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短视频内容、形式及意义的再思考
2022-08-24郭沛沛
郭沛沛
一、引言
20世纪80年代末,计算机刚刚流行之始,面对社会中骤然兴起的信息崇拜和技术幻想,美国著名历史学家西奥多·罗斯扎克毅然感叹道:“信息,到处都是信息,唯独没有思考的头脑”。诚然,作者并非否定或质疑技术发展对社会创新所带来的一切可能性,而是将焦点直指“信息”——一个经常出现在公众头脑中、与计算机密切关联、似乎包罗万象,但最终却又难免沦为一无所指的空洞概念。
一个事物的合法性和崇高地位一旦确立,“放权”则意味着任何人都有可能按照自我的意图和意志肆意使用,“流行”——作为一种结果,也自此产生。如果说当初有确切学科指向和定义的“信息”都面临着、事实上正在经历着意义消解的困境,那么,作为传播学研究的重要研究对象和基本构成元素,“内容”——人类社会所能接受和使用的信息,尤其是通过大众媒介传递给受众的信息,伴随着技术演进和行业发展,已变成了通用词汇,以至于在提及或听到这个事物时,人们不会有丝毫陌生和诧异,但同时又备感疑惑,甚至出现模糊不清的感觉。
近年来,随着移动传播体系的形成和以短视频为代表的新兴媒介形态的出现,很多学者已注意到这种变革对内容生产的转变和影响,纷纷对移动互联时代的内容生态进行探讨。国内对短视频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以下五个方面:一是在移动短视频兴起时对其概念、特征、内涵与外延等进行学理性界定;二是伴随着媒体融合研究思潮的兴起,将短视频视为主流媒体进行深度媒体融合、争取用户的有力抓手;三是探究短视频对个人价值追求、身份构建等方面的作用与影响,发掘新媒介环境中个体表达和社群构建带来的社会及经济价值,其表现为对公众自主表达、“草根”力量的崛起、主播、“网红”等群体的社会实践研究,以及对以网红经济为显著特征的内容产业的研究;四是关注短视频对社会进程的推进与边缘人群的生存状态,多见于对农村农民主题的视觉构建;五是聚焦短视频平台治理、短视频版权等规则问题。区别于已有研究,本文重回短视频内容的价值原点,首先对短视频宣扬的社会“意义”背后的潜在风险与悖论进行分析,进而对内容“意义”生产空间被挤压的原因进行探讨,最后基于阿多诺的美学理论,呼唤“意义生产者”的回归与未来短视频发展的良性生态建设。
二、短视频社会“意义”的潜在风险与悖论
(一)个体的自我表达与平台的下沉策略
当下短视频最为人认可和赞颂的是为普通公众提供了一个自我表达与呈现、生活记录与展演的平台,而短视频中的“内容”也多以此类型对主。从本质上讲,表达是一种本能。在个体生物性占据主要特征的婴幼年时期,“表达”(哭闹等形式)意味着向他人提示,以获得“自我保存”的需要。但作为社会性的人,当处身于他者存在的环境时,个体就不得不考虑他人的感受及相应社会环境和社会角色对自身的规范,从某种程度上说,个体的社会化过程包含了让渡部分自我存在的意味。短视频平台的出现释放了这种本能,为处于城市化进程中不同群体提供了一种缓解压力与孤独的渠道,以求个体在本能和社会规训之中寻找并维系着某种平衡。因此,近年来有关自我表达与个体需求满足及价值实现的相关研究热度居高不下,论述颇丰。这无疑是对技术赋权下短视频平台作用的肯定,也是对个体“存在”及“以怎样的形式存在”这一永恒话题的进一步追寻。然而,对表达这一“形式”的过度强调也在间接中丢失、忘却了对其原本内涵的探究,对“我为什么要表达”的天然关心在平台流量逻辑的牵引下逐渐演化为“表达什么可以‘火’”的功利追求。此时,不禁要问,短视频平台中的“表达”真的能够帮助个体达到自我实现的目的吗?
综观当下短视频平台,真正出于自我表达意图的内容,或者说,能够被人们看到的出于自我表达意图的内容越来越少,毕竟,平凡的生活在猎奇和窥私的心理面前一文不值。有关数据表明,“抖音”和“快手”平台注册用户数量均已超过七亿人,但能被叫出名字、真正被人熟知的不过数人,大量普通人的声音在算法和用户心理的双重作用下沉于底部,但却构成短视频平台最稳固的根基。为了维持并增强用户黏性,短视频平台设置了一系列激发用户参与的主题活动与模板工具,卡点、变装、模仿充斥着整个平台,用户无须思考只要按照平台提示便可“一键生成”,甚至连体现作者劳动的文案都奉行“拿来主义”,东抄西袭。这种方式降低了视觉产品原本“工业化生产”的门槛,将成本降至社会个体普遍拥有、但却少有人意识到的最简单维度——人的身体与时间。而悖论的是,短视频中的呈现以“人”为主,但同质化的生产却进一步模糊了主体的特性,同一滤镜与美颜下的身体、同一口吻下的“表达”成为他们争夺目光的利器,在争相“行动”的同时却将“头脑”悬置,在不自觉中,最宝贵的“人”和时间同时沦为短视频平台的生产资料。从这一角度上来说,丧失“意义”的空洞“表达”不过只是平台的一种“下沉策略”而已。
相较于工具的异化,更值得我们警惕的是人的“主动异化”。追求自我实现来源于人的本质力量,路径也常表现为“人性能力”——认识世界与认识自我、变革世界与变革自我的现实力量的运用与发挥,短视频平台中的用户积极参与展演,以肆意“表达”释放着自己的“人性能力”。这本无可厚非,“但这并不意味着其存在与现实作用必然合乎人性发展的方向。正如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劳动的异化往往导致人本身的异化一样,人性的能力也包含着异化为外在手段和工具的可能”,即存在“人性能力工具化”的风险。当“表达”不再只“以我口述我心”、当决断不再以价值为标准,“人”便沦落为“人”的工具。看似勇往直前,实则不过是闷头推着石头的西西弗,周而复始,却永远到不了顶峰。面对诱人的流量和竞争,短视频平台中的“表达”与分享又一次次增加用户的“内卷”与内耗,让他们带着虚幻的梦想“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新一轮的“负重之行”中。当下,对于希冀“表达”和“内容生产”的人们,首先回归到人存在的意义,才能真正找到“内容”的意义。
(二)重构连接与“网红”现象
短视频另一个被众多学者提及的价值是重构了连接,这与其作为新媒体的最新形态具有的社交属性有关。早在2006年,陈先红便提出了“新媒介即关系”的观点。她认为,新技术的出现使得媒介由线性的、独白式的传播模式转向了双向的互动传播模式,在这种模式中,媒介的信息传播功能退居次位,而更多地发挥着社会联系、情感联系的功能。事实证明,短视频即是以关系为核心,将感性连接发挥到极致的典型新媒介代表。短视频的“内容”概念得以拓展并似乎具备一定的正当性,也是因为把这种空灵的情感与情绪因素纳入了内容实体范畴。诚然,互联网是以趣缘来重新构建社交关系的场域,但“趣缘”并不等于“趣味”。色情、暴力、爱恨痴缠等花边信息天然具有流量,可以说,互联网自诞生之日起,技术对人性的考验就从未停止。在短视频平台中,充斥着大量以“极美”和“极丑”两种极端方式的“表演”形式,其目的不外乎迎合人类的心理底层需求,在现有机制和规则下大打“擦边球”。几个简单动作的重复、几段拙劣的粗俗片段,与其说是“感性连接”的新形式,不如说是“低俗趣味”假借的漂亮外衣。近日,某短视频平台中有“纯欲天花板”之称的爆火“网红”“井川里予”在其出镜视频中所穿的服饰也是“越来越少”,“内容”——不加限制、无限拓展的“内容”,其边界也处在人性和欲望的底线边缘试探。
对短视频趋之若鹜的原因还源于人类的另一个心理动机——“成名期待”。希望被关注、被认可是人的基本自尊需求,但随着技术的进步和社会的变迁,人们的心理也出现相应转变。一项研究发现,近20年来,美国青少年的价值观已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成名已成为青少年最重要的人生追求之一。短视频平台的出现,无疑提供并加速了这种转变的可能性。50多年前,安迪·霍沃尔的两个著名预言——“未来,每个人都可能在15分钟内出名”和“每个人都能出名15分钟”被短视频证明得淋漓尽致。只不过,短视频将第一个15分钟压缩至15秒甚至更短,但却将第二个15分钟置于朦胧之中。伴随着李子柒等“出圈儿”现象的出现,这种“替代强化”的作用愈发明显,“成名”似乎变成可期待、可实现的种子深深埋入公众心中。国家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公布的数据显示,2016年应届高校毕业生最向往的新兴职业排行榜中,54%的学生选择了做网红主播。陌陌发布的《2019主播职业报告》更是释放出一个信号,在受访者中,84.5%的“95后”把主播视为一种正式的职业。随着“内容创业”大潮的一层层推进,越来越多的用户加入这一场红海中,“快手”短视频平台每月平均新增内容创作者仍逾1000万人,市场中的MCN也由2017年时的1700余家增至现在的28000家以上。
正如前文所述,大浪淘沙,万千人注定只能成为“风口”的注脚,勇立潮头的寥寥数人。某MCN机构创始人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超过90%的MCN机构目前处于亏损状态。众人只知对那“15分钟”的向往,殊不知背后暗藏着多少让人难以理解的疯狂。近期,某“网红”在直播中被网友怂恿喝下农药不幸去世的新闻引起社会对直播规范的再度探讨,同时对短视频内容生态及“网红”的伦理价值予以反思。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曾提出社会资本的概念,他认为社会资本是个人可获得的、现实的或可能的资源总和,常表现为“社会关系”的构建,从这一角度来说,“网红”这一身份(符号资本)的获取本身即包含了他人的认可,并赋予其进入下个场域的资格。但作为一种“外部目标”,已有研究发现,与内部目标相比,外部目标的获取并不总是利于个体主观幸福感的获得,过度地关注回报和社会地位的提升反而会降低自我效能,丧失对内心真正需求的关注。当喧嚣褪去、手机屏幕关闭,剩下的只有被“封印”在直播间的“网红”。所谓的“关系”也不过是靠“电量”支撑的“易燃、易爆、易碎、易破”的不稳定商品,遵循市场经济原则兴起的社交关系,最终也必然归于市场经济的结果——以利相交,利尽而疏。更值得警惕的是,“内容创业”给予了当下年轻人重新选择生活方式的机会,但“奋斗”不该被“财富自由”“阶层跃迁”的戾气裹挟,真正的社会交往通向的应该是自我实现和更大的社会责任,而不是以此名义对“人脉”“关系”等陋习的回溯。
三、短视频“意义”生存空间被挤压的原因
短视频这种形态并非新鲜事物,而这一波短视频之所以能够引起行业动荡,形成全民参与的“媒介奇观”,即在于以技术作为基底的强大支撑和以个体表达为诉求的强烈愿望,在当下我国社会文化和社会心理重要的转型时期的完美耦合。2012年,一款名叫“今日头条”的产品让人们初次见识到了技术的力量,基于算法的精准分发一度颠覆了传统媒体的传播逻辑。如今,精准分发几乎已成为业内公认的核心竞争能力,但其对海量内容的需求和对技术的崇尚却在无形中从“生产”和“分发”两端挤压了“意义”的生存空间。
(一)用户自主生产“内容”量大于质
所谓精准分发,即要解决个人化信息需求与海量信息供给之间高效匹配的问题。也即是说,要想实现“千人千面”的个性化传播效果,首先需以海量的内容供给为基础,这便在“生产端”对传统的内容生产模式提出挑战。根据相关经验统计,以往大众传播时期,以编辑、记者为主要内容生产力的人工生产模式,每日所生产出的内容最大量也不过以百计数。而对比国内时下最火爆的两大短视频平台“抖音”和“快手”百亿级别的内容存储量,说是望洋兴叹一点都不为过。
“抖音”和“快手”平台吸纳海量内容的主要方式在于鼓励用户自主生产上传。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物质生活条件已极大丰富,公众的自我意识和自我表达需求已较完整地形成,当互联网尤其移动互联网带着兼容与平权的特性走来时,被大众传播时期打包成整体的“受众”开始作为一个个独立的、鲜活的主体走向前台,“被看见”和自我呈现成为他们进行内容生产的最大动力。根据“抖音”官方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8月,“抖音”日活跃用户突破6亿人。根据《2019快手内容报告》显示,“快手”日活跃用户在2020年初已突破3亿人。而根据同年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的第47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0年12月,我国手机网民规模为9.86亿人,即抖音日活用户已达到我国移动用户总量的一半以上,快手因其用户结构、发展策略等与抖音不同,但在下沉市场用户基础广泛。这些数据均说明,短视频在吸引用户方面成绩显著,具备较高的用户黏性。
此外,《2019快手内容报告》显示,2019年,近2.5亿人在“快手”发布作品;截至2020年初,“快手”短视频平台中共有近200亿条海量视频,累计点赞次数超过3500亿次;在使用时长上,日活跃用户在“快手”平台中的日均使用时长已超86分钟,日均访问快手应用超10次。这些数据充分肯定了广大人民群众的话语权与生产力,但低门槛、模板化的创作环境也带来了低质化、野蛮化等诸多问题。一项最新的短视频用户价值调研报告显示,88.4%的用户表示希望从短视频中学习到知识。而2019年一项对短视频的认知调查中,只有18.7%的用户认可短视频中“内容有深度,专业性更强”,“信息权威,可信性更高”的认同更是跌至16.7%。虽然近年来各大短视频平台加大对知识类短视频的扶持和布局,但效果似乎有待商榷。据《2020上半年短视频内容发展盘点》报告显示,“抖音”61个垂类数量中,占据前三位的仍为美女帅哥、美食和音乐,“快手”60个垂类数量中,前三位的则为美女帅哥、游戏和搞笑幽默。不可否认的是,互联网打破了以往媒介资源垄断的限制,将传播权力最大限度地下放至每一个个体,为每一位普通公众提供了参与文化交流和文明共享的机会,如果说以往的媒介文化是以知识的厚度来衡量,那么互联网时代的文化应以视野的宽度来评价。但正如每个事物都必须经历从新生到涅槃一样,天性的释放并不意味着文明的使然,公众也需尽快适应技术的馈赠,褪去稚气的兴奋逐渐走向成熟。至少,就目前而言,毫无质感的场景拼凑、装傻卖萌,除了喂养恶俗趣味、培育不正当的竞争之风之外,从意义和审美的高度来看,距离“内容”还相差甚远。
(二)优质内容湮没不彰
由于我国媒体特殊的双重属性,主流媒体(专业媒体机构)在内容聚合方面不能完全按照商业平台的逻辑进行,而是着重转向了智能生产这一路径。伴随着我国媒体融合进程的深入推进,传统媒体已充分认识到搭建自主可控平台及开放用户入口的重要性。新华社搭建了我国第一个短视频智能生产平台“媒体大脑·MAGIC短视频智能生产平台”,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上线我国首个国家级5G新媒体平台“央视频”,《人民日报》社也为发展短视频专门打造了“人民日报+”,并已在一定的规范下对一些媒体机构和个体开放了部分入口和权限,以图最大限度地吸引公众的参与。同时,为提高生产效率,主动迎击智能化这一不可阻挡的潮流趋势,人工智能、大数据等技术被广泛应用于信息采集、加工处理,乃至分发等各流程中,如智能设备和传感器的普及大大扩展和丰富了信息源的范围,弥补了“人力之所不能及”,机器人写作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人力,尤其基于大数据的分析报道更是体现了技术与媒体专业度的完美结合。“万物皆媒”的时代及其可能产生的更大量级的信息确实为多维度、多层次认知世界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但同时也对媒体角色和专业技能带了更多挑战,甚至有学者直言,“直接的内容生产将不再是专业传播工作者未来的专业价值和工作重心所在”。
德弗勒曾将媒介的内容分为三个范畴:低级趣味内容、无争议内容和高级趣味内容。毋庸置疑,“抖音”“快手”平台用户原创内容生产模式和基于数据的智能生产代表了未来生产力发展的一种方向,但从“内容”层级的角度来讲,充其量只不过填补了德弗勒所言的前两种范畴,那种能起到提高道德、教育和鼓舞作用、能够提供追问、饱含“意义”的高级趣味内容在二者的喷涌之势下,难以寻觅一片属于自己的寄身之所。
(三)专业媒体人角色失调
分发端对“意义”的挤压主要是由于分发模式的改变带来的专业媒体人的角色缺位和角色失调。精准分发较好地解决了信息适配的问题,但过度“投用户所好”造成的“信息茧房”问题也成为学界对商业短视频平台最大的质疑和诟病之一。早先《人民日报》就有评论:“算法主导的时代,更需要把关、主导、引领的‘总编辑’,更需要有态度、有理想、有担当的‘看门人’。”这直指症结所在,强调“把关人”角色的重要作用。对于传统媒体,智能化生产和分发替代了部分人力劳动,对于市场的需求也迫使专业媒体人的重心由内容生产向内容运营倾斜,“人人都是产品经理”的论调不绝于耳。有研究曾以“微信公众号”为对象,对“流量逻辑”是如何影响内容生产的进行了实证考察,揭示了“十万加”文化对企业分工模式的影响,不仅在运营岗位上细分设置了社区运营、活动运营、用户运营三个类别,连内容生产岗位的目标也以利润为导向,确保提升流量和促进内容消费。更重要的是,这一改变不仅影响的是内容生产者外在的职能范畴,更对他们的内心造成严重的角色失调和自我价值怀疑。笔者近几年在与传统媒体从事内容生产的编辑、记者的交往过程中发现,多数人提及了转岗、KPI(包含流量任务、经营任务)等给他们带来的诸多不适。
四、古典的意义生产与短视频良性生态的构建
本文并非否定“移动短视频”这一新兴形态对个体及社会带来的积极影响,更不是对代表先进生产力的技术、算法等相关应用的质疑与排斥。但是外显的“功能”“价值”及对实现某一具体目标的“作用”并不等同于“意义”,被过多解读出的潜在“效能”更不能为本质的“内容质量”做辩护。可以预见的是,随着通信技术的进一步发展,短视频将在个体的日常生活与社会的信息系统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本文即是立足于“全民生产”的趋势中、短视频“常态化”的背景下,对短视频意义生产及良性生态的可能性进行探讨。
(一)“意义生产者”的归位
意义生产是与物质生产相对应的概念。自文明诞生之始,人类对意义的追问从未间断,古希腊的戏剧、我国的诗歌无不体现了对精神、存在、思想、意志等生命内涵的思考。马克斯·韦伯将人视为“悬挂在自己编织的具有意义的网上的动物”,即人之所以为人不仅在于物质世界的生存,更在于“意义世界”的打造。杨国荣将意义归咎于“成己”(成就自我)与“成物”(成就世界)的过程,是以“人应当期望什么”为追索、以“人应当承担什么”为追寻的具体历史实践。如果说这是对人类“终极意义”的探讨,那么大众文化中的“意义”则本应是以“终极意义”为指引,以具体文化产品(核心为“内容”)为承载,超出其符码本身,最终指向一种反思与批判的归宿。
在西方文学史上,有关“意义由谁产生”这一问题的讨论先后经历了“作者中心论”“作品中心论”和“读者中心论”三个阶段,其背后折射出的是社会结构的改变及“诠释权力”主体的变迁。与此相类似,随着大众社会的到来和媒介情境的不断介入,传播学中的受众研究也经历了从“消极被动”的受众理论向“积极主动”的受众理论转变。20世纪80年代,伯明翰学派迅速崛起,不同于法兰克福学派对“文化工业”的消极态度,伯明翰学派借助文学批评,“找到了一条由接受美学通向受众研究的新航道”,随后以斯图亚特·霍尔“编码/解码”理论的提出为结点,“正式宣告了受众研究摆脱了长期以来从属于效果研究的附属地位……传者与受众间的文本协商成为意义生产的主要途径”。现今,受众(用户)在意义生产中的地位和作用愈加凸显,然而需要重申的却是“作者”(生产者)在意义生产中的责任与素养。曾几何时,突如其来的短视频对传统内容生产行业带来重大冲击,颠覆性的叙事方式、个性化的呈现手法一时间使传统媒体人无所适从,一度找不到位置所在。2022年初,河南卫视春晚舞蹈节目《唐宫夜宴》“一夜爆红”,之后一系列的“硬核”节目让网友在尽情领略我国传统文化的同时,纷纷感叹“这才是真正的视觉盛宴!”“这才是视频节目该有的内容!”这表明了广大观众对优质内容的期待与更高视觉审美的要求,更说明只要是真正“好”的内容,即使在市场经济机制下依然有其一席之地。河南卫视的“出圈儿”既是一次成功的探索,在坚守创新中突出了重围,其意义不仅重新为专业媒体人定位与正名,更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由于“信息不对称”造成的生产者对用户期待的认知偏差,减少了专业内容生产者此前的自我怀疑与内心彷徨。
需要说明的是,以“艺术”的标准要求每一位短视频内容生产者不尽现实,艺术本身也没有绝对统一的范式。草根化、原生态的短视频释放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内容生产力,增强了文化活力,但个体表达权被赋予的同时,义务也必将随之而来。“易接近”并不意味着可挥霍,个体在享有“内容生产”权利的同时更应主动承担“成己”与“成物”的责任与义务,而不是仅仅关注某种外部指标,最终将“意义”置于虚无之地。
(二)视听文化的审美愉悦
阿多诺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文化工业中娱乐的本质,由于与商业之间原本就有的亲和性,娱乐自一开始便带有了特殊意涵——防范社会。“娱乐所承诺的自由,不过是摆脱了思想和否定作用的自由。”“在文化工业中,个性就是一种幻象……个性不过是普遍权力为偶然发生的细节印上的标签……个性化的每一次进步,都是以牺牲个性为代价的,尽管它是以个性的名义发展起来的”。通过文化工业生产出的“愉悦”和“笑声”,是“对最快乐的笑声的强制性模仿”,是“施加在幸福上的欺骗工具……它不仅与幸福作对,而且还把幸福变成了毫无价值的总体性”。因此,“文化工业取得了双重胜利:它从外部祛除了真理,同时又在内部用谎言把真理重建起来。”按照阿多诺的逻辑,娱乐是让人逃避的,处于娱乐中的人自然也就是麻木的,这种麻木不仅表现为对现实的冷漠,更表现为不自觉对娱乐中“震惊体验”——本雅明称之为典型的现代性体验,是满足现代人快感需求的重要来源的追求与欲罢不能。
以此考察当下短视频对公众感知的影响,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正如本文秉持的立场一样,“为批判而批判”无益于事,此时更应厘清的是“短视频这一形态是否兼具承载意义的能力?”及“如何承载意义?”这两个主要问题。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显然是肯定的,李子柒及河南卫视的文化输出即是典型代表。从理论上讲,短视频不一定是所有“内容”的最佳呈现形式,但作为最接近人体感官体验的视听媒介,短视频在诉诸人类“感知”系统方面的优势无可替代,加之近年来移动消费场景的普及,短视频已成为最符合用户接受习惯的主要信息渠道之一。对于第二个问题,阿多诺虽然在“文化工业”的态度上堪称决绝,但在其后期对媒介美学的关注中又承认“没有一种真正的美学理论会认为‘审美’与‘愉悦’无关……审美必然是一种愉悦,而艺术也必须是一种能够带给人们愉悦的形式”。在研究现代艺术时,阿多诺在本雅明的“震惊体验”中看到了另一丝光亮,“究其本质,审美行为可被界定为一种受惊或感受恐惧的能力……如果没有震惊感,意识就会陷入物化的圈套。震惊是主体性的一种预感,是被他者或对象打动的一种存在感”。因此,大众文化内在的含有批判潜力,在表示担忧和敌视的同时,不应放弃对其“文化救赎”之路可能性的探寻。
(三)短视频良性内容生态的构建
随着行业的发展,用户数量已不再是短视频平台争夺的重点方向,如何打造真正的“内容”,构建良性的内容生态才是短视频平台应该思考的长久之计,也是其对于公众和对于社会的应有之义。2019年,快手发布“非遗带头人计划”,希冀更多人参与和挖掘非遗文化价值;抖音上线“DOU知计划”,并对部分短视频开放5分钟长视频权限,以便为科普内容创作者提供更加充足的知识生产容量和创作空间。这些举措都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平台的内涵,只不过需要注意的是,相较于每日千万量级的更新条目及现有的算法机制,如何在既保证自身商业利益的同时兼顾核心价值的传播,让这些优质内容显现,则是短视频平台需要进一步考量和优化的方向。
短视频良性内容生态的构建离不开平台的自觉与自治,更离不开各利益相关者尤其是内容生产者的素养与意识。目前,越来越多的政府部门、传统主流媒体、高等院校等纷纷入局短视频,利用各种创新形式在各自专业领域深耕,通过人文性、趣味性和技术性的有机结合探索出短视频时代的传播之路,其成为短视频内容生态建设的重要组成力量。在今后的发展中,如何由入局“占位”,转变为“出圈儿”,真正发掘短视频社会文化构建和“想象的共同体”生成的重要作用,是所有“意义生产者”需承担的责任与义务。
五、结语
移动短视频的出现为每一位公众提供了参与文化交流和文明共享的机会,从这个角度上来讲,“被看见”即是意义。然而,就其内容本身及其对主体性构建的实效而言,“泛化”的内容,与其说短期内促进了行业的繁荣,不如说助推了平台的扩张;盲目的输出看似是主观能动性的彰显,实质则为主体性的再次迷失。短视频承载了太多“财富自由”和“阶层跃迁”的神话,而那些本该承担内容本质的“意义”,那些可能通向真正的交往自由、“唤醒”大众麻木知觉、可以被称之为“艺术”的东西,在短视频一次次的喧嚣和浅层愉悦中又一次被遗忘和埋没。
人不是工具,而是目的。短视频本因作为公众表达的工具而得以迅速兴起,但却在无意识间连同人自身一起异化为利益的工具。作为一种新型的社会交往和文化交流平台,短视频平台中内容生产和意义再现是不可回避的重点、难点问题。对人类命运的关切、对人生意义的思考,不仅是当下我国社会主义主流意识形态的呼唤,更是人类历史发展长河中永不该被遮蔽的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