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扎尔辞典》中的文化记忆与人类命运共同体
2022-08-25秦瑜
秦 瑜
(华中师范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9)
当米洛拉德·帕维奇于1984年以一部非凡的小说——《哈扎尔辞典—一部十万个词语的词典小说》闯入文坛时,他已是一位有成就的诗人、翻译家和作家。《哈扎尔辞典》具有百科全书式的特征,它以梦境和轮回这条松散的线,串联起跨越八个世纪不同时期的神奇事件和神话人物,重建了一个从历史上消失的古老民族的生活、习俗和信仰。它的核心是亚当的神话,小说中讲述了为复原亚当之躯的人是如何相信这个神话,并为“原型”亚当的弥合不断付出努力的。
截止2022年1月,以“哈扎尔辞典”为关键词在知网检索出中文期刊及硕博论文共47篇,外文期刊共257篇,其中,国内研究主要覆盖文体,包括文本结构、叙事方式特点、辩证“模仿”、艺术风格的研究等方面,国外研究以关注剖析叙事策略、溯源巴洛克来源为代表。大部分研究成果聚焦于特定领域,整体性研究较缺乏,与时代的联系不强。《哈扎尔辞典》的共同体研究和文化记忆研究尚未见收录。
《想象的共同体》从民族情感与文化根源出发,指出人类对于共同体的需求是与生俱来、不可否认的,且“语言”是想象该共同体最重要的媒介。“语言”“使人们在‘民族’的形象之中感受到一种真正无私的大我与群体生命的存在”缺乏了这样的载体,共同体将难求共识。德国学者杨·阿斯曼认为文化是一种“凝聚性结构”,在社会和时间层面上起到连接和联系的作用,且能凝聚共识、价值原则和实践进而形成认同。而按照“民族是一个可以想象的共同体”的设想,我们也可以利用除“语言”这种共同基础外的“文化记忆”来想象共同体。
本文结合文化记忆与共同体理论,从“补编一”中杰奥克季斯特·尼科尔斯基神甫高度发达的记忆能力入手,分析这一能力对保护《哈扎尔辞典》与保留哈扎尔文化原型的积极意义。其次,具体分析尼科尔斯基记忆能力的双重来源,明确其作为哈扎尔文化观测者的独特视角。最后,结合阿德森的共同体理论,探讨以文化记忆作为共同基础想象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可能性。
一、超越时空的文化记忆
杰奥克季斯特·尼科尔斯基神甫是十七世纪的抄写员,凭借其高度发达的记忆能力,他不仅熟记了被尼康·谢瓦斯特扔进火堆的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部分,还熟记了在克拉多沃战场上被风吹散的犹太人部分,然后他把这三部分都写在纸上,交给波兰印刷商达乌勃马奴斯出版,整合并保存了《哈扎尔辞典》及其承载的记忆。
杰奥克季斯特·尼科尔斯基神甫是十七世纪的抄写员,也是整部小说中唯一一个真正成功读完《哈扎尔辞典》所有三个部分并在这一经历中幸存下来的人。这并非偶然。杰奥克季斯特·尼科尔斯基神甫(Theoctist Nikolsky)的名字来自希腊名词theos和ktistes,意思是上帝和创造者。《哈扎尔辞典》中,捕梦者的最终目的是集中所有的书籍,以求再造亚当·喀德蒙的巨大肉身,借由这位始祖天神来靠近上帝。而亚当·喀德蒙(Kadmon,希伯来语的 “原型人”),在犹太神秘主义中意指上帝的第一个发源地、一个宏观世界的生物,其图标被哈扎尔捕梦者逐渐拼凑起来。在帕维奇笔下,世界是作为人类的神话前世、原型书、原型梦存在的。
联系杰奥克季斯特·尼科尔斯基的名字,“上帝”和“创造者”的含义加强了尼科尔斯基作为记忆库的概念,体现了一个失落的、过去的原型,以及对重新建构它的渴望。尼科尔斯基发现奥夫恰山上空五年一聚的云层与他在五年前秋天所在的云别无二致时,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遗忘的能力,且能够长期且具体而微地储存记忆。他将记忆描述为“巨大的分量”184,并视其为一种惩罚。尼科尔斯基的超忆症,似乎让人联想到对古代记忆技术的模仿或渗透。阿斯曼在对文化记忆的表述中指出,文化记忆的承载者具有某种从日常生活和日常义务中抽离出来的特质,这种特质是与具有一定神圣因素和宗教意义的文化记忆相匹配的。在没有文字的社会,文化记忆的承载者需要将记忆内容进行一字不差的传承,承载者完全被当作“数据存储器”。超忆的尼科尔斯基也因此能够胜任哈扎尔记忆的专职承载者。
随着尼科尔斯基对《哈扎尔辞典》汇录工作的推进,独立的记忆逐渐拼凑为整体,尼科尔斯基也希望加入这个整体。焚毁了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两部分辞典的尼康·谢瓦斯特似乎并不在意犹太人部分的出现,记录下前两部分的尼科尔斯基则希望看见第三部分。尼科尔斯基对于哈扎尔的了解不是基于生活中的文化经验,而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他身上的记忆在几代人之间产生,并最终在他身上聚合。当尼科尔斯基重新体验到他生命中其他重要时刻出现的连接感时,这种集体性得到了进一步延伸:他看到“唇髭一撇是银白的一撇是火红色的”的年轻人时顿时明白,“他就是我等待之人” 并“从地上捡起了那些纸页”,在去波兰后决心要“完成尼康·谢瓦斯特曾千方百计阻挠的事情”195,他把三本《哈扎尔辞典》卖给了一个出版商。哈扎尔人认为人的生命是由一些如同结扣的关键时刻组成的,这种对于缺失的部分的辨认,对部分与整体仿佛用结扣联系起来的承认,不仅是因为哈扎尔文化有一个强大的原型,而且因为该原型能够通过记忆的整合和传承被完善和达成,“要是把所有获得启示的刹那间收集起来,便可得到人世间的亚当之躯”193。
尼科尔斯基的超忆症具有积极意义,因为它为保护《哈扎尔辞典》免受恶魔般的威胁和毁灭提供了支撑。值得注意的是,尼科尔斯基重新整合起来的记忆具有多个来源。不同的人和群体都坚持着不同的故事和事件,并把自己的意义附加其上。当尼科尔斯基接触到《哈扎尔辞典》的各个部分——“在战场上找到的犹太辞典、按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吩咐收集的希腊辞典和捕梦者马苏迪带来的阿拉伯辞典”195——并把三部分作为一个整体运作时,他也把哈扎尔分裂的记忆重新联系起来。
二、超越立场的文化记忆
尼科尔斯基是二重性的,他同时属于“上帝创造的、看不见的精神世界”和“不公正的撒旦创造的、看得见的物质世界”192,与尼科尔斯基同属以上两个世界的是上帝和撒旦共同的作品亚当。他以独立于上帝、捕梦者教派——魔鬼、作者——读者之外的观测者立场,为文化记忆的整合功能提出全新的可能。
当我们把《哈扎尔辞典》理解为以上帝为第一天神、魔鬼为第二天神、阿丹·鲁阿尼或亚当为第三天神的神话时,我们将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理解尼科尔斯基的故事。尼科尔斯基“有片刻时间丧失了记忆”184,这件“绝无仅有、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185发生在尼科尔斯基第一次见到尼康·谢瓦斯特时。尼康(希腊语nike,意为帕维亚)被聘为修道院的圣像画家和书法家,他“曾说他前世是犹太教地狱里的魔鬼”62。作为魔鬼的谢瓦斯特无法创造记忆:“我们作为魔鬼,只能跟你们阳世的人亦步亦趋,每跨一步都得遵循你们的足迹”42。他消除尼科尔斯基的记忆这一行为蕴含着一种意识形态的概念:无法创造记忆的恶魔力量,试图彻底消灭人类所创造出来的记忆。
值得注意的是,在哈扎尔世界中,唯有魔鬼才不会遗忘,能在不断的转世中保持记忆。魔鬼阿克萨尼说: “我们火的属性可使我们的记忆不至于完全消失”110,而尼科尔斯基高度发达的记忆能力无疑是他与魔鬼存在渊源的证明。同时,在信末,尼科尔斯基直接承认了与尼康的关系:“我似乎已变成书法家尼康·谢瓦斯特……”195然而尼科尔斯基并不是尼康,他已经“完成尼康·谢瓦斯特曾千方百计阻挠的事情”,把三本《哈扎尔辞典》交给了出版商。“我只知我渴望写字,这种渴望已将我从回忆的枷锁中拯救出来”195,只有“对写作的饥渴”,才能使他的 “记忆之渴”得以平息。他对收集——被动地阅读信息——的 “饥饿感 ”已经强化为对创造——主动地作为创造过程一部分——的饥饿感。因此,一旦后者被熄灭,尼科尔斯基就成了魔鬼尼康的二重身。
尼科尔斯基的存在也说明了存在独立于捕梦者教派与魔鬼二者的第三方势力。如果说“补编一”是对《哈扎尔辞典》的一次爬梳,作为初版《哈扎尔辞典》的编纂者,尼科尔斯基同亚当一样进行着观测。“亚当永远在观察”因为他“知晓这个世界的未来”,这是“亚当和撒旦的主要不同之处,因为魔鬼看不见未来”193。我们若要成为“我们的未来的共同物主”,就要“聚集亚当之躯”。荣格在《分析心理学的理论与实践》一文中作过极其类似的比喻,他将无意识设想为集体的人,超越性别和时间,且利用这种优势积累了极丰富的经验,“他经历过无数次个人、家庭、氏族和人群的生活,同时对于生长、成熟和衰亡的节律具有生动的感觉”。尼科尔斯基的记忆正是长时间的、汇集无数个人记忆的积累与汇合,因此他既是独立的,也是集体的。
尼科尔斯基发达的记忆能力与相对独立的立场,指向对原型记忆的追溯与复活。他代表一种独立于捕梦者与魔鬼、作者与读者的、全面而客观的立场。三大宗教将捕梦者教派所信仰的“原初与最高的梦境”阐释为信仰三位不同的最高神的宗教,不同的读者与个人又在其中发现不同的意义。受制于作者—读者或宗教—个人的关系将永远无法接近真理,除非作为一个单纯的自我去面对。哈扎尔辞典还在被读者扩充,因为每一个读者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宗教信仰把自己的梦写进红、绿、黄书,然而在没有集齐和对比这三部书的情况下,终极真理似乎永远无法获得。但真正掌握三本书是不可能的,正如三大宗教不可能调和为一。但尼科尔斯基通过记忆做到了这一点,因为他既是漫游于无边的梦境之中的捕梦者,也是拥有所有梦境的记忆的魔鬼,既是三本《哈扎尔辞典》的读者,也是编纂初版《哈扎尔辞典》的作者。
三、以文化记忆想象人类命运共同体
安德森认为启发民族作为想象的共同体的是两种想象形式——小说和报纸,文字在民族的形成过程中扮演了先导性的作用。尼科尔斯基的高度发达的记忆能力和观测者的独立视角,为以共同的“文化记忆”作为基础来想象容纳全人类的共同体提供了参考。
在安德森看来共同体是可以被想象的,“民族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血缘、地域和文化上的差异划分出不同的民族,但安德森提供了一个新的标准,即现实中的民族共同体和想象中的民族共同体,为更为宏大与包容的共同体的建构提供了可能。“哈扎尔辞典是以不同男女的传记构成的一幅镶嵌画,画中唯一的角色是我们称之为亚当·喀德蒙的那位。”158但“哈扎尔人知道他们的巫师无法在他们的圣像辞典中将它描绘出来”194,而尼科尔斯基并非哈扎尔人,也并不信仰捕梦者教派,却能收集与汇编“捕梦者在数个世纪中积累下来的记录和注文”130,证实了一种超越血缘、宗教等横向的标准可能性。安德森还认为共同体是有限的,“没有任何一个民族会把自己想象为等同于全人类”。以阿捷赫为核心的捕梦者教派的共同体是一个有限的共同体,他们在大论辩后逐渐溃散,而尼科尔斯基的记忆将分散的哈扎尔文化的记忆重新关联与粘合,他的记忆与想象是无限的,暗示无限的共同体的可能。
《哈扎尔辞典》的核心是“原型”亚当的神话,但“原型”并不是唯一的,“原型”的复原也不是小说的最终目的。“原型 ”可以被视为一种分析工具:根据人们希望实现的目标和希望揭示的内容,人们可能会回到不同的原型。不同的故事可能是由类似的材料以不同的方式安排而成的。在“补编一”时,我们已经阅读过红、绿、黄三本书,已经充分意识到故事的轨迹。尼科尔斯基帮助我们放慢速度,创造了一个跨越几个世纪的观察平台,在那里,一切已经消失的仍能被我们认出,这既是因为我们知道这段记忆,也因为这段记忆能够唤起共鸣。我们依赖共同的、熟悉的记忆,也能够通过对这些记忆的假设铸造出新的记忆,并对其中普遍或熟悉的东西产生共鸣。今天,地方和全球层面的文化记忆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分裂的记忆。在全球视角下的记忆转变与在文化基础上建立新的国际关系有关,这些关系的未来取决于每个国家如何处理对过去事件的记忆——即使是那些发生在非常遥远的过去。我们正在对整个现代进行评估,从地理大发现和殖民扩张的开始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后果。记忆是解释现在和未来的参考系统,也是群体之间或国家之间的关系。世界的记忆需要共同传递过去事件的意义,或者至少是它们的衔接,特别是在创伤性事件的情况下。我们不能忽视那些指出需要新的体系的声音,也不能放弃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探索,以便创造条件促进未来和平文化的发展。
四、结语
《哈扎尔辞典》传递了以捕梦者教派为核心,以梦境为载体的记忆,它可以被视为文化现象的轴心模式的一个具体范式。在这种文化意义上,关键问题不是短期或长期的记忆,也不仅仅是对过去事件的回忆,而是决定了对未来形成意义的记忆。换句话说,对过去的记忆为新的事件做准备,并使之有可能积极预测未来。这样的记忆概念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成为连接个人或群体的社会关系和纽带的基础,决定了他们未来的行动。杰奥克季斯特·尼科尔斯基是一个创造者,因为向我们展示了这种记忆作为纽带的可能。
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中将“民族”定义为一种主观的、人为构造的概念,所谓的“民族”及其构成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由第三方力量介入这个过程,将人们捏合为一个“民族共同体”。尼科尔斯基在《哈扎尔辞典》中扮演的正是这样一个角色,如果尼科尔斯基能够通过记忆汇集历代捕梦者的梦境而编纂出辞典,弥合出分裂的亚当之躯与哈扎尔民族的记忆,那么我们也应当能够通过对记忆的分享,逐渐形成共同记忆,并通过共同的记忆达成共同的理解,用共同的理解消解人为划分的区别,跨越时空,跨越立场,以更开拓的视野和更长远目光去想象或构建出一个能够包容全人类的命运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