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

白羽摘雕弓

你已经快要忘记“番茄”的大名，因为那是很遥远的记忆。

这位新分配给你的同桌实在是太安静、太拘谨，在众多留着“飞机头”的吵闹的少年中间没什么存在感。他知道自己正在被打量着，眼睛却依然停留在桌面上，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一块橡皮擦。

即使余光瞥见你拿着铅笔利落地画下一条“三八线”作为招呼，他也只是伸出手指，默默地将堆在桌上的书本往旁边挪了挪，没有看你。

男孩子一头浅褐色的柔软的自然卷，剪得很短，后脑勺还翘着一撮，出门一定没看过镜子。校服洗得发白，穿得规矩。他习惯做人群里面普普通通的人，为此，不惜使自己的面庞冒着股傻气。你发现他的皮肤很白，以至于非常容易“上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惊讶地看见他的脸涨红到脖子。

“看够了没？”他扭过头，忍无可忍地小声说。

“咦，你好像一个番茄。”你的嘲笑同时响起。

你的声音又脆又响，完全将他的声音覆盖。新同桌隐忍地盯着你，脸色在哄笑声中因愤怒而更加涨红，真的变成了一只番茄。

从此 “番茄”成为新同桌的代号。

“番茄”很闷，可以一整天不主动和你讲一句话，使你十分憋闷。没人和你聊天，你忍不住在自习课上小声地自言自语，絮絮叨叨地说起你喜欢的歌星和新专辑，抱怨作业写到很晚，楼上的阿姨又打哭了孩子……偶然间回头，你发现“番茄”的笔悬在空中，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他竟然在凝神倾听你的废话。

你吓得缄口，扭回去，不敢扰他。

熟了以后，你发觉“番茄”很好脾气，甚至于“好欺负”。你喊他的时候，他虽然无奈，却总是回应;你们在电影赏析课小声聊天，他的眼睛盯着书本，嘴里却在回你的话;聊得开心时，他还记得将无意碰出界的音乐书默默推回“三八线”内，盯着你大咧咧压在线上的胳膊肘，一脸怨念，却没有讲话。

第三天，你干脆把“三八线”擦掉了。

“行行好，告诉我嘛！”

这是因为你无意间发现“番茄”和你暗恋的隔壁班少年勾肩搭背地回家。

“你们关系这么好，他有没有跟你提过我？”

“没有。”“番茄”无奈地说。

“不可能。”你不依不饶。因为他撒谎时，脸红到了脖子根。

“真没有。”

“……”

“好吧。”他最终败下阵来，“告诉你。他说，你要是再好看一点，再会打扮一点就好了。”

你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沉默。

“知道了。”你无所谓地打开书本。

那一天，你罕见地没有讲话，“番茄”也没有讲话，但你感觉到他偶尔回头看看你。不知怎么的，这有些慌乱的目光让你想笑，悬在眼眶里的眼泪不翼而飞。

第二天一早，“番茄”拉开椅子，丢下书包的同时，一颗玻璃纸包好的糖果蹦到了你的桌上。

“那个，昨天，我错了。”他目视前方，说，“我昨天，我不应该……”

“唉，没事啦。”你大大咧咧地一摆手，剥开糖吃进嘴里，“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年少的喜欢像一阵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番茄”整个傻住了，头微微歪着，后脑勺的发梢仍然翘着。他惊讶、错愕。不一会儿，他的肩膀塌下去，你发觉他好像松了口气。

“番茄是我的好朋友了。”你心里想。

那时流行QQ聊天，你理所当然地加了他的QQ号，他偶尔找你问作业，你们每天晚上会聊一会儿。网络上的“番茄”比现实中活泼一些，但仍然温暾，最常回复的一句话是“好吧。”透过这句话仿佛能看到他无奈又隐忍的脸。

下雨天的体育课总是在教室里自由活动，男生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打《三国杀》，拉上“番茄”、央求你临时换座位是常有的事。一次两次，第三次你一见到那些男生们使个眼色，便满脸不情愿地抱着写到一半的作业往后排走去。

“番茄”卻说：“哎，你别换了。他们吵得我头疼。”

你想不通：“那我跟你聊天就不吵吗？”

“番茄”一时语塞：“你说得也有道理，那你……”

“不换。”你立刻抱着桌子，愤愤地说。

“好吧。”“番茄”立刻说。

你发觉他将头扭到一边，没绷住，笑了。

“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他背对着你摆摆手。

等他转过来的时候，默默地挪了挪书，“三八线”早就没有了，他却还是习惯把书本往自己的方向挪一挪，给你摊开的作业本让出充分的位置。

窗外的雨敲打在窗棂上。你在男生们喧哗的聊天中竖着耳朵听，听他们恭维“番茄”游戏打得好，“番茄”只是满脸通红地摆手笑，好像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似的。你联想到他的账号时常显示“游戏中”，明白过来，原来他喜欢打游戏。

那时流行《地下城与勇士》，你也偶尔玩，但总是笨手笨脚，三两下就气得摔了鼠标。你曾经悄悄地记住他的账号，潜入他在的区旁观过他，“黑暗君主”的操作行云流水，令人眼花缭乱。那是那个安静的、温暾的、总是翘着一缕头发的少年的另外一面。

原来每个人都有他擅长的领域啊。你心里想。

后来你发现，“番茄”擅长的不止于此。

你为了美术课的临摹作业长吁短叹的时候，“番茄”打开美术课本：“你想画哪个？”

你也打开美术课本，逡巡半天，指着的《大青马》，有气无力地说：“这个吧。”

“好的。”

第二天，“番茄”带来一张用水粉临摹的《大青马》：“你照着我画好的画，容易一点。”

你曾经见过“番茄”的画挂在少年宫的展览墙壁上，他学了八年的绘画，是童子功。

“好厉害。”你展开画看，“好难！”

“不难。”“番茄”无奈地说，“你就沾一点白的，画一道，再沾一点白的，画一道，就是渐变了。”

你一下子“悟了”。

第二天，两张大青马叠合在一起，上面那只丰神俊秀，下面那只，歪歪扭扭。

“番茄”的目光在兩匹马之间仔细地逡巡，你本以为会看到他时常浮现的憋笑的表情，可是他却看得意外地认真，半晌，他下了结论：“还不错。”

“果然画得很好吧。”你忍不住乐开了花，“我画了一晚上！”

“番茄”将那张《大青马》送给了你，作为分别的礼物——那堂美术课后，全班座位大调整，你们短暂的同桌生涯结束。新同桌是你相熟的朋友，激动地同你说个没完，你微笑听着，却没有了画“三八线”的心情。

“番茄”本就默默无闻，脱离了你的视线后更加隐形。你们在教室不常见面，在QQ的聊天却仍在继续。你在潮湿的夏夜跪在椅子上，边啃瓜边打字，真想不明白，你们怎么有那么多话可说。

有一次，为了争论你的聊天方式是不是过于“彪悍”，“番茄”说：“你等一下，我整理一下证据。”

二十分钟后，他发来一个文档。里面满满当当，全是聊天记录的摘录。

你说：“这点作业都记不住，把你脑袋摘下来当椅子坐。”

番茄：“好吧。”

你说：“今天心情不好，把你拍扁。”

番茄：“好吧。”

你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打飞你。”

番茄：“好吧，话说，飞了，就回答不了下一句了。 ”

风扇扭过头来，带着植物气味的风，将你的发丝吹拂在脸上，你在夏夜香甜的西瓜香气中一页一页地翻动记录，“咯咯”地笑。

“好像确有此事。”你认真反省了一下自己，“我以后决定淑女一些。”

然而淑女计划最终失败，线上聊天被临近的中考冲击得七零八落。你开始花更多时间在教室，在试卷和作业堆里，等你意识到的时候，你与“番茄”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讲话。他被抽中背课文，因为背得磕磕巴巴被老师斥责一顿，低着头不发一语，脸红到了脖子根。

中午放学，人都走光了，你撕下一页便签，折了两折，丢进他的笔袋里。

“打起精神啊！”你这样写道。

下午上课时，你一打开语文课本，意外发现扉页里端端正正地夹着一页便签。

是“番茄”的字迹，扁扁斜斜的，却一笔一画，很认真：“好的。我解释一下，我不是没背，我只是太紧张，就会说不出话。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准备的。”

你无声地翘起嘴角。

你撕下一页便签揉成小团，路过讲台的时候丢进“番茄”的笔袋里。

“早操的时候怎么感觉在梦游，晚上几点睡觉？！”

傍晚你打开作业本，一张纸飘零而出：“好吧。十二点。没有在打游戏，在背课文！！！”

你的便签越撕越薄。

“话说，我的手机坏了，所以不上QQ了。”

“番茄”的便签总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夹你的书本里，贴在作业里，藏在抽屉里。

“我说你怎么都不回消息的。”

在午后、在傍晚、你无数次走过讲台时，娴熟地折叠纸条划出弧线，投递在唯一的邮筒里。又在回家后，熟练地倒干净书包，翻动书本和作业，等待蝴蝶一般翩然飞出的应答。

你们找到了新的沟通方式。

“A班，一定要进A班！”你在每一张纸条结尾“耳提面命”，你知道“番茄”有点懒散，有点无所谓，但是你的朋友，怎么能不能不好好学习呢？

“番茄”总是在结尾很无奈地回：“知道了！”

“番茄”进入A班的那天，你们如约一起去看电影。

太久的“书面交流”让你们在周末见到彼此时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少年转身走在前面，你走在后面，悄悄打量他。

他的卷毛仍然翘着一缕。校服的裤脚总是赶不上蹿出的个子，随着步伐吊在半空。他仍然会在走路时候发呆，会看着一根电线杆笑起来，真是莫名其妙。

电影是部恐怖片，你怎么也没想到，恐怖片也有暧昧的镜头，女主角在镜头下，仰躺在床上，扭成一个S型，惊恐地喘息。

电影院里静得惊人，也尴尬得惊人。你将头微微侧过去，大荧幕冷清的灯光照在“番茄”的脸上，你看到他的眼睛闪烁着亮光，看上去紧张而不自在，却尽力附耳过来。

“她睡觉，怎么不盖被子？”你纳闷地问。

“扑哧。”“番茄”笑出了声。不久两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笑成一团，笑得座位抖动。

直到被后座拍了一拍：“两个小孩子，好好看啦。”

因为你要去洗手间，“番茄”接住了你丢给他的书包，那个瞬间，他仿佛接住了一枚炸弹，欲言又止。

然而片刻后，在你走出洗手间的左顾右盼中，你的书包被他高高举起来，拼命晃动：“在这儿，你走反了，嘿！”

“你是真的不识路啊？”回去的路上，“番茄”无奈地说，“左和右你好像也不分。”

“要死！”你狠狠地说。

“好吧。”番茄笑道，“不说了。”

你们仍然是一前一后地走，这段距离沉默却充实。你们在十字路口互道再见，你目送“番茄”过马路，忽然鼓起勇气大喊：“番茄——”

“番茄”惊愕地回过头来，隔了老远也能看到他的脸再度变成一颗番茄，他看了看旁边，又看看你，一幅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模样。

“中考加油——”你的手团成喇叭状，接着喊道。

随后你看到他迷惑地停了片刻，等风把你的声音送过去，也吹乱他的头发，他绷不住笑了。

“番茄”笑起来有两个虎牙，有些嬉皮笑脸的意思，可是他总是羞涩，故而笑得无地自容。然后他冲你用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你赶紧回去。

“嘻。”你也挥了挥手，“我走了。”

你转身，踩着被阳光晒得闪闪发光的马路，一蹦一跳地走过十五岁的夏天。

你与“番茄”的联系结束于中考结束后的数年间，如其他的同学一样，是因为各奔东西而造成的自然衰亡。它的伤痛被时间冲得极淡，近乎没有，只剩下一点惆怅。偶尔你会想起这位沉默寡言的同桌，但似乎并没有什么联系的必要。你知道他后来学了计算机——

“啊，很适合他！”你感叹道，“果然啊，那时候就很喜欢打游戏。”

人生中会有很多个这样的过路人，一前一后地并行过一段青春，又在十字路口挥手告别。

大学毕业后的那年暑假，你在抽屉里找到了一部旧手机，充上电，好奇地打开它。停留在2G时代的手机，QQ的界面在现今看来已经恍若隔世。

在那个尘封已久的、已经被你废弃的号码打开的瞬间，古老的提示声狂响，无数条唯独消息弹出来。你怔怔地看着那个闪动的、旧时的头像，花了很久才意识到它属于七年前的一位同桌，他叫“番茄”。

你已经快要忘记“番茄”的大名啦，因为那实在是很遥远的记忆。

然而手机里，七年前的“番茄”迫不及待地发消息过来：

“好好学习，晚安。

“晚安。

“风轻轻，晚安！今天好好背书了，真难背呀。

“什么时候去修手机啊？看起来是不打算要这个号了。晚安。

“晚安！考试真难呀，不知道能不能考进A班。

“哈哈，考进了A班，我的脑袋终于不用被你摘下来当椅子坐了。晚安！

“风轻轻，明天模拟考了，晚安！

“……”

“呼，终于说到第一百天晚安了。风轻轻，中考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