相对照,2018年通过《偶像练习生》C位出道的蔡徐坤,微博粉丝为3700多万。

另一方面,监管向来是悬挂在综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石头记得, 2017年,他第一次上综艺时,染了一头粉色的头发,恰好碰上大张伟染发遭批评,最终节目播出时,他的镜头被剪得一干二净。

去年9月,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办公厅发布通知,提出杜绝“娘炮”等畸形审美,抵制低俗“网红”、无底线审丑等泛娱乐化倾向。通知发布后,周墨吓得注销了有着几十万粉丝的微博,他自称“畸形审美我占了好几个”“我挺害怕的”。

尽管压力重重,偶像选秀依旧是各大平台最赚钱的节目,没有人愿意主动放弃。孟霖说:“就像饭店里卖得最好的一盘菜,你怎么可能自己去停掉它?”

他表示,此前业内已有共识:偶像选秀节目不会一直做下去。“只是没有人想到,它会以这样的方式戛然而止。”

选秀式微,那些跟风入场的经纪公司要么转型,要么因资金问题倒闭。它们通常没有成熟的偶像培养体系,除了把练习生送去节目之外,其余便一筹莫展。汪恺说:“按逻辑,选秀节目只是一个跳板,但所有人都把宝押到跳板上,跳板没了之后大家都落水了,都不知道该干什么。”

从上一家娱乐公司离职后,汪恺转型替经纪公司、节目组等B端服务,为它们挑选、输送艺人或嘉宾。《青春有你3》刚停播时,他的工作受影响不大,但进入2022年,他发现,很难再接到活儿。

选秀节目被叫停,影响的不只是节目本身,还有整个影视娱乐产业,“很多东西是环环相扣的”,孟霖说。

今年以来,各视频平台都在缩减成本支出,“大家都处于没钱做综艺的狀态”,节目减少,最终导致很多艺人没有通告可上。

被困住的练习生们

汪恺被问及,现在的练习生们日常在做什么。他告诉南风窗,他接触的部分练习生,将自己没有成名的原因归结为“资源不够”,现在将大量时间花在社交上,期待结识“大佬”以打破默默无闻的状态。真正刻苦练习的人,少之又少。

对此,一位知名偶像公司的经纪人也向南风窗印证了这个现状。但他说:“所谓‘大佬只是他们自以为的‘大佬,真的大佬怎么会有时间和他们应酬呢?”

喝酒吃饭的应酬,石头也经历过。

因为他在节目中嘴皮子颇为利索,许多人认为他八面玲珑,可以活络场子,因此邀约不少,但石头并不喜欢这种场合。“我觉得很辛苦,心里很累。”

对他来说,参加选秀节目一度是他“最好的选择”。

参加《青春有你3》前两个月,石头刚与上一家经纪公司解约,合约期间,他拍了几部戏,没有拿到一分报酬—由于赚到的钱未能覆盖公司对他的支出。而与公司解约,石头需要支付一笔大额违约金。他拿出大学四年搞副业攒下的所有积蓄,又向合租室友借了几万块,才补齐这笔违约金。

四年来参加节目选拔的练习生约有20万。

石头解约后,躺在出租屋的床上,那是北京的春天,“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之后,他报名参加了《青春有你3》。接到面试通知时,剩下的准备时间只有几天,自知唱跳技能不如人,他决定“放手一搏”,将面试重心放在展示人设上。

只是,他在节目里依旧没有走得很远,用他的话说,就是“还没来得及难过,就已经离开了”。

离开选秀节目,石头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只是情况更糟一些。如今,他想继续拍戏变得更难了,由于在选秀节目中排名不佳,“没有实力的练习生”这个标签将一直围绕着他。

另一边,周墨落选之后的处境,也很不妙。

公司临时通知他们同一批的练习生们,宿舍的合约到期,他们需要离开。这期间,周墨接了一单小活儿,跑到哈尔滨,在一个剧组拍了三天戏,但那部剧因为题材原因至今没能上映。从此之后,周墨一直躺在家里。

和南风窗记者联络的近一个月里,周墨经常每天只吃一顿饭,睡十几个小时的觉。但他说自己有梦想要追逐,“想唱歌,想去舞台”。过去一年,他给《中国好声音》投过简历,结果也是石沉大海。

上大学的时候,周墨會在老师的推荐下去商场或者酒吧唱歌,唱三首歌两百块钱。不过,如今的他更愿意在家里运营抖音账号,提起那些小舞台,他说:“没有必要去。”

周墨有越来越多的练习生朋友开始离开北京。一次,一位前辈过来关心他的状况,问他:“你有没有想过,这一行干不久?”周墨答:“没想过。”

前辈又问:“你要不要去考编?”

周墨觉得这个建议不错,不过至今尚未将这一计划提上日程。

这些从前的练习生们看似还在照常生活,但人人都已揣上一丝不安。行业好的时候,人的迷茫也少一点,然而,当浪潮退去,那些看不到希望的困顿、惆怅,就像湿漉漉的石头那样悉数暴露在沙滩上。

石头今年25岁,他的许多同龄人已经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他还是得向家里伸手要钱。石头感到“很担心”“蛮焦虑”,担心他的家庭条件不能一直支撑他追求梦想。

石头还是要往前。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石头、孟霖、汪恺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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