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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教育实验中的“折叠人生”

2022-08-20纪佳文李小趣

读者 2022年17期
关键词:学校老师学生

☉纪佳文 李小趣

看着纪录片《真实生长》里的李文婷,方宇觉得她太乖了,甚至为她感到惋惜,“她曾经生活在那么一个充满理想主义的地方,但她没有发现”。这个被理想主义环绕的地方,是北京市十一学校。10年前,一场素质教育改革的大幕在这里拉开。《真实生长》的拍摄也以此为契机,记录了2012级学生3年的高中时光。

面对镜头,李文婷说着对学业的焦虑,关于她的场景,大多也与功课有关。方宇则和纪录片的另一位主人公周子其尖锐地抨击着学校的各种规定,这是学校鼓励的“批判精神”。

可如果把这种比照延伸到10年之后的现在,羡慕又变成了唏嘘。进入社会以后,李文婷表现出更加舒服自然的状态,方宇和周子其们,则经历了与现实规则的艰难适配。

这样一场教育实验,究竟是要培养出怎样的学生?

“考所重点”

方宇记不清六年级参加了多少场考试,才最终通过十一学校的选拔,进入了“2+4”学制的实验班,可以直升本校高中。对于那场选拔考试,方宇一直记得那道他唯一准确作答的题目:假设用一根铁丝紧紧箍住地球,在热胀冷缩的作用下铁丝膨胀了5米,问此时它与地球的缝隙能否钻过一只老鼠?他至今都很感慨:“宁愿再参加一次高考,也不愿意再参加一次小升初了。”

当方宇早早开始经历应试选拔的压力时,在距离北京300多公里的山西大同,李文婷的生活还是平静松弛的。她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乖孩子、好学生,成绩一直很好。李文婷的爸爸是铁路职工,妈妈是工厂化验员,父母对她的学习没有太高要求。她有大把的时间和小伙伴们出去玩,或是带上读书卡去泡书店。她还让父母给自己报了电子琴、书法和舞蹈的兴趣班。

海淀区的小升初“鸡娃”故事,并没有在小县城里上演。这个人口不足20万的县城里,只有两条升学通道:划片分配或是进私立学校。

李文婷被分到了县里最好的公立初中,她还是报了辅导班,理由是“大家都报了”。初三那年,因为爸爸工作调动,李文婷转学到北京市怀柔区的一所普通中学。两地教材不同,爸爸担心她跟不上进度,提出让她留级。但李文婷不想,她买了练习册“加码”,成绩依然是班里最好的。

对于李文婷,做“好学生”已然成了一种习惯,考出好成绩,然后受到表扬,她很享受这种感觉。除了这种认可,她还有个短期目标:即将到来的中考,她至少也要“考所市重点”。

定 位

2011年,北京十一学校被确定为国家办学体制和高中特色发展改革试点。取消行政班级,实行走班制,课程分层、学生自主选课、开设大学先修课程……这正应了方宇的心意,他一直讨厌一切都被安排好的生活。

直升班没有中考的压力,方宇早早选择了自己更擅长的文科。教育改革后,校园里随处可见各种活动海报,社团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他参加了辩论队、模拟联合国,这些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大人了,“自己的想法会被老师重视,可以和老师平等沟通”。

2012年,李文婷也以全校第一、全区前二十的中考成绩进入十一学校。但作为一名后来者,她需要更多的努力,去适应这个全新的体系。

这好像一个学会“独行”的过程。选课制下,每个学生的课表是独一无二的,李文婷要自己安排上课、自习、活动的各种事项。但在她就读的初中,时间是被老师安排好的,自己要做的只是执行。到了十一学校,她就像一直被长辈牵着手的孩子,突然被甩开了手。

她也参加了广播站、明信片社、做手工的社团,下午的自由时间几乎都用在了兴趣活动上,但她总觉得这不完全是一件好事。入学后第一次考试,理科300多人,李文婷排200多名。拿到成绩单,她一个人哭着走回宿舍。她没有想过,自己的成绩会变成这样。

她有些怀念初中,初中的老师会尽可能多地讲课,用她的话说,是大全景式的扫描,成绩一下降,老师就会找她谈话。但在十一学校一位任教近20年的老师看来,这些是“无用功”,甚至会对学生起反作用。这场教育改革,不光是为了让学生掌握独立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更是要培养他们的“自我意识”,让他们学会规划自己的生活,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无论以何种方式进入这场教育实验,他们都经历了一个重新寻找“定位”的过程。

在没有讲台的教室里,课桌被摆成一个圆圈,方宇等几个同学和老师围坐在一起,泡上几杯茶,讨论甚至激辩着对各种话题的看法。在历史课上讲授马克思主义之前,他接到的任务是阅读《共产党宣言》;读罢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他和老师讨论那些天马行空的辞藻。

在这个不只以分数为标准的评价体系里,方宇发现,同学们在成绩之外各有擅长,比如一位初一初二时成绩不太好的同学,在学生会的工作中表现出很强的工作能力。方宇自己也因为体育和艺术成绩优异,被评为“卓越学生”。

李文婷依然在为提高成绩努力,听从导师建议,把更多自由的时间用在自学上。慢慢接受了自己是一名中等生后,她的成绩反而稳步上升。高二下学期,她进步了100名左右,拿到了“双科飞跃奖”。

独 立

2022年2月,李文婷坐在纪录片《真实生长》的首映现场,看着多年前的自己,她有些不好意思。和片中其他两位主人公相比,她显得安静又羞涩。

作为纪录片的另外两位主人公:陈楚乔喜欢写小说,听万能青年旅店的歌,高二时她和同学一起拍摄了一部僵尸题材的电影,在学校上映后,获得了7000多元的票房;周子其和同学们给校长写了一封信,直接影响了学校之后的军训改革。

高一开学,同学们发现学校食堂饭菜涨价,菜品味道也不如从前。“菜品的更换,有没有考虑过我们学生的意见?饭菜成本是不是应该公示?是否要建立沟通渠道?”带着这些问题,负责管理食堂的老师、三家供应商的经理和学生代表们开了一次会,最终决定,食堂要将饭菜成本进行公示,学生有异议可以通过相关老师反映给食堂。

时任十一学校校长的李希贵在文章《学生第一》中写道:“只有认真倾听,才能让学生产生更多更好的想法。让学生参与到对学校真实问题的解决中来,是我们培养学生能力的一个重要方法。”

“康川新城”这一 “农转居”地区从村落模式完全发展转变为社区模式需要相当长的时间。由于发展相对落后,社区矫正工作的经费保障、科技运用、监督管理等相关配套机制尚不健全。

方宇和周子其做的那些事,都不在李文婷的考虑范围。在她还是个尖子生的时候,她就不喜欢成为人群的焦点,也不想和别人不一样。如果觉得一些规定是不合理的,她习惯的是去适应,小学和初中的教育环境让她意识到,“别的地方不是这样的,出了十一学校,没有人会接受你这么做”。

在十一学校的体系里,如果说方宇得到了自由,李文婷则得到了“试错”的机会。两三百门选修课摆在面前,李文婷选了从没有接触过的法语、Java编程、3D打印建模,她觉得这些课名听起来很“高大上”,但课程比她想象中难学。

这是一个“排雷”的过程,通过不断尝试,李文婷意识到哪些东西是不适合自己的。她猜想,如果没有这些试错的经历,在填报高考志愿时,她大概率会选择热门的计算机专业。

她也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做数学题时,李文婷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有时一抬头,两个小时就过去了。她很喜欢经过思考后豁然开朗的感觉,这种对数学的喜爱,直到上大学也没有改变。

她学会了独立做出选择,但还是没法在这样自由的氛围里,完全“放开自己”。对于那些落差和不适应,她更愿意看成一种财富。“有些东西早晚要经历的,早点来未必是坏事”。

要改革,也要分数

方宇与李文婷好像平行线似的高中生活,在高三发生了交会。提起这一年,二人先想起的都是数不清的考试,他们都听到了老师那句告诫:“硬仗要来了,你们不能像高一高二那样玩了。”

高二下学期,要和高三学生一起参加二模考试,因为没把握,李文婷失眠了好几天。当进入高三,晚自习时间从九点半延长到十点半,即使没有强制规定,大部分学生仍选择主动留到最后。老师们也一直在自习室,方便随时答疑。

和考试一起来到的,是年级排名。成绩单上,历次考试的排名被制成折线图,提醒着每个学生在年级中的定位。老师们根据考卷和分数写下评语,从哪门学科稍显弱势,具体到语文学习需要加强背诵。

在李亮看来,这是对十一学校教育理念的误读。“我们对学生绝对不是放养,而是更全面地关注。”李亮说,月考出成绩,学生要写总结分析,这是从高一就有的惯例,期中、期末考试后,学生也要对着试卷总结反思,这些都是在训练解决高考这张试卷的能力。

年级给每个学生建立了学生档案,老师们被分到不同的项目组,分别关注学生的学习、生活、纪律。

真实生长

李文婷的高考成绩是630分,高出一本线80分左右。初中时和她成绩差不多的同学,大都考出了比她更好的成绩。

纪录片《真实生长》放映活动现场

她也设想过,如果在自己更适应的应试教育体系里,也许能获得更高的分数,读一所更好的大学。但这个假设没有给李文婷带来太多苦恼,她被首都经贸大学的保险精算专业录取,后来又被保送到对外经贸大学读研究生。她很庆幸,因为在高中就明确了对数学的热爱,选择了一个喜欢的专业,没有“拧巴”地度过4年。

“平平淡淡才是真”,这是李文婷爸爸的教育理念。“正常人的生活不见得比优秀的人不幸福”。高中时期的她不认同父亲的想法。她想到顶级的外企工作,和职场剧里的女主角一样,穿着职业装、高跟鞋,赚很多钱,过着女强人的光鲜生活。

但那3年的经历让她早早接受了“落差”。就像高中考试后,她会用看电视剧的方式犒劳自己,而学霸会立刻投入学习一样。在大学,身边同样有更优秀的人存在。一个男生从研一就在顶级证券公司实习,每天搭末班地铁回学校,早晨5点依然去操场跑步。李文婷很佩服他,但也很确定,这是自己永远也达不到的状态。她更愿意在下班后做做晚饭、看看“不费脑细胞”的综艺节目。她逐渐意识到,自己想要的其实是一种平淡安稳的生活。

有些东西一直没变,比如她依然是个不喜欢“反抗”的人。毕业后她进入银行工作,有顾客因为错过叫号投诉,她不觉得自己有错,但还是按领导要求写了检查。

离开十一学校之后,方宇遭遇了“落差”。方宇高考没能被历史系录取,便读了新闻专业。一心想要学历史的方宇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虽然十一学校留给他的独立和质疑精神还在,但他也体会到了某种无力,“在很多地方,甚至连意见反馈的渠道都找不到”。

一位老师表达过,十一学校希望培养出的,是各行各业的领军人才。但这或许就是教育实验的复杂之处,越是在当中表现出众的学生,越可能在重新适应现实规则时,经历摔打。

高考后,周子其被北大历史系录取,这本来是他喜欢的专业,结果他发现,历史系注重史料考据,和他关注的现实问题相去甚远。他带着失望修读了经济学双学位,之后又去芝加哥大学读了公共政策专业的研究生。2021年7月,周子其入职了一家教培机构,随即又被裁员。现在,他在北京市海淀区一家留学咨询机构工作,工作和专业并不对口,好在“加班不多,收入还行”。

陈楚乔高中毕业后,到纽约视觉艺术学院学了电影专业,回国后参加了几个影视剧项目。为了实现导演梦,她要从场记这样最基础的工种做起。但她对所谓的落差没有明显的感觉。与大多数毕业生的感受不同,她觉得十一学校更像一个微型社会,这种感悟,让她在面对各种差异与变化时,总能保持一份平常心。

在豆瓣网关于《真实生长》的1000多条评论里,有人说:“羡慕周子其和陈楚乔在那样的年纪就能够认识自我,但不得不承认,更多人的高中形象,是李文婷。”

方宇逐条看完了评论,他到现在还保留着十一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上面写着:“十一学校,你一生的骄傲;十一学生,一个伟大的称号。”现在,他尝试着用不同的视角去审视那几年的时光。

比如那次争取自由活动时间的事件,年级主任王春易后来对着镜头说出了自己的委屈:“我办公区的门是天天开着的,有诸多可以沟通交流的方式,但我没有听到他们的任何声音。”

看过纪录片的这段采访后,方宇给王春易发了条短信致歉:“虽然时隔久远,还是深感有愧于老师们的良苦用心。那一年元旦联欢会您来一起参加,还跟我们道歉,但其实是我们应该为自己造成的麻烦道歉,未能以合理的渠道反映问题,和老师们共同进退。我现在也参加工作了,特别能体会老师们在当时的那种无奈,还有我们的年少轻狂,感觉非常惭愧。”

隔天,他收到了王春易的回复:“你们反映同学的诉求,让老师发现了真实的学生,给我们提供了教育的契机,我们同样获得了专业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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