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吻黎明
2022-08-24云宽
云宽
她就如那门前水塘里的荷花,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而他,是黎明的一阵长风,轻吻过她的面颊,终究要去往他处。
作者有话说:去年秋天我在下班路上遇到一位卖荷花的阿姨,顺手买了一束,于是何尖尖就这么浮现在我眼前。故事有一点遗憾,主角也不那么完美,但每个人都有年轻的时候不是吗,好在何尖尖和宋宴最终成长了。
01
立秋那日,何尖尖买了几枝荷花。
她来参加非物质文化遗产博览会,每天从早忙到晚,要应付顾客和参观者,有时还要应付媒体,一天下来身心俱疲。
走出会场,天刚刚暗下来。她朝公交车站走的时候,遇到了那位卖花的婆婆。她破旧的三轮车上装了一大桶荷花,都是花苞,鲜艳的玫红色,旁边的铁盆里还有些干瘪的莲蓬。
原本没打算买的,只是那颜色实在太难忘,何尖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谁料婆婆已经手脚麻利地抽出六支荷花包起来,一边说着:“十五块钱,这些都给你了。”一边递了过来。
殷勤热情得像过年时硬要塞吃的给你的长辈。
何尖尖面上有些为难,但最后还是付了钱。
抱着花走在路上,她的脚步都轻盈起来,还特意绕去超市买了一只大号花瓶。回到酒店,她在洗手盆里放满水,将荷花放进去醒花,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最外层的花瓣,听说这样可以帮助开花。
上大学时,她也买过荷花。兴许是她太笨了,从来没有一次成功开花过,要不了两三天,花苞就连着茎秆一起变黑枯萎了。
但又或许,脱离了水塘那样的环境,荷花是宁肯不开花的。
她这样安慰自己。
02
何尖尖出生长大的小镇在一片江南水乡,绿绿的河水弯弯绕绕,穿镇而过,青石板路与石桥连接着家家户户。往小镇南边走,河面渐渐开阔,形成一片不大不小的水塘,水面被田田的荷叶所覆盖。
何尖尖的家就正对着这片荷塘。
她出生的时候正是初夏,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时节,所以爷爷为她取名何尖尖。
何家祖上六代从事手工油纸伞的制作,技艺精湛,远近闻名。除了平日遮阳挡雨,也有不少富贵人家慕名而来寻求订购,用于布置婚礼。
只是,时代终究变了,传到何尖尖爷爷这一辈时,油纸伞的需求大大减少,手工制作效率又太低,仅靠这一手艺已难以养家糊口。何尖尖出生后,何父何母感到身上的担子陡然加重,为了给老人和孩子更好的生活,他们思前想后,决定外出打工。
可何老爷子到底不忍心这门手艺就这么断了传承,打从何尖尖会跑开始,就一點点教她制作油纸伞。
号竹,做骨架,上伞面,绘花,上油。几十道工序,每一道都要有十足的耐心,急不得。
她倒也真的对此感兴趣,手艺日渐精湛,丝毫不输何老爷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门前水塘里荷花落了,莲子成熟,蛙鸣被蟋蟀声代替。
宋宴来到这座小镇的那天,何尖尖刚过完十七岁生日没多久。
虽是周末,她也起了个大早,走过一座石拱桥到东边吃早点。滑嫩的豆腐花,撒上香菜、紫菜、虾皮、榨菜,淋一点酱油,够她回味一整天。
“江阿姨,你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哎哟哟,数你嘴甜!”老板娘被哄得合不拢嘴。
说话间,外面的青石板路传来一阵骨碌碌的声音。何尖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只见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生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右边肩上还背了一个方形的黑包,他穿一件白色T恤配牛仔裤,脚上一双雪白的球鞋,高高的个子,立在门口挡住了大半的光线。
他把行李箱往门框边一靠,走进来问老板娘:“请问何正民爷爷家怎么走啊?”他在镇上转了大半圈,可巷弄实在太多,他已经分不清方向了。
听见问话,老板娘与何尖尖对视一眼,随即打量着面前的小伙子,反问道:“你是他什么人呀?”
“我听说他老人家油纸伞做得特别好,所以特地来拜访学习。”
“喔唷,来学做油纸伞的呀。喏,她是何家的孙女,一会儿你跟她走好了。”老板娘朝何尖尖的座位努了努嘴,还不忘问她,“可以的吧,囡囡?”
何尖尖却有些犹疑,又问了一遍:“你是来拜师的?”
男生看出她的疑虑,在她对面坐下,详细说明来意:“我叫宋宴,在戏剧学院学导演,今年刚毕业,打算拍一部关于手工油纸伞的纪录片,所以一位老师介绍我来这里。不久前我给你爷爷打过电话,一开始接电话的人就是你吧?”
他这么一说,何尖尖想起来了,她是接到过一通找爷爷的电话,当时她赶着去上学,把电话拿给爷爷就跑了,后来也就忘了这事儿。
像是怕她还不信,宋宴从包里翻出身份证和毕业证,摆在桌子上给她看。
那真是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眼神又干净又真诚。何尖尖也看不出什么,决定先带他回家,让爷爷应付他,于是说:“你先坐一会儿吧,我吃完这碗豆花就走。”
“不着急,你慢慢吃。”他笑起来,扭头对老板娘说,“麻烦也给我来一碗。”
那天何尖尖和宋宴一前一后地走,没什么交流,耳畔只有行李箱的轮子在石板路上骨碌碌滚动的声响。
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何尖尖远远看见那年夏天的第一朵荷花已经开了。
03
一进门,宋宴就注意到房梁上吊着琳琅的油纸伞,颜色、图案各不相同,漂亮极了。他的视线穿过堂屋,后院地上也晒着几把油纸伞,有些已经完成,有些还只有伞架。
何尖尖先给宋宴倒了一碗酸梅汤解渴,请他稍坐片刻,随后大声喊着爷爷,往楼上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何老爷子才下楼,热情招呼宋宴:“小宋来啦!”
“爷爷好,我是给您打过电话的宋宴,以后就打扰了。”
“这孩子,这叫什么话,你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寒暄过后,宋宴提出想去后院看看。
“哦,对,对,后院,走走,去后院。”老爷子领他过去,随手拎起一把油纸伞,滔滔不绝地讲着。
他们这座小镇,常年都是那几户人家,几乎没有外人来访。突然凭空冒出一个人,说要拍什么纪录片,谁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何尖尖原本想让爷爷先考察考察他,谁知道,爷爷根本听不进去。
何尖尖立在廊前,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幽怨,似是仍有些担心。
何老爷子看见她,斥道:“杵在这儿做什么,不是叫你收拾一下屋子吗?”
何尖尖遂转身,奉爷爷之命,取出一床干净的薄被到外面晾晒,又拉出一张凉席,用抹布仔细擦拭。
晚饭后,她去收被子,宋宴也跟了出来,拿着凉席和她一起上楼。走到门口,他对她说:“给我吧,我自己来就行了。”
何尖尖也没有多言语,直接把被子塞给了他,刚转过身准备下楼,又听他在身后说:“欸,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何尖尖。”她说。
从此,宋宴便在何家住下来。何父何母常年不在家,他就住在他们的卧室里,与何尖尖是隔壁。
老房子隔音不太好,宋宴躺在床上,隐隐约约听见何尖尖在背古诗词,吃饭的时候听他们爷俩说起过,她下周要期末考试了。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她的声音轻轻的,念起诗词来抑扬顿挫,偏偏不知道为什么对他抱有敌意。宋宴回忆起自己的高中时代,是不是也曾经毫无缘由地对某个人如此冷漠呢?
他闭眼听着,想着明天要再去镇上逛一逛,很快就睡着了。
原本何老爷子答应宋宴,等何尖尖一放暑假,就帶他一起从选竹料开始拍摄油纸伞的制作过程。不料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天还是阴沉沉的。
宋宴把摄影机往屋檐下一架,坐在门口,一句话都不说。何尖尖以为他气他们食言,故意把机器摆出来给她看。本就看他不顺眼,这下她更坐不住了,走过去硬邦邦地说:“这样的天气即使把竹子扛回来,也做不了伞。你放心,等天一晴,我们就进山。”
宋宴闻声回头,没有计较她的小脾气,而是笑得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说:“没关系,我可以先拍别的。你看这雨中荷塘,多美。”
何尖尖望出去,绵绵的雨丝斜飞着,粉白色的荷花和碧绿的荷叶轻轻摇曳。这是她从小看到大的风景,再看多少遍她都不会觉得厌烦。
“可你不是来拍油纸伞的吗,拍荷塘做什么?”
“谁说拍油纸伞就不能拍荷塘了,这么美的景色错过了可不会再有了。”
何尖尖愣了愣,她的心莫名地变得像宣纸一样柔软。
“对了,说到进山,镇上应该没有山吧?”
“镇上没有,要去十多里外的野山。”
宋宴惊讶:“那么远怎么去?”
“租车或借车呗。”
两天后,天气放晴,何老爷子借了邻居的车,载着何尖尖与宋宴去山里砍伐做伞需要的老南竹。
老爷子兴味高涨,随口讲起了他年轻时与父亲来回走十几里山路砍竹的事。
“现在老了,越来越干不得体力活儿了。别的我倒不怕,就怕这老祖宗的本事啊,传不下去。”
“是啊,这么美的东西,不传下去就太可惜了。”宋宴附和道。
他们上了山,在阳面选好一棵三年以上的竹子,准备开砍。宋宴举着一部手持摄像机拍了一路,此时已经选好一个角度,架起了第二部机器,好从不同角度拍摄。
爷孙两人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竹子从根部砍下,又平放在地上,砍去细枝,只留碗口粗的竹筒。
数米长的竹子要运下山不是件易事,宋宴主动提出帮忙,爷爷说他是客人,没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却怎么都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竹林生得密,野山上又没有现成的路,宋宴一不留神,脚下打了个滑,险些摔倒。
“你没事吧?”何尖尖问。
“没事儿,就是滑了一下,不要紧。”
结果,等到晚上吃过饭上楼时,何尖尖却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左脚重,右脚轻,分明是扭伤了脚踝,她随即跑回房间拿了一只药膏给他。
“涂在红肿处按摩一会儿,有助于消肿止痛。”
“没想到被你发现了,”宋宴有些不好意思,接过药膏道了声谢,“谢啦!”
“不客气,早点休息吧。”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温声软语。
04
第二天,何尖尖与爷爷开始加工伞骨。将整根竹子截成五十厘米长的竹筒,打磨凸起,刮去表面的竹青,再将竹材等份劈开,这就是批子的雏形了。之后再细细打磨、开槽、钻孔,批子就做好了。
何老爷子戴一副老花眼镜,一边做一边说:“衬子和批子做法差不多,就是长度要减半,还要穿很多孔。我们何家呀,几百年都是这么做油纸伞的,连工具都没有换过。”
宋宴听着,给老人家的手拉了一个特写,成千上万把油纸伞就是在这双黝黑又布满皱纹的手中诞生的。
伞骨做好,接下来还要做伞托、伞杆、跳子,裁皮纸,制石版拓印图案,糊伞,刷桐油,最后,还要用五彩丝线穿缀衬子上的孔做装饰,这样才是一把完整的油纸伞。
大功告成的那天晚上,何老爷子搬出一坛子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高兴地同他们说着话。
“爷爷,这些油纸伞有人订购了吗?”之前听何老爷子提过,现在买油纸伞的人少了,但这大半个月他们却又做了十几把伞,如果只是为了他的拍摄,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当然有啊,虽说老百姓用得少了,但这每年七夕庙会和元宵灯节,还是得用油纸伞布置。有些讲究的人家,结婚也要用。今年国庆老周家要办喜事,这不就找我订了一把红伞。”老爷子吸了一口酒,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说,“哎,这些你也可以拍进去嘛,别整天拍我们爷俩。我明天就去找老周说说。”
“太好了,我也想多拍一些素材呢。谢谢爷爷!”宋宴拿饮料与何爷爷碰了碰杯。
到底上了年纪,白天又操劳一整天,说了一会儿话老人家就累了。
何尖尖扶他回房间躺下,给他盖好被子,蹑手蹑脚地关上了门。
回到楼下,正撞上宋宴端着脏碗筷去厨房,她连忙跟过去,对宋宴说:“我来吧。”
“还是我来吧,总不能天天白吃白住。”他说着,拧开了水龙头。
何尖尖没有再争,但也没有离开,就这么倚在门框上,注视着他手上的动作。他的手指修长,像他此刻拿着的白瓷碗一样光洁漂亮,不像她,因为常常制伞、干活儿,手部的皮肤干燥而粗糙。
想到这里,她悄悄把手藏到了背后。
“怎么了?”
何尖尖怕自己的心思被看穿,慌忙摇头掩饰:“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你碗洗得这么干净。”
宋宴笑了:“因为我从小我妈就教育我,不会洗碗小心找不到女朋友。”
何尖尖被他逗笑,笑声如一泓清泉在这个夏夜流淌。
“好像还是第一次见你笑,笑得这么好看,以后要多笑笑才是。”
若有若无地,一阵荷花的清香透过厨房敞开的窗子飘进来,如一根飘舞的羽毛,偏偏落在何尖尖的心上。
她倏地涨红了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反问了一句:“是吗?”
宋宴拍拍她的头顶,像拍一只小猫,肯定地说:“是啊。”
宋宴不知道,他这句话无心插柳却柳成荫,此后很多很多年,每逢笑着的时刻,这句话都会在何尖尖脑海中回响。
05
整个八月,镇上的人们都在忙着准备七夕庙会。
沿河的房子屋檐下拉起兩条长长的线,一条挂满红灯笼,一条挂满何家做的油纸伞,桥上和树上也张灯结彩,白墙黛瓦的小镇立时热闹非凡。
宋宴请何尖尖做向导,扛着摄像机把小镇拍了个遍。他不止一次地对何尖尖感叹:“这要是晚上都点起灯,得多美啊!”
“就是后天了,到时候我们叫爷爷一起来逛庙会吧。”
“好啊。”
谁料何老爷子却一口拒绝:“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一个老头子跟着掺和什么。你们去玩吧!”
所以,七夕那晚,只有宋宴与何尖尖两个人去逛了庙会。
何尖尖先陪他拍了好些空镜,给灯下的油纸伞来了一整套远景、中景、近景和特写,然后镜头缓缓摇向如织的人群。
拍完这些,宋宴就收起了机器,何尖尖疑惑:“这就拍完了?”
“嗯,差不多了,我们去逛逛吧,待会儿有好玩的东西再拍。”
“那我们去套圈,走!”说着,何尖尖拉起宋宴混进人群中。
套圈的摊子在桥边,奖品整整齐齐摆了六排,有毛笔、存钱罐,也有零食大礼包和盆栽。何尖尖还没想好要套什么,宋宴已经买回了五十个圈。
他先递给她十个,说:“随便套,套中为止。”
结果套了几十次,何尖尖什么都没套中,不免心生气馁,肩膀瞬间塌了下去。她把最后五个圈塞给宋宴,说:“还是你来吧,我太笨了。”
“那我试试。”宋宴往中间站了站,扫视一圈儿,看准某一处,手腕一扬,竹圈就飞出去,稳稳地套了上去。人群中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
他套中的是一个布面的宽发箍,彩色条纹的图案又简洁又耐看。
“给你的。”
何尖尖惊喜地收下,立刻戴了起来。她先前的郁闷一扫而空,心中一瞬间被喜悦填满。
那天一直逛到脚板生疼,何尖尖和宋宴才回家。爷爷已经睡下了,两人摸着黑,轻手轻脚地上楼。
“那……晚安。”
“晚安,早点休息。”
这之后不久,何尖尖就升入了高三。开学这天,她特意戴上了那个发箍。
“打扮得这么好看。”宋宴一眼就注意到了,对她说,“高三加油啊!”
那段时间,何尖尖放学都是跑回家的,因为想早点见到宋宴,哪怕早一分钟也好。
有一次,数学老师占用晚自习时间讲题,整整拖堂了二十分钟才放学。她背起书包拼命跑,到家门口的时候,一拐弯,就和从里面走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她被撞得往后一个趔趄,多亏那人拉住了她,她抬头看清正是宋宴。
“尖尖,怎么跑得这么急啊?”宋宴紧皱着眉头。
“我怕、我怕……”何尖尖气还没喘匀,“我怕”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怕什么?是不是有人在跟踪你?”宋宴说着探身往外瞧,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我怕回来晚了,你就睡了。
可她知道,她不能这么说。
她摇摇头,平稳一下气息,说:“我怕高三压力太大,身体吃不消,所以趁放学练练跑步。”
“吓我一跳。”宋宴舒了口气,鼓励她说,“别怕,心态最重要。”
何尖尖知道,国庆假期跟拍完周叔女儿的婚礼,他就要走了。她自然是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如果这无法避免,那至少她想和他拥有多一些相处的时间。
那晚,何尖尖失眠了。她辗转反侧,最后还是下楼来到后院,顺着梯子爬上了屋顶。
小镇的夜晚是漆黑的,家家户户都早早熄了灯,只远处一两家的门前点着红灯笼。天上也没有月亮,散落着几颗碎星。
万物静默之中,她突然想起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这时,宋宴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我来透透气,屋子里太闷了。”
“你胆子还挺大,这么黑也不怕。”宋宴在她身边坐下,“还在担心高考吗?别担心,你还有一年的时间呢,什么都来得及。”
“嗯……”何尖尖沉吟着,问,“大学是什么样子的呀?”
宋宴想了想,说:“大学是一个自由而有无限可能的地方,有很多有趣的课程和社团活动,只要你有自己的目标,就有广阔的世界等你探索。
“想好要去哪所大学了吗?”
“我想找一所离家近一些的学校,这样也方便照顾爷爷。”
她跟着爷爷长大,爷爷对她百般疼爱,现在他年纪大了,也该轮到她照顾他了。因为他的生活中,除了她就只剩油纸伞了。
但说来讽刺,他如此痴迷的油纸伞却没有带给过他什么好运。
“因为太爱了,所以别人一找他说起和油纸伞有关的事,他就分外热情和信任,结果被人骗,辛辛苦苦一整年的成果,全都打了水漂。那之后,他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了。”
“原来如此,难怪你一开始对我那么戒备。”
何尖尖回忆起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天,他带着不属于这座小镇的气息闯入她的世界,她的心情是警惕,是新鲜,亦是悸动。
她有些不好意思,抿唇道:“抱歉啊。”
“不用道歉,这没什么的,很正常。”
他语气轻松随意,何尖尖便也放松下来,扭头望着他的侧脸,问道:“你呢,你以后会去哪里?”
“我拍完就要回北京了,以后你来北京,可以随时找我。”
何尖尖望着他,眼睛如天上星,一闪一闪。即便知道这几乎是一张空头支票,她还是答应着:“好。”
06
但何尖尖没有想到,她有一天会如此厌恶宋宴。
那是宋宴离开前几日,何老爷子突发脑血栓被送进了医院。
班主任把何尖尖从课堂上叫出来,她话都没听完,拔腿就往医院跑。
她到的时候,医生刚给爷爷做完检查,幸好送来得及时,脑部也没有出血现象,只需要做静脉溶栓就可以了。
何尖尖呆呆地签字,跟着进病房,坐在病床边,出神地盯着输液的软管。
何父何母还在外地,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宋宴。
和他手上的那部手持摄像机。
从她进医院起,她就看见他拿着那部手持摄像机,直到进了病房,他才将机器放下。
尽管她知道,宋宴来这里的第一天就与爷爷沟通过什么可以拍,什么不可以拍。爷爷浑不在意地说:“我一个老头子有什么不能拍的,你想拍就拍。”
可那时没有人想到爷爷会突然住院。
她无法接受宋宴居然会这样做,他可是宋宴啊。
她挣扎了很久,还是把宋宴叫到了走廊上,消毒水的刺鼻气味萦绕在四周。她看着他干净的面容,第一次没有感到欣喜,而是无比心痛,可即便如此,她仍然不忍心说什么重话。
“宋宴,我知道你并无恶意,可是,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你才会知道,情和理,哪一个更重要。”
她的声音仍旧轻轻的,落在宋宴耳中却如惊雷。
他有片刻的慌乱,想解释,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说爷爷发病前他正在外面拍摄,走得急什么都顾不上管,所以才把手持摄像机带到了医院?还是说,在医院门口,他的确打开了摄像机,可看到爷爷昏迷不醒的样子时,他又把它收了起来?
哪怕只有一秒钟,他也的确动过这样的念头不是吗?
最终,他只是低下头去,说:“对不起,是我做得不好。”
何尖尖咬着牙,别过头不去看他。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他怎么那么快就认了错呢?那满是歉疚的口吻,令她为他准备好的辩解之词也统统作了废。
他们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有好几分钟都没有说话。
剩下的那几天,何尖尖也没有再和宋宴说过一句话。
临走前,何老爷子抓着宋宴的手,说:“有空再回来玩儿。”
“好啊,爷爷,我有空就回来看您。”宋宴说完,转身走向门外。
门前荷塘里的荷叶已枯萎,浮在水面。何尖尖正憩在塘边的乌桕树下,江南十月的阳光晒在身上舒适又惬意,她轻轻闭着眼。
“这个给你。”
何尖尖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七夕庙会上他为她拍的相片。那天她在前面走,听到他喊她,回头的瞬间,他按下了快门。相片上,她脸上是若有若无的笑意,身后的灯火璀璨如昨。
如果一切如相片般定格在那一日该多好。
她接过相片,说了声“谢谢”,复又闭上了眼。
何尖尖,不要哭,不许哭!她屏住呼吸,咬紧牙关,在心中这样命令自己。
直到她听见宋宴轻微的叹息声与转身离去的脚步声,眼角的泪才汹涌而下。
07
后来,宋宴逢年过节总会给何老爷子打电话,问候他的身体。末了,他也会问一句:“尖尖在吗?”
可何尖尖每次都会躲出去。没错,这么多年,一直是她在逃避他。
再后来,何尖尖考上了邻市的大学。
她加入了几个社团,也选修了许多有意思的课,其中就包括一门《纪录片拍摄伦理》。
教授是个老头,退休后被返聘回来上这门课。大部分人在玩手机,唯独何尖尖格外认真。
教授意味深长地说:“如果纪录片是一面镜子,我们要让观众从这面镜子中看到自己的生活。但很多时候,拍纪录片难的不是操作层面,而是伦理问题,你如何处理与被拍摄者的关系?当你们是陌生人的时候,与你们是朋友关系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同?”
回到寢室,她把教授的话想了整整一夜。
她渴望听到一个权威的答案,可是,直到最后一堂课,教授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标准答案,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困境”。
其实那件事已过去两年,何尖尖早就不怪宋宴了。但这场暗恋的结局,终归只能用“狼狈”来形容。
她这两年一直想向自己证明,那个并不以“有用”为标准,笑起来干净阳光的宋宴,并非一个冷血的人。
现在,她知道了,困境,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
大三那年,宋宴的纪录片在某视频网站热播。何尖尖是在写论文的间隙刷微博,看到“自来水”的发言才知道的。
那人说:“这部片子拍得又美又真诚,没有拔高也没有说教,更不煽情,只是在讲一个老匠人的故事。这位何爷爷也让我想起了我的爷爷。世界上有他们这样的人真好。”
于是,她戴上耳机,在图书馆看完了全片。
伴着窗外悠长的蝉鸣,昔日朝夕相处的画面扑面而来。
她想起有一回他雪白的球鞋溅上了泥水,她比他还要在意,趁他睡下,偷偷给他擦干净。第二天,他就买回新鲜的莲子,给她和爷爷炖银耳莲子羹。
想起他送她护手霜,说:“我不太懂女孩子的东西,要是你不喜欢,就拿去退掉吧。”她怎么会不喜欢?这些年,她一直在用同一款护手霜。她每天都认认真真擦,指尖盈满桂花的香味。
她还想起他说自己有好多好多想拍的题材,图书馆、尘肺病人、山区儿童……
他说大学是一个自由而有无限可能的地方。
如今,她已经要从这个地方毕业了。但她的未来早就写好了,她从小在爷爷身边耳濡目染,早就和爷爷一样,将油纸伞视为生命。她只想在那座江南小镇,守着爷爷和油纸伞,度过平静的一生。
所以,自她察觉到自己的心意那日起,她便一直克制着,不曾说出口。
反正,他和她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就如那门前水塘里的荷花,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而他,是黎明的一阵长风,轻吻过她的面颊,终究要去往他处。
尾声
为期五天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博览会一结束,何尖尖便收拾行李回了家。
一下车,湿润的空气就一股脑儿地往肺里钻。爷爷正在家等她,她快步走着,行李箱的轮子滚过青石板路,发出骨碌碌的声响。
远远地,她望见碧绿的荷叶铺满水面,荷花已进入最后的花期。
吃过饭,何尖尖躺在床上看手机,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晚,她做了个梦。梦里依稀是几年前,她还在上高中。夜已深了,她仍坐在桌前轻声背着古诗词。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可那首词她无论如何都背不下来。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这时,宋宴的声音自隔壁传来,他朗声提醒她:“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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