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明代第一诗人”与出版
2022-08-22高虹飞
文/高虹飞
高启画像。高启字季迪,号槎轩、青丘子,长洲(今江苏省苏州市)人,元至元二年(1336)生
我的博士论文题目,是《明代洪、永年间出版与文学关系研究》。论文在充分考察洪武、建文、永乐时期出版情况、出版特点的基础上,探讨出版与文学的互动关系,属于跨中国印刷史、古籍版本学、明代文学史的交叉性、综合性研究。在写作中,我不仅努力考据六百余年前高启、宋濂等文人的创作过程,亦思考今天的我们如何与媒介共处。下面,不妨让我将这篇论文中的一节,讲给你听。
“明代第一诗人”的生前身后名
我们常说“唐诗宋词元曲”,对于明清文学,大多只关注小说。其实,明清时期的诗词曲,同样颇多佳作。如我们耳熟能详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是明代大才子杨慎的词;“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是明代名臣于谦的诗,等等。在数千位才子名士组成的明代诗人排行榜上,高启,是目前学界普遍认可的第一名。
高启在元朝隐居不仕,明洪武初参与修撰《元史》,授翰林院编修,擢户部右侍郎,乞归,放还。洪武七年(1374)因苏州知府魏观之事,得罪连坐,被处腰斩,年39岁。
清乾隆年间官修的《四库全书总目》,以“天才高逸,实据明一代诗人之上”来评价高启。后之文人学者,亦普遍以高启为明代第一诗人。如宋佩韦云,“伟大作家,首推高启……明朝一代的诗人,再没有能胜过他的了”。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亦云,高启“才华横溢,清新超拔,不愧为明代成就最高的诗人”,等等。
然而,高启在世时,他的作品并没有获得广泛的高度评价。我翻阅宋濂、袁凯、谢应芳等洪武年间文人的别集,在纷繁书页间,竟没有发现关于高启诗歌的只言片语评价。洪武年间文人徐一夔在谈论高氏文学成就时,热情赞颂了高启的族人高逊志,亦只字未及高启。
高启生前,未及身后名。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其实在于出版。
不出版,换来自由
高启在世时,包括富商陈宝生在内的很多人,都想将他的诗雕版印刷,但都被高启拒绝了。至洪武三十年(1397),高启的作品仍没有出版。长期不出版带来的问题,就是作品传播范围较小,读者数量较少。阅读是评价作家作品的基础,没有阅读,评价也就无从谈起。洪武年间,高启诗作的读者还比较少,故其声名也未显著。
尽管高启坚持不出版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知名度,但这为他换来了远比知名度重要的宝物,那就是写作的自由。
出版会为作品带来更多读者,然更多读者的存在,也会影响作家的表达。若作家提笔时,想到笔下文字即将出版、为万众所见,则其写作时,自然会有所选择、有所顾忌。高启通过不出版,规避了大规模的作者群。同时,他又将作品分享给自己用心选择的读者,如诗社中志同道合的诗人,同修《元史》的名公大臣、文人学者等。这样,高启就有效地控制了自己读者群体的水平与规模。
高启精心打造的小规模读者群,让他在诗歌创作上,拥有了更大的自由。读者为熟悉的同乡、同僚、同道,是以在题材选择上,他可以尽情表达,抒发自我,无须避忌。读者水平普遍较高,是以在笔法运用上,他可以放心大胆地运用典故意象、修辞手法,无须担心读者费解。高水平的读者,还会给予高启有针对性的反馈意见,帮助他进一步修改、完善作品。
因此,在高启的诗集中,我们会看到诗人对日常生活细致入微的描摹,如“掩室聊自眠,一榻委四肢”等多首饶有趣味的“睡觉诗”,也会看到“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断猿哀雁总惊啼,我亦无端泪相续”等喜怒哀乐的真实流露。琐碎的生活、涌动的情感,这些都是诗人因其自由创作,而于字里行间完好保留的珍贵自我。
出版,收获声名
出版者还是不愿放弃。他们仍在努力,力图将高启动人的诗篇雕版印刷,传播给更多的人。终于,在高启去世20余年后的洪武三十一年(1398),其《姑苏杂咏》由蔡伯庸出版。永乐元年(1403),高启《缶鸣集》由其内侄周立出版。此非高启之愿,却实为读者之幸。更多的读者得以在优美的诗歌中,发现高启珍贵的自我。而珍贵的自我,是最易打动人心的。随着高启作品传播范围的扩大,对高启创作的赞誉,也就与日俱增。
在《姑苏杂咏》《缶鸣集》中,不仅有动人心弦的高启诗作,还有高启友人(即他精选的读者)为其书稿所作的序言,以及周立等出版者所作的识语。这些置于书籍首末的序言、识语,大都给予高启热情赞扬与高度评价。如王袆序云,高启诗“隽逸而清丽,如秋空飞隼,盘旋百折,招之不肯下;又如碧水芙蕖,不假雕饰,翛然尘外有君子之风焉”等。已有的热情赞誉,也会潜移默化地影响读者对高启的认识、理解。
《缶鸣集》后,高启作品继续出版。明正统九年(1444),周忱在吴中地区出版高启《凫藻集》《扣舷集》;成化二十二年(1486),吴中出版家张习再次刊行《姑苏杂咏》;成化二十三年(1487),张习出版高启《槎轩集》;景泰元年(1450),吴中人徐庸编刊了收诗近2000首《高太史大全集》。
高启作品的优秀动人,自然是其不断出版的重要原因,而高启吴中人的身份,亦对此大有助益。在明代中后期,吴中出版水平为全国各地之冠。在主观上,吴中出版者也很愿意将本土文人的作品付梓。先进的出版水平与出版者的积极意愿相结合,一部部高启作品由是顺利刊行。吴中文人又为之制作了热情洋溢的序文,如云高启之诗为“天下之诗,数千百载之诗”,等等。
就这样,高启作品于吴中不断出版,传播范围持续扩大。更多的读者得以品读高启之作,以及他人对高启创作的讴歌。在这个动态的传播过程中,高启获得的高度评价越来越多,其中更有杨慎、王世贞等文坛领袖的赞誉。一叶叶刻版如浪潮,将高启不断推向更高的位置。直至四库馆臣,为高启加冕“据明一代诗人之上”的王冠。
中国古代文学如一道璀璨星河,作家作品层出不穷,数量繁多。然而能够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实寥寥可数。原因在于,文学史地位的确立,不仅要求作品本身优秀、动人,还需要许多其他因素。其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就是作品在后世得到了长期、广泛的传播。
高启生前的不出版,让他的创作更加自由,更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高启身后的出版,则让他动人的作品得到了不断传播,为一代又一代读者所共见。“不出版”与“出版”极为巧妙地共同发力,帮助高启成为了文学河汉中光彩夺目的明星。
附: 高启《梅花九首(其一)》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步至东皋》
斜日半川明,幽人每独行。
愁怀逢暮惨,诗意入秋清。
鸟啄枯杨碎,虫悬落叶轻。
如何得归后,犹似客中情?
《宫女图》
女奴扶醉踏苍苔,明月西园侍宴回。
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