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妮五十，“越老越香”

刘肖瑶

采访闫妮是一次别致的体验。

电话拨通，一声轻悠悠的“您好”，开启了一场对谈。全程没有中间人转述，没有经纪人提醒时间，结束时闫妮爽快地说：“有什么问题，你再随时给我打过来。”

她没讲客套话。几天后记者补采，闫妮错过了电话，但在几分钟后主动拨回来。那竟然是她本人的电话—这可能是十年前演艺明星们才会向媒体展现的真诚态度。当下年头，演员们被紧紧保护得恨不得装进一个真空套子，约访大多要经过层层叠叠的审查、等待和客套，难得有一个演员如此简单。

闫妮有一部电视剧正在播，《少年派2》。她在剧中饰演一位正值更年期的二胎母亲王胜男。

一头微卷、半褪色的炸毛短发，嘴唇苍白。沧桑、疲惫，又有点神经质。

扮相并不美，完全有别于这几年舆论中面貌回春的美丽闫妮。但素颜出演，是闫妮主动要求的。

闫妮告诉南风窗，她和这个角色王胜男都正面临“女人五十”，虽然她自认为没有所谓的“中年危机”，但王胜男没那么妙。职场的排挤、儿女的叛逆、同龄人的比较，都在敲打她。闫妮觉得，这个角色不该像《少年派》第一部里那么精神饱满、雷厉风行，她或许疏于打理自己，憔悴且迷茫。无所谓美丑，闫妮要演好这个角色。

正如闫妮在圈内闻名的“迷糊”性子—短暂的游神、戛然的“哈哈哈哈”，贯穿我们的采访全程。

很多时候话还没说完，闫妮自己就先笑起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笑点，但她就是能把自己逗乐，然后把听者逗乐。声声爽朗大笑，让人忍不住梦回《武林外传》佟掌柜。

说话经常“断片儿”，也是演员闫妮的另一面。采访中，她偶尔会说了上句忘下句。也不是担心说错话，反而有一丝懵懵懂懂，和天生似的散漫。

闫妮和记者谈自己养的花、按摩店的师傅、和女儿一起看的电影……前段时间去刮痧，师傅对她说：“你好像一个演员，叫闫妮。”过两天再去，那师傅又说：“哎，我觉得你声音也挺像，但是你比她好看。”闫妮乐得不行。

这个西北大妞，身上有一股难得的松弛。

外界掷向她的那些形容词，“老来俏”也好“，风情万种”也好“，迷糊”也好，她似乎片叶未沾身。闫妮告诉南风窗，她还在认识自己。“认识自己这件事，没有尽头。”

“我女儿是一个自由人”

《少年派》演到第二部，女主角王胜男50岁了。

女儿刚毕业，儿子上幼儿园，丈夫是个嬉皮笑脸的和事佬，自己本来是排球教练，却被领导要求退居“轻松的岗位”，理由是年龄大了，力不从心。一生好强的王胜男陷入了危机，时而对女儿河东狮吼，时而对丈夫冷嘲热讽，但本质上仍然对爱的人揪心操劳。

让闫妮吃惊的是，王胜男竟然能引发观众如此普遍的共鸣。这个角色甚至被网友称为典型的“中国式母亲”。

这种惊诧延续到生活中。采访前不久，闫妮和十几个女性友人一块儿吃饭，席间大家陆续吐槽各自的母亲，控制欲太强、理念不合等等。闫妮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人不满意自己的母女关系”。

前前后后演绎过不下十位母亲角色，自己也早已身为人母的闫妮，觉得有一些心惊。

“母女关系是非常值得谱写的，甚至比爱情更值得谱写。除了温情脉脉的母爱赞歌，甚至应该还有一些更刺骨的东西。”

闫妮羡慕女儿元元的自由。“所有的选择权最终都在她自己手上。”

但现实中的闫妮，却是一个开明的母亲。她不是王胜男，甚至是王胜男的天秤另一端。

她告诉南风窗，《少年派2》里女儿林妙妙让王胜男发飙的几个重大“罪行”，在自己看来，其实都没那么严重。不想考研，那就不考；不想去追求一份稳定的工作，也没关系。这些事永远不会在闫妮和自己的女儿元元之间引发冲突。

闫妮是标准的70年代人，出生于传统的工人家庭，父母习惯为他们规划人生道路，孩子没有什么自主权。从很小的时候闫妮就在想，自己将来绝不要做权威型父母，“不想让孩子很累”。

1998年，女儿元元出生。女儿从小到大，闫妮都尊重她的隐私，无论什么事，有商有量。

元元十几岁的时候，在电视里看到闫妮演的其他“中国式母亲”，觉得很陌生，甚至“浑身起鸡皮疙瘩”。闫妮说那就不看了，家里于是有了一个“拒看闫妮戏”活动。

元元的爷爷常对闫妮感慨道：“元元是个自由人。”

听到这话时闫妮心想，是啊，这一代孩子和她们当年大不同，也许暂时没有一个明确的“单位”，没有那么鲜明的“归属”，但她们从家庭生活到社会流动，都更自由了。闫妮羡慕女儿元元的自由。“所有的选择权最终都在她自己手上。”

好在，多年母女成姐妹。

女儿的自由、灵动，也会感染到闫妮。当闫妮焦虑时，女儿会反过来像个长辈一样安慰她。闫妮自认为是个“举棋不定”的人，但元元隔老远在电话里，都可以精准察觉到她的小情绪和烦愁。元元将自己学表演的老师说过的一句话送给她：“你以后如果要做演员，会听到很多声音，但你更需要听到自己的声音。”

这份默契很奇妙，也构成闫妮生活中极为重要的信心和精神力量来源。

闫妮这样度中年

除了“母亲”，王胜男的另一重身份，是“更年期綜合征女性”。

剧里有个情节：王胜男发现自己停了月经，并且有一天在工作时忽然感到体力不支，浑身冒虚汗。剧本原本的设置，是让她下班后去药店买根验孕棒。

但闫妮不同意。“一个51岁的女人，别人肯定不会觉得她会再怀孕了，她自己却不一定。因此，她的心态也许是忐忑、摇摆的，她应该有一些反常的举动。”她与导演沟通，能否给自己设计一点“反常举动”。

她先在店里接受了导购员推荐的“养血安神”保健品，结账时才不动声色地偷偷加了一根验孕棒。

后来闫妮自己又加了一场戏。晚上，她把鼾声正响的丈夫林大为叫醒，给他看验孕棒，然后向他诉说自己的更年期失落：“我只是想跟你说一下怀胎十月有多辛苦。事业搁置，身体不适，孕吐，水肿，妊娠纹，皮肤变差，变丑变胖，晚上睡不着觉，尿频，生活不能自理，生产十级阵痛，我都不会再经历了……因为王胜男这辈子都不会再怀孕了。”

说着说着，王胜男眼眶湿润了，转头发现林大为却重新打起鼾声，她旋即像个孩子一样，“哇”一声嚎啕大哭。

演戏的时候，闫妮比在生活里有主见。她希望能向戏剧中加入真实的女人五十的心理体验，渴望一个向观众“解释”和“倾诉”的过程。

“我想和她们探讨：女人的更年期和男人是不一样的。”闫妮说。

哪怕是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夫妻，到了生命中晚年的过渡节点，他们的感受也不是共通的，未必能互相理解。即便女人和女人之间，所谓“中年危机”，个体也有着很大的差异。

有一次，闫妮在下午五时打电话约一个同岁的老朋友去吃饭，对方竟然说要睡觉了。“她说她五时就要睡觉了！”

老友的改变让闫妮想到自己。“到了一定年龄、一定阶段，每个人身上肯定都是有一些改变的，可能你自己察觉不到，可能旁人察觉不到。”比如她自己，这两年她总是不自主地在闲时善感，无边的思绪没头没尾地萦绕着自己。

前段时间，闫妮去爬秦岭，也遇到一个在大学当老师的旧友，她便向对方请教：“在我这个年龄，我应该思考什么问题？”

老师建议她，应该想着“越老越吃香”。

“首先你要照顾好你自己的身体，将来不给儿女或其他人带来麻烦，甚至还能继续在精神上引领他们一段。等有一天，你觉得自己连生死都能掌控，就会觉得越老越吃香的。”

演戏的时候，闫妮比在生活里有主见。

闫妮同意这个看法。也许因为一开始就不靠青春吃饭，闫妮少有“女演员式的中年危机”。她决定自己应该为老去做准备，或者说，为“越老越香”做准备。

“对自然规律抗争是没有意义的，我今年51岁不可能假装自己15岁，但年纪越大，对一个角色的诠释和理解会不一样，甚至可能会更有魅力。”

晚来勇敢，寻找自己

“一个出生在工人家庭的、不够美的女孩，竟去当了演员，还当得不错。”闫妮向南风窗如此自白。

她不止一次公开自嘲“长相平凡”“没有特长”。在2021年的一次演讲里，闫妮语气缓慢地说：“我从小就长相一般，跳舞没学过，唱歌有时候跑调，画画我妈说我浪费纸。”

但旋即她莞尔一笑。“身为70年代人的我是幸运的，可能因为我长得普通（笑），我跑了十年龙套。也正因为我长得普通，适合我的角色也比较多，观众也比较愿意接受我。”

似乎，这是一个略有自卑、又有能量自洽的女演员。

回顾她一路演艺事业，是一个70年代女性总在接受安排，却晚来勇敢，日渐寻找多一丝自我的故事。

她按部就班地高考、读书、结婚、生子，同时展开着长达10年的舞台剧和跑龙套历程。

遇到《武林外传》时，闫妮已经34岁了。

彼时闫妮，并不顺利，不仅年龄过了所谓“女演员花期”，感情也面临凋零。她刚刚结束一段长达8年的婚姻。闫妮说：“我在人生最痛苦的时期，演了一部喜剧。”

却正是这部喜剧，“佟掌柜”红了。

“我在人生最痛苦的时期，演了一部喜剧。”

还记得当年在《武林外传》剧组，一次拍完一场开心的戏后，回到现实，闫妮又被情绪击溃。她独自走到楼梯间，忍不住大哭。

当时，“老白”（沙溢饰）悄悄来到她身边，什么都没说，就静悄悄地坐着陪着她。后来回想起来，闫妮仍旧感谢。“那个瞬间太重要了，我真的好了很多。”

角色之外的闫妮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人，或者说，她越来越不想去“操控”自己的情绪。

年岁越长，她越觉得：“每一种感受都是值得关照的，每一份情绪都值得尊重。”尊重情绪，也是一个寻找自我的过程。

她不追赶世界的潮流，不仅对“大女主”后知后觉，也不了解最近的一个流行词“精神内耗”。

记者向她解释这个词，她先是斩钉截铁地肯定，“我当然也会精神内耗”，但旋即她又释然：“但有选择的人，他才会内耗，对吧？”

她觉得人会内耗是因为人还有得选，正如她总是感激自己不够漂亮，却走得那么远。果然是闫妮。她习惯性地“向下思考”，略显自卑，但同时也去感激，去发现生活好的那一面。

而这些年，闫妮也渐渐地学着倾听、厘清、表达自己的感受。

女儿帮助她，戏剧也帮助她。

生活中的闫妮，还是那么“迷糊”。作为土生土长的西安人，她还开车在外环迷路，最后只能打电话叫朋友来接；朋友去她家做客，她连自家Wi-Fi密码都不知道……糗事数不胜数，圈内好友总是打趣她。

但当她身处片场，一切就会有些不一样。

“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神奇的力量，可能是对剧本、台词、环境的敏感，平時我或许软弱，但那个时候就会很坚持。”闫妮会和导演聊戏，会像其他的好演员一样，向导演提出自己的想法。

确实，在靠近内心的那一块，闫妮是活得比以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