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与中国民俗
2022-08-25祁建北京
文 祁建(北京)
从20世纪初到20世纪60年代这半个多世纪里,周作人对民俗学、民间文学的研究和写作几乎贯穿其一生的笔耕时期,影响深远。
“五四运动”以后,周作人作为《语丝》周刊的主编和主要撰稿人之一,写了大量散文,风格平和冲淡,清隽幽雅。从历史角度看,周作人也是中国现代民俗学的重要开拓者和奠基者,他对中国古代民间文学和现代民俗学的梳理体现出一种敏锐的史家眼光,在中国现代民俗学学术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对中国现代民俗学的创建和发展有较大的贡献。
周作人是中国现代民俗学研究的先行者、开拓者,1922年周作人公开表示:“我们相信民俗学的研究在现今的中国,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业。”从20世纪初到20世纪60年代这半个多世纪里,周作人对民俗学、民间文学的研究和写作几乎贯穿其一生的笔耕时期,影响深远。
周作人的研究和写作具有一种高远的历史意识、宏大的世界视野和清晰的比较眼光。他的《绍兴儿歌集》含有童谣史纲架构,《(明清笑话四种)引言》、《论笑话》是笑话简史,《古童话释义》、《童话释义》可看作中国童话史略。他研究竹枝词史,其《儿童杂事诗》是这一文体传统的自觉延续。《送灶》《七夕》等文是具体的民俗小史……他遍览古籍,披沙拣金,集腋成裘,博闻强记,特别是征引大量清人笔记,如果不是他孜孜以求,将有关风俗记载的文字翻检出来,公诸于众,后人很难发现。他推陈出新,独树一帜。
周作人不仅译介古希腊神话,对西方民俗学理论著作以及朝鲜、俄罗斯、乌克兰等国的民间故事传说,也翻译了很多。
王文宝在《中国民俗学史》中“重要的民俗学家”一节,以生年先后为序将周作人排在第一位,并认为周作人是“我国新文化运动的创始者之一,重视和提倡民间文化,提出了‘平民文学’的口号,对我国民间文学、民俗学的发展有较大的影响。”
在民俗学组织和培养队伍方面
周作人在一篇介绍风土志著作的文章中这样谈到写作意图:“我的本意实在是想引诱他们(指青年读者),是的,我老实的说引诱,进到民俗研究方面去……从事于国民生活之史的研究,虽是寂寞的学问,却于中国有重大的意义。”由此可见他对民俗研究的重视和对后来者的期望。
周作人在民俗学研究组织工作和培养学术队伍方面,做出了较大的贡献。他1920年任新成立的北大歌谣研究会主任,是1922年创办的《歌谣》周刊主编之一。其实早在左翼文学形成之前的20年代初,由周作人、刘半农、沈尹默、钱玄同、顾颉刚等五四知识分子发起的歌谣研究,便已开始对民间话语资源的收集,后来被纳入到了民俗学的研究中去。1922年12月17日举行歌谣征集成果展览会,并创刊《歌谣》周刊,由周作人、常惠等负责编辑,周作人先生且亲自起草了《歌谣》的发刊词。
1924年“国立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歌谣研究会常会并欢迎新会员会纪事”记载:周作人作为会议主席主持会议并作主要发言,刘半农、沈尹默、钱玄同、顾颉刚等出席,吸纳新会员二三十位,其中有后来成为知名民俗学家的容希白、容肇相、刘经庵等,可见周作人等很重视民俗学学术队伍的培养。
周作人在会上介绍了已印行的《歌谣》周刊十八期。会议有两个主要议题,一是与国学门方言调查会合作,解决收集各地歌谣的注音、音标难题;二是商议扩大歌谣收集范围,收集神话故事、传说及童话,考虑将歌谣会改成“民俗学会”。周作人认为:“现在一时,民俗学学者国内尚属缺乏。”从1920年代至1930年代,周作人为刘半农父女、江绍原、林培庐、娄子匡,李小峰、刘经庵、柏烈伟,翟显亭、张次溪等人有关民俗学、民间文学的著作写序,1951年再为张次溪所著《天桥志》作序,俨然民俗学界“盟主”。除刘半农和他是同僚外,其余基本是他的学生、晚辈,他奖掖后学,提携后浪,精神可嘉。
周作人为之作序的就有刘半农《江阴船歌》、刘经庵《歌谣与妇女》、林培庐《潮州畲歌集》、江绍原《发须爪》、谷万川《大黑狼的故事》等。
1933年,周作人总结了民俗学研究的成绩:“中国民俗学的运动渐渐发达,特别在广东浙江两省,因为钟敬文、娄子匡、林培庐诸同志的努力,有好些研究机关与刊物,这是很可乐观的事。研究的初步重在搜集资料,中国地大物博,这种工作也就颇烦重,不是现今少数同志所能办好,在这样困难之下却总能有那些成绩,风俗和歌谣故事方面有了不少记录,不能不说是很好的成绩了。”
但他同时敏锐地意识到民俗学研究的问题和不足:“资料搜集固然多多益善,而搜集的得法不得法也是一个重要问题,其中最要注意的是其记录的方法……歌谣故事之为民间文学须以保有原来的色相为条件,所以记录故事也当同歌谣一样,最好是照原样逐字抄录,如不可能则用翻译法以国语述之,再其次则节录梗概,也只可节而不可改,末后二法已是搜集故事者的特许自由,为搜集歌谣者所不能援引者也。大凡愈用科学的记录方法,愈能保存故事的民间文学与民俗学资料之价值。”
周作人在同年底的另一篇文章中又一次表达了民俗学研究科学方法的重要性:“近年来中国研究民俗的风气渐渐发达,特别是在南方一带,搜集歌谣故事纪录风俗的书出来的很不少了,可是在方法上大抵还缺少讲究。”
《周作人自述》中说:“我原是水师出身,自己知道并非文人,更不是学者,他的工作只是打杂,砍柴打水扫地一类的工作。如关于歌谣、童话、神话、民俗的搜寻,东欧日本希腊文艺的移译,都高兴来帮一手,但这在真是缺少人工的时候才行,如各门已有了专攻的人,他就只得溜了出来,另去做扫地砍柴的勾当去了。”
他在日本接触西方新知识新思想
光绪三十二年(1906)夏,周作人随鲁迅东渡,先后进东京法政大学、立教大学文科学习,曾与鲁迅创办《新生》杂志,未果;合译出版《域外小说集》,并开始创作小说和自学多种外文。他走上民俗学、文化人类学、民间文艺研究的学术道路,是与他在日本留学时接触到西方新知识新思想密不可分的。
周作人在1926年回忆:“我在东京的书店买到了《习俗与神话》《神话仪式与宗教》等书,略知道人类学派的神话解释,对于神话感得很深的趣味,二十年来没有改变。”
周作人对神话一直很钟爱:“有一样东西,我总是喜欢,没有厌弃过,而且似乎足以统一我的凌乱的趣味的,那便是神话。”
周作人1922年发表《神话与传说》一文主要介绍安特路朗的人类学思想,指出人类学关于一切神话的起源在于习俗的观点已为现代民俗学家所采用,他从科学和文学两方面阐述神话的价值,他强调,他所说的“神话”包括神话、传说、故事、童话四个文类。
1924年,周作人以“神话的趣味”为题在中国大学演讲,演讲记录稿公开发表,内容和上文基本相同。他翻译出版了劳斯的《希腊的神与英雄》,他一生写了30篇左右与希腊神话有关的文章。
周作人在《童话的翻译问题》中认为:“童话正当的说是民间故事,一面是民俗学的资料,一面是民间文艺,可以称为原始的小说,它的性质是兼有学术与文艺这两重的。”
1909年,鲁迅、周作人合译的《域外小说集》在日本东京出版,其中收入了周作人执笔翻译的安徒生(他译作安兑尔然)童话《皇帝之新衣》。
1910年,周作人作《丹麦诗人安兑尔然传》介绍安徒生行状,当时中国鲜有知之者。1917年,周作人以文言写作《外国之童话》介绍西方童话,言简意赅,他1919年翻译了《卖火柴的女儿》。
周作人受日本民裕学家柳田国男影响很大,他表示:“《日本之祭事》一书,给我很多的益处。”他对柳田氏的《远野物语》评价极高,认为是“独一无二之作”,使他知晓“民俗学里的丰富的趣味”,故而他购买了柳田国男10种书,可见喜欢之至。周作人主张:“要了解一国民的文化,特别是外国的须得着眼于其情感生活,能够了解几分对于自然与人生态度,这才可以稍有所得,非从民俗学入手不可。”
周作人对日本民俗和民俗学研究很关注,写了不少文章。1926年,他在《汉译<古事记神话卷>引言》提到《古事记》的上卷:“我只想介绍日本古代神话给中国爱好神话的人,研究宗教史或民俗学的人看看罢了。”
周作人在竹枝词上花过大力气
周作人在竹枝词的搜集、整理、编辑、研究上花过大力气,曾编辑一部竹枝词集,可惜没有出版,关于编辑动机,他说:“散文的地理杂记太多了,暂且从缓,今先从韵文部分下手,将竹枝词等分类编订成册,所记是风土,而又是诗,或者以此二重原因,可以多得读者,但此亦未可必,姑以是为编者之一向情愿的希望可也。”他写的序文性质的《关于竹枝词》其实可当作这方面的论文来看。
周作人认为竹枝词古已有之,唐朝诗人刘禹锡拟巴蜀俗歌作竹枝词11首,收在诗集乐府类内,才广为人知。“七言四句,歌咏风俗人情,稍涉“俳”调者,乃是竹枝正宗”宋元明历代诗人均有歌咏,清初朱彝尊的《鸳鸯湖棹歌》开始使竹枝词盛行于世,此后作者甚多,他们这一类的诗集,“其性质则专咏古迹名胜,风俗方物,或年中行事,亦或有歌咏岁时之一段落如新年,社会之一方面如市肆或乐户情事者,但总而言之可合称之为风土诗,其以诗为乘,以史地民俗的资料为载,则固无不同”。
周作人还编订了北京竹枝词集,其文《北京的风俗诗》大概是该集子的序文,不过换一个角度从它的诗体风格、艺术特色方面立论,谈竹枝词的艺术性,他认为,风俗诗须“加点滑稽味,即漫画法是也……须得有诙谐的风趣贯申其中,这才辛辣而仍有点蜜味”。
周作人将《儿童杂事诗》看作是竹枝词,是有明确的、自觉的诗体意识的,他延续了中国源远流长的竹枝词传统。他的《儿童杂事诗》蕴涵博大的人情、浓郁的乡情以及对儿童深情的爱意,充满谐趣、童趣、意趣,是一种谐诗的风格,妙语天成,生意盎然,有如天籁,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
1933年,周作人在《<谈岁时风俗的记载>前言》中写道:“这篇东西,是在二十一年的初秋写成的,本打算是作儿童的论文的,后来在写的时候,却忘了把儿童二字加进;自然,在外表面看起来,这并不是儿童的论文,其实,岁时风俗的记载,与儿童本身问题,也有极大的关系,儿童们也应当注意岁时与风俗。”
1958年4月,周作人将旧稿本重新整理,定名《绍兴儿歌集》,他在写就的《小引》里说:“前年有友人劝我,乘鲁迅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把它编出来,也可以做一种纪念,因为里边的歌谣都是鲁迅所熟知的,有的是他儿时所唱过的,这是很值得做的工作……现在只能因陋就简的加以整理,姑且把它编印出来,以供读者的参考,此外也别无奢望了。”
周作人此集命运多舛,惜生前身后均未正式出版,只是在20世纪50年代抄录两首在《民间文学》发表,直至2004年由福建教育出版社影印出版毛笔手写稿本。
周作人认为:“我们可以从那里去考查余留着的蛮风古俗,一面也可看出民间儿女的心情,家庭社会中种种情状,作风俗调查的资料。”
周作人在为刘半农编译的《海外民歌》作的序中表示:“我平常颇喜欢读民歌。这是代表民族的心情的,有一种浑融清澈的地方。”
1918年,周作人在《北京大学日刊》发表《论歌谣事致半农》,考证一首庚子歌谣,文末云:“考查此类歌谣变迁之迹,足为研究历史上童谣起源者添一例证,甚可喜也。”
1919年,周作人为刘半农搜集的民歌《江阴船歌》写序,题为《中国民歌的价值》,他在概论中国民歌类型、特质、题材和中心思想之后,指出:“我们所要的是民歌,是民俗研究的资料,不是纯粹的抒情或教训诗,所以无论如何粗鄙,都要收集保存。半农这一卷的《江阴船歌》分量虽少,却是中国民歌的学术的采集上第一次的成绩。我们欣幸他的成功,还希望此后多有这种撰述发表,使我们能够知道民众的心情,这益处是普遍的,不限于研究室的一角的。”这一认识在当时是超前与高远的。
1918年2月,周作人与刘半农、沈尹默等一起征集歌谣,至1919年底,已征集1700余首。1920年,周作人与沈兼士、钱玄同等在北京大学发起歌谣研究会,征求会员,由他执笔撰写《北京大学歌谣征集处启事》。周作人1922年发表的《歌谣》一文可看作一篇歌谣(民歌)研究论纲。
周作人的骄人成绩
周作人对民俗学研究的贡献是多方面的,对民俗学研究不只是一种个人的兴趣,更重要的是他从学术的角度去探索民俗文化,他在这一点上提出了一系列独到的见解,这些见解在当时的民俗文学研究中起到了拓荒的作用。
周作人在民俗学研究与书写方面,既有洋洋洒洒的宏论,又有论证严谨的考证,还有清新可诵的随笔以及独具一格的韵文。
周作人于1912年至1914年间所写的《童话略论》、《童话研究》、《儿歌之研究》,特别是《古童话释义》,是我国最早的民俗学研究成果。他在写于1913年的《童话略论》里第一次提出了“民俗学”的概念,虽然此概念没有与文化人类学、社会人类学严格区别开来。
《古童话释义》,针对有人认为中国没有童话这种说法,他加以辩驳,认为中国古代虽然没有童话之名,但有些篇目实则是童话,同年,他又在题为《童话释义》的文章中,对他认为的中国古代童话《蛇郎》释义,解读。1958年,周作人又用白话改写《蛇郎》发表在《新民晚报》上。
1922年,周作人以致赵景深公开信的形式在《晨报副刊》上连发3篇《童话的讨论》,引起很大反响。
周作人对送灶、爆竹,七夕、扫墓等民俗均作过考察。对于放爆竹(花炮、鞭炮,炮仗)这一民俗,周作人尤其感兴趣,他数十年里写过6篇这一题材的文章,在感情、认识上也有变化、变迁。清人的《燕京岁时记》,是周作人一直喜欢的书籍之一。他对之评价颇高,认为该书“文颇质朴”,且“其风俗与物产两门颇多出色的纪述,而其佳处大抵在不经意的地方”。该书1935年有英译本,随后不久有日文译本,名《北京年中行事记》,周作人以《关于<燕京岁时记>译本》为题著文评价。他的脍炙人口的散文《故乡的野菜》《北京的茶食》《南北的点心》《喝茶》《谈酒》《关于目连戏》《村里的戏班子》《水里的东西》《关于祭神迎会》《鬼念佛》《小孩的歌》《俗谚的背景》《儿歌中的吃食》《冬至九九歌》《端午节》《爆竹》《墟集与庙会》等等,可以说,周作人一辈子都在写民俗,民俗是他的散文中的一个永恒主题。
周作人热爱民俗,他从茶酒饮食、岁时礼仪、民间宗教、民歌民谣、民间戏曲中思考人生,探索人性的复归,追求理想的生活方式和生命形态,所以他的民俗散文不论是从民俗角度还是从文学角度来看,都具有巨大的价值。
周作人对另一民间文学形式——笑话也很关注,1924年,周作人写了《徐文长的故事》一文,共8个小故事。他在《小引》中提道:“儿时听乡人讲徐文长故事,觉得顿有趣味,久想记录下来”。在文后说明中,他又道:“我的意思是在正经地介绍老百姓的笑话,我不好替他们代为斧政”。虽说此文是来料加工,保留了原初的故事情节,但周作人以他独具面目的语言、腔调、用词叙述出来。
周作人作为一名现代作家,其研究民俗范围之广,贡献之大,倾注精力之多,少有人比。无论是儿歌、民歌、笑话、童话,还是民间戏曲、民间传说等民间文学文类,他都立意从民俗学研究和民俗学史的视野加以考察,注重文献资料的发掘整理,做出了骄人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