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浪黄州
2022-08-23熊启文
熊启文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乍到黄州不久,住进临时住所里,苏轼给远方好友李端叔写信,凄清地描述新生活的情态。
苏轼是文人,也是一个力图救世的政治家,极力主张渐进的利民利国之法。同为大文豪的当朝丞相王安石推行“变法”,假借“国家”之名,行集天下财富于皇家一姓之实,与当朝的神宗皇帝主张契合。政见相异,曾任杭州通判、徐州和湖州太守且才华横溢的苏轼,成为官场排挤对象,1079年秋,因“乌台诗案”被捕入狱。一群大大小小的文化官僚硬说苏轼在诗中流露了对朝廷的诸多不满和不敬,将他的诗中词句解读得上纲上线,硬是搞得皇上在将信将疑之间,判了苏轼的罪。翻过年,大年初一,苏轼被降职为黄州团练副使。此职位低微,俸禄极少,难以享有官舍。
乡间有一句俗语:知苦就苦,不知苦就不苦。远离繁华的京都汴梁,黄州是长江边上的一个穷苦小镇,僻陋多雨。初到黄州,苏轼暂住在一个叫定慧院的旧庙,随僧一餐。家眷到达后,才借住在临皋亭那个简陋驿亭。坐榻推窗,可望见水上风帆上下,远望则水空相接,一片苍茫。可好景不长,因入不敷出,苏轼遂想到躬耕农事,帮补生计,便带领家人开垦了城东的一块坡地。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住在黄州城东的一处山坡上,苏轼开怀地给友人写着回信。农舍雪堂墙上,有他自画的雪中寒林和水上渔翁。屋外,丘陵起伏,乡野景色一览无余。目力所及,全然黄色,只有树木苍翠、竹林碧绿。顺着山坡走下去,要过一段三分之一里的黄泥坂,才通达城镇,可抵乍到时的住所临皋亭。
苏轼仰慕唐代诗人白居易,联想到白居易曾在贬地耕植,写过《东坡种花》二首,便从此自号“东坡居士”,小隐于野。苏轼在写给弟子秦观的信中表露过自己的心迹:
初入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村酒亦自醇酽,柑橘椑柿极多。大芋长尺余,不减蜀中。
苦中寻乐,个中未见积郁难舒。
苏轼脱去文人的长袍,摘去方巾,换上布衣芒鞋。为改善伙食,他学煮“东坡羹”,创做“东坡肉”,新酿“东坡蜜酒”,将清贫的日子过得活色生香。于是,有了《东坡羹颂》:“甘甘尝从极处回,咸酸未必是盐梅。”有了《猪肉颂》:“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在这里,他饮酒赋诗。艰辛耕作之余,苏轼到镇上喝出酒意,在草地上躺下便睡,直到暮色沉沉时,好心的农人把他叫醒。他“起而歌曰月明兮星稀,迎余往兮饯余归。岁既宴兮草木腓,归来归来兮,黄泥不可以久嬉”。该不是文人的幻灭感,连颓废都不是,是情感多于情绪,惆怅亦自是难免。
谪居的日子,他审视前半生,在寂寞中省思自己。在给旧日幕僚的信中,他写道:
他感叹生命犹如爬在旋转中的磨盘上的蝼蚁,又如旋风羽毛,道出在宇宙中人之渺小的感觉。他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直面自己曾经锋芒毕露的个性。他无情地剥除自己身上的每一点异化成分,哪怕这些成分曾为他带来官职、荣誉和名声。
“黄州山水清远,土风厚善。其民寡求而不争,其士静而文,朴而不陋。”这样的去处,也是苏轼所寻找的地方。“与渔樵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这里,给了赋闲的苏轼体认生命本质的机缘。“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从与黄州徐太守、武昌朱太守,到邻人朋友潘酒监、郭药师、马书生和农夫们的交往中,苏轼收获着寻常百姓的尘俗温情,难得的民间原始体验。“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以生而不可得。”苏轼开始钻研佛道,潜心印度的瑜伽术、道家的神秘修炼法,他悟出精神若经过适当的修炼,早晚会抛下身躯而高飞到精神界去。听闻当地有溺死初生婴儿的野蛮风俗,苏东坡提笔写信劝太守来纠治,并召集慈悲正直人士成立救儿会,致良知,为人道。与此同时,他还注解《易经》和《论语》,对儒释道三家的思想精华进行融会和批判。
在生活中修行,苏轼心结顿开。他觉察到,佛家要达到精神的空虚和无我的精神存在,需要摆脱个人的牵挂,而儒家是抱现实的思想,要对世间尽其职责义务,这就须将儒家的入世和佛家的出世均衡调和。调和均衡了,才会在春风得意时积极入世,心系天下苍生,在仕途失意时随缘自适,回归诗意的精神家园。
人的生活,就是心灵的生活,形成人的事业人品,由生活中之遭遇而显示其形态。苏轼竭力洗去人生的喧闹,彻底地脱胎换骨。他不再追求社会轰动,即便是写诗作文。他领受生活给予的苦难,有了“早生华发”“人生如梦”的深刻感喟,切换到佛学层面,便是度一切苦厄。前半生是苏轼,后半生却要做回东坡。“秀语出寒饿,身穷诗乃亨。”在这里,他得以在艺术的天地里自由驰骋,将深藏骨子里的旷达,隐隐地释放在自己的诗文书画里。
于是,有了“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今日李委秀才来相别,因以小舟载酒饮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数弄,风气水涌,大鱼皆出。山上有栖鹘亦惊起。坐念孟德、公谨,如昨日耳”,借名生意、托物起兴。有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将一腔壮怀激烈置诸江面。仅以他游历的赤壁而言,词有《念奴娇·赤壁怀古》,文有《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书则有《黄州寒食帖》等等。纵览苏东坡此间的书画诗文,他讽刺的苛酷,笔锋的尖锐,以及紧张与愤怒,在此时已了无踪迹,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光辉而温暖、宽和而诙谐、醇熟而透彻的气息。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从此篇短短的月下游记,便可看出,苏东坡是带着怎样的淡泊心境才能写出这般宁静与欣悦。坡上的庄稼已然种上,可以开始享受每一个日子给他的快乐。他有一群朋友,像他一样把时间自由抛洒。谪居黄州,苏东坡在方寸之内生活惬意,逍遥于霄壤之间。
1085年之夏,新即位的宋哲宗皇帝颁发苏东坡一份改调常州的新任命,名义上仍算作贬谪中。苏东坡犹豫起来,他深知自己是庸妄官僚的仇敌,觉得远处仍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自己。他又想到“江海寄余生”,自己只可终身不渝,不会随波逐流。最终决定遵奉圣命,给新帝上了谢表。一些官员纷纷为他设宴饯行,很多朋友请他题字留念。他一一欣然应允,不吝笔墨,当然是提笔一挥而就。
东坡之上,雪堂矗立。将要远行,想到不久前在雪堂西畔栽的新树苗,苏东坡即兴写词寄意: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此词将他在红尘生活里,享受自然丰厚赐予的欣喜与感念尽数流露。
多少年后,雪堂正中已悬挂起一张苏东坡像,气貌清奇。画中,苏东坡身着紫袍,头戴黑帽,手持藤杖,倚石而坐。一派淳朴自然之下,放浪气息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