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华当健笔,风流散金石
——岳麓访碑记
2022-08-25文/周旭贾铎
文/周 旭 贾 铎
暮春三月,湘清岳秀。草光染地,岳色窥人。适有余闲,夜读陆放翁诗:“寻碑野寺云生履,横笛江城月满楼。”撩拨起积藏已久的登岳麓、谒《麓山寺碑》之兴,顿起悠然神往之心。
岳麓山地处湘江西岸,山势雄伟延绵,诸峰叠秀,下瞰湘江。旧说其为南岳72峰之足而名之。其星罗棋布的人文胜迹,是长沙素负盛名的风景胜地,时下更被称为长沙之肺。其植被茂密,古木参天,浓阴扑地。随足所诣,幽香袭鼻,林鸟相鸣,山溪潺潺,悦耳怡心。漫步其间,吊古寻幽,顿觉清景倍增,有息心忘返之感,心灵也不觉随之放飞。闻《麓山寺碑》早已移嵌在岳麓书院内,遂径往之。
岳麓书院,位于麓山脚下,始建于宋太祖开宝九年(公元976年),是中国最古老的书院,有千年学府之称。院门门楣上有宋真宗亲赐“岳麓书院”御笔门额,尤显其古老和尊贵。大门两侧悬有赫然醒目的颜楷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虽不免觉其口气甚大,但细数其在此讲学的大师和培养出来的学生,就会让你叹为观止,不能不服气了。
岳麓书院
岳麓书院院内
《麓山寺碑》立于书院讲坛南侧花园中的“时务学堂”旁。据说是清咸丰年间从麓山寺移过来的,当时已建有碑亭加以保护,后毁。今亭为1992年重建,黄墙碧瓦,为六角重檐攒尖式的小方亭,其体量、风格与周围环境甚是和谐。大名鼎鼎的《麓山寺碑》就静静地伫立于碑亭之内。我仔细审视、欣赏着眼前这块艺术杰构,想见其挥运之时,不知不觉地被李邕的激情和美妙带走,随着大师的步伐,跨越时间的遥远,我的思绪回到1200多年前的唐代。
唐玄宗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9月,55岁的李邕刚从遵化(今广西钦州)县尉任上,因讨贼平叛有功,徙迁至澧州(今湖南澧县一带)司马任上不久,应潭州(今湖南长沙、湘潭、湘乡、益阳、醴陵一带)司马窦彦澄之请,为始建于晋武帝(司马炎)泰始四年(公元268年)原称慧光明寺的麓山寺撰文并手书了被后人认为是李邕的代表作,同时也是中国书法史上屈指可数的行书珍品《麓山寺碑》。
李邕,字太和,生于公元675年,卒于公元747年,江都(今江苏扬州)人,祖籍江夏(今湖北武昌),出身于江左士族。其父李善为著名的《文选》学大家。李邕少习文章,留心书翰,且秉承家教,熟精《文选》。20岁时,又蒙文坛泰斗李峤知遇,后又被监察御史张庭硅所赏识,认为其“词高行直,堪为诤谏之臣。”故卓然而起,知名天下,可谓少年得志。初为谏官,终官至北海郡太守,世称李北海。其生性豪纵,刚毅忠烈,不避祸福,正直敢言,不拘细节。他在任上弹劾朝中职臣毫不留情,人颇忌惮之。曾弹劾武后内宠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受到朝野一致敬重。杜甫《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诗称:“往者武后朝,引用多宠嬖。否臧太常议,面折两张势。”即指此事。故时人称其“文章、书翰、词辩、义烈、英迈为一时之杰。”后为奸相李林甫所陷害,惨遭罗网,冤死于北海郡任上,时年七十有三。
麓山寺碑
李邕一生,屡遭贬谪,几经升沉,仕宦颠沛。即便如此,作为一个文章高手和优秀的书法家,其撰文书碑之好,伴随其升迁沉浮。据《旧唐书》本传称:“邕早擅才名,尤长碑颂。虽贬职在外,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观,多赍馈金,征求其文。前后所制,凡数百首。受纳馈金,亦至巨万,时议以为鬻文获财,未有如邕者。”其文名隆盛,独步有唐40年,其奖掖新人,扶植后进常常为人称道。其时,崔颢、高适、李白、杜甫皆奉李邕为文坛前辈,以受到李邕的赏识为荣。今诵李杜之诗,不难想见其盛况。杜甫《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诗云:“声华当健笔,洒落富清制。风流散金石,追琢山岳锐,情穷造化理,学贯天人际,干谒走其门,碑版照四裔……”
李邕以其勤奋与坚持不懈,每每将其才情学问、喜怒哀乐,倾注于书、文之中,因而创造出诸多如《麓山寺碑》一样彪炳千秋的艺术杰构。以其如椽大笔在碑版上、四裔间展现其文采与书翰的风流,支撑起人生的另一片风景,也是其生命的最生动的诠释与展示。
李邕那句“似我者俗,学我者死”的书艺箴言,千年之后仍莫不想见其英风豪气与不同凡响。
麓山寺碑拓本(局部)
李邕的书法是不同凡响的,就连那位自诩“斯翁之后,直至小生,曹喜蔡邕,不足言也。”自负到惊世骇俗的李阳冰都称他为“书中仙手。”唐末吕总《论书》称其书气势雄阔“如华岳三峰,黄河一曲”,也为确评。他的书法气宇轩昂,风采动人,有凌厉无前的气势。宋《宣和书谱》评其书:“骨气洞达,奕奕如有神力。”对后世书家欧阳修、苏轼、米芾、赵孟頫、董其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欧阳修曾在其《欧公试笔》中云:“余始得李邕书,不甚好之,然疑邕以书名,自必有深趣。及看之久,遂为他书少及者。得之最晚,好之尤笃,譬如结交,其始也难,则其合也必久。”苏东坡也说:“予书初学李江夏(邕),后来自成一家。”就连对李邕略有微词的米芾也因慕李邕书法,曾于元丰庚申,不辞辛劳来到岳麓山寻访《麓山寺碑》并在碑侧上题刻了:“襄阳米黻同广惠道人来”十余字记其事。蔡绦《铁围山丛谈》说米芾书“结字殊飘逸,而少法度,其得意处太似李北海,间能合者”。可知米芾也曾学过李邕。明董其昌自称平生最嗜李邕书。谓“右军如龙,北海如象”将他与王羲之相提并论真可谓算是推崇之至,无以复加了。朱关田先生认为李邕:“气格高异,突兀不群,且其书虽出大令,实参北法,势方而韵圆,笔骏而度缓,于二王体系之中另辟蹊径,金针之度,下启吴兴(赵孟頫),华亭(董其昌)以致千载仰慕,时为楷模。”我以为是切中肯綮的。
《麓山寺碑》是李邕传世书作中最具代表性,最为著名的一件,是其在遭贬见弃时之作。其沉雄痛快,朴健博大的艺术风格,也是其屡遭仕途磨难和自我否定后,审美意识递进的精神写照。
通观该碑,虽已风蚀漫漶,却仍如孙退谷《庚子消夏记》所评的那样:“《岳麓碑》虽已残剥,然其锋颖尚凌厉不可一世”。其用笔与结字虽意参二王兼及北魏,却又全然为李邕自家之法。他将二王的笔法、结字与北碑的用笔和结字巧妙地融合为一体,是颇具创意的。
通碑用笔方圆兼施,以方折挺劲为主,以简直为尚,直多于曲。弱化二王线条的丰富变化,代之以北碑的点线,因而雄肆拗峭之感扑面而来。正如刘熙载在其《艺概》中云:“北海书气体高异,所难尤在一点一画,皆如抛砖落地,使人不敢以虚侨之意拟之”。笔力之雄健,用笔之流畅自如,风神外露,气势夺人,使人感到一点一画,皆掷地有声。
而其结字,多呈上舒下敛之状,取势或纵或横、或斜或正、忽伸忽缩、忽静忽动、时楷时行、时行时草,耸立挺拔,大开大合,造险生奇。其敦厚而宽博,宛若训象。故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五称:“其钩磔波撇,虽不能复寻览其神情流放,天真烂漫,隐隐残楮断墨间,犹足倾倒眉山(苏轼)吴兴(赵孟頫)也。清何绍基《东洲草堂金石跋》”卷五则称:“北海书发源北朝,后以其干将、莫邪之气,决荡而出,与欧、虞规矩山阴者殊派,而奄省徐会稽(浩)、张司直(从申)之胜……其烜赫世间者,止陕《云麾》与《麓山寺》而已。《云麾》颇嫌多轻侻处,惟此碑沉着劲栗,不以跌宕掩其朴气,最为可贵。”清代那位淡墨探花王文治在其《快雨堂题跋》卷三也称:“北海为有唐书家之冠,深得二王精髓,当日所谓碑版照四裔者,今多失之,唯《岳麓》、《云麾》最为烜赫……昔人谓北海如象,观此帖(宋拓《麓山寺碑》)气骨峥嵘,如泰山卓立,觉驯象巍然,宛在目前也。”《麓山寺碑》以其瑰丽沉雄,备受明、清书论家们所景仰,莫不为之击节赞赏。
麓山寺碑
《麓山寺碑》圆首、方趺,通高5.87米,宽1.85米。碑文高2.72米,宽1.35米。计有28行,行56字,碑阴原刻有李邕所书唐代修寺立碑的官吏姓名现已漫漶不清。碑额题有篆书“麓山寺碑”二行四字,不见书者姓名,或亦出自李邕之手。全文共一千四百余字。碑末纪年后有“江夏黄仙鹤刻”6字。宋人以为刻工黄仙鹤,伏灵芝皆为李邕托名,故是碑有“三绝碑”之称,即撰文、书写、铭刻皆为一手经营。我以为这实乃后人的臆说,因为一千四百余字再加上碑阴,铭刻起来是颇费时日的。况李邕时为谪臣,长期在外书丹刊石,且役身劳神,当为高情逸致之人所不齿,更何况如此这般定会授人以口实,罗织其罪的。
《麓山寺碑》碑文文辞华丽,记述了麓山寺的起源与所处的位置,庙宇的建筑规模,周围的优美风景,以及寺中佛乐盈耳,钟磬不绝,香客络绎的盛况。历述由晋至唐,以法崇禅师以下的有为主持、高僧大德、以及不同时期地方长官们的功德品性和兴庙弘法之壮举。尤其对谭州司马窦彦澄不吝赞美之辞。
窦彦澄新旧《唐书》不见有传,除了如李邕所称:“犹归心净土,膜拜佛乘”之外,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他一定是位李邕文章、书翰的钦慕者。除了窦彦澄其时所任职的潭州正好与李邕所任职的澧州(包括今天湖南的澧县、安乡、石门、慈利四县)相毗邻,存有地利之便这一机缘外,还当与李邕所称颂他的:“硕德高闱,绍贤远识。器宇岳厚,检操冰清……以家而形于孝友,以已而广于诗书;以重而雅俗自兴,以明而至道丕若。”有关。
文中还记述了在此上溯二百五十余年前刘宋、元徽中,尚书令湘州刺史王僧虔也曾为麓山寺兴庙建塔,并有“留书载石,缄妙俟时。”之愿,终则“远虑将久,遗事未彰。”相比之下,窦彦澄乃一州之司马,并非一州之长,却能以其远见卓识刊石立碑“政敷大郡,信发广乘。”使文章假翰墨相助,将功绩铭刊于石,传之后世。使之“惟石可久,与山不崩。”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应当感谢这位潭州司马窦彦澄。由于他的努力与坚持,中国书法史上增一杰作,古城长沙添一绚丽的人文景观。
据宋高似孙《纬略》所载“唐人说李邕前后撰碑八百余首。”但至宋赵明诚所著《金石录》载李邕撰碑仅存27篇,其中19篇为李邕撰并书,其它8篇为钟绍京、徐浩等人书。而今李邕书迹存世著名者仅剩5篇,其中3篇原石已毁,而《麓山寺碑》是原石尚存之碑中硕果仅存的二篇之一,故弥显珍贵。这当然与长沙人民千百年来对《麓山寺碑》钟爱与保护是分不开的。非但如此,明杨基曾在其《望岳麓》诗中感慨到“嶙峋北海碑,千载独不朽。信为神灵惜,长使山鬼守。”不但长沙人民保护它,就连岳麓山的神灵、山鬼也爱惜并日夜守护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