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域美术的研究角度出发
——近代以来常熟绘画的视野与特征
2022-08-18汪可
汪 可
一、地域与美术创作
我国美术史的研究与书写往往比较注重纵向维度的、时间性的梳理工作,对地域和空间因素的关注较少。但如果仅以整体的线性发展状态来总结概括历史概念,通常会忽略掉时间长河中的细小沟壑。地域美术的研究方法使得中国美术史研究的不断深化和细化,也体现出当代美术的研究,愈来愈重视地方性、区域性的问题。所谓“地域美术”,是相对于“整体”才产生意义的。在文化全球化和文化同质化的今天,保持地方文化特色是一件艰难却很重要的事情,也是对抗全球文化同质化的一种有效行径。因此,探寻地域美术的根源与特点在当今文化背景下有着极深刻的意义。
(一)地理性地域
笪重光在《画荃》中就地理环境对艺术创作的影响有过这样一段论述:“董巨峰峦,多属金陵一带;倪黄树石,得之吴越诸方。米家墨法,出润州城南;郭氏图形,在太行山右。摩诘之辋川,关荆之桃源,华原冒雪,营邱寒林。江寺图于晞古,鹊华貌于吴兴。从来笔墨之探奇,必系山川之写照。”[1](P58)他认为是地理环境促成了山水画家风格的形成。特定地域的山川地貌、自然景观既是一种公共艺术资源,也会对艺术家的创作和审美品位发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不同地区的地域、气候造就了不同的自然风光,形成了相应的创作题材;不同地理环境的特质对画家的艺术技巧和表达方式产生不同的影响,使他们的作品风格、面貌各具特色。
常熟画家对江南的感悟是自然而深刻的。生于斯长于斯,自然环境与文化氛围对各个时代的画家都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对这一城山水的深情具体而细微。本地的先贤古迹、乡野田边,甚至蔬食瓜果皆可入画。身之所寄、情之所托,他们将司空见惯的风景幻化为笔下生趣,在微小细节中凝练诗意表达。他们以符合现代审美趋势的方式表现江南这一永恒画题,也拓宽了江南这一题材的丰富内涵。以毛逸伟、唐滔等人为代表的常熟画家,都钟爱江南水乡题材。他们的创作体现出不同的面貌:毛逸伟的水乡意境深邃、格调清新秀逸,笔法雄劲、墨气淋漓;唐滔的江南却有着如梦似幻的奇异想象,用色别具一格,甚至带有一种宗教的庄重肃穆。
(二)文化性地域
1.常熟的文化意象与艺术传统
地域文化是指在特定区域的特定历史阶段内形成的具有鲜明特征的文化,是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具有较强的稳定性和传承性。除却地理环境的影响,美术作品的风格还显示了一个地区特有的文化意识和审美情趣。艺术家的表现手法与艺术风格离不开艺术家对具体事物的感知、文化背景的熏陶和人文历史氛围的影响,其作品不可避免地有着地域文化的痕迹。繁荣的城市经济与深厚的文化积淀为常熟地区文化艺术人才的出现提供了有利条件。自元代黄公望确立“平淡天真,寄画以乐”的文人画审美理想,到清初王翚取法宋元,集传统笔墨之大成,开创了“虞山画派”,得益于悠久的书画传统,常熟地区从事传统山水与花鸟题材的画家人数众多,尤以陈摩、沈重烟、江寒汀、陆抑非等人成就较高,影响深远。在这座鱼米丰饶的小城,人们对传统文化极为重视。春秋时期,常熟先贤言偃师从孔子,成为孔子门下的十名高徒之一,得到了“南方夫子”“道启东南”的美誉。言偃学成南归,将中原文明传播到常熟及其周边地区,为此地重视文化、推崇读书的社会氛围奠定了基础。自北宋起,常熟藏书名家代有所出,明代更是崛起了在中国藏书史上具有深远影响的虞山派藏书家,自此常熟成为国内私家藏书的中心地之一。私家藏书的兴盛除了受到地区政治、经济等方面因素的影响外,还得益于地区的文化氛围。
常熟地区的尚文精神世代延续,为繁荣地方文化发挥了巨大作用。时至今日,虞山画派余绪未泯,当代的常熟画家仍会以“虞山”为名,既是追溯和表明自己艺术思想的来源,亦是虞山精神的当代传承。今日的画家又提出“新虞山”这一概念,不仅是要继承虞山画派复古更新的主张,更是要返其“精微润和”“博大深远”的艺术精神。当今画家所面对的不仅是元人笔墨、宋人丘壑和唐人气象,更是不断革新的当代艺术和社会现实,他们需要在多元文化的冲击下,完成自身对生命、对艺术的认知体验。当今的虞山画家讲究笔墨意味、注重精微细节,他们传承了博大融合的艺术精神,延伸了“虞山”的长度与景深,他们既是“虞山”的守护人,也是“新虞山精神”的开创者。
2.对西方文化与现代艺术的接受
除却保守传统的一面,常熟文化亦具有开放性。常熟毗邻上海,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均受到上海的辐射影响。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的工商业发展已领先于全国绝大多数城市,这里经济繁荣、文化开放,聚集了众多外来人口在此求学谋生,也吸引了许许多多的常熟青年走向它、感受它、融入它。
在中国美术现代化的进程中,不可不提的一位常熟画家是庞薰琹。出身于封建地主家庭的庞薰琹从常熟走向上海,他并未选择继承悠久的文化传统去学习中国画,而是留学法国,在当时的世界艺术之都巴黎学习现代派艺术。1930 年他回到了他的艺术启蒙地上海,与同好发起了“决澜社”,以狂飙突进的姿态掀起了中国现代艺术的波澜。
同样在中国早期油画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还有一位常熟画家,即清末民初上海传教士油画家——刘德斋。刘德斋,名必振、字德斋,号竹梧书屋侍者,江苏常熟古里人。水天中在《历史、艺术与人》中有以下描述:“鸦片战争以后,上海徐家汇天主教堂在土山湾所办的育婴堂(亦称孤儿院)收养婴儿及无家可归的儿童……清末民初,有几位西画家出自这个画馆,如刘德斋、徐咏清等人。他们向青年人传授西画技法,在上海颇有影响。徐悲鸿在抗日战争期间,曾撰文回顾西画在中国的发展,称土山湾的绘画馆为‘中国西洋画之摇篮’。”[2](P42)刘德斋执掌馆务三十余年,也正是土山湾画馆发展最辉煌的时期,其间人才辈出。
在西风东渐的时代背景下,从常熟走出的诸多画家在西画领域都取得了不俗的成就,比如中国第一代水彩画家李咏森,毕生从事水彩画创作、研究与教学。他认为中国画与水彩画虽然一个是西画一个是国粹,但在表现技法上却有相通之处:水彩画与中国画两者都是以水为媒介,用笔、用色和对水分的控制要求颇为一致。他将中国画技法与水彩画技法交融使用,擅长从平凡的生活中捕捉动人的情境,看似平凡无奇的风景、静物却能在他笔下焕发出诗意。(图1)同样将一生奉献给美术教育事业的常熟油画家钱延康,有着“森林画家”的美誉,他擅长运用光线,热爱自然之美,作品常以真挚的情感表现打动人。
图1 常熟祖师山虞山福地,水彩纸本,李咏森 作,1962 年
二、近代以来常熟绘画的视野与特征
随着政治、经济的变迁,近代以来的常熟绘画呈现出多元发展的态势。民间传艺习画的基本模式——师徒传承式的传统教学方法依然存在,师徒传授的内容不仅包括画理、画技,也包括德行方面的言传身教。因而常熟的大多数画家拥有自己的艺术交流圈,在风格派别上呈现出稳定的延续状态,如常熟著名花鸟画家陆抑非师从吴湖帆,遍览梅景书屋所藏书画真迹,画艺不断精进。师徒传承、家族传承既是常熟地方文化传承的一大特点,也体现了这座城市绵延华滋、温厚沉着的人文底蕴。
另一方面,近现代美术院校的涌现,改变了传统观念中的绘画艺术。美术院校的选拔标准与培养标准大多以西方素描作为基础,看重写实技能。因而当代中国画创作往往在造型能力与笔墨技巧之间各有偏好。对于常熟的画家而言,对文人画传统的执着,会使他们陷入学古、摹古的窠臼却不自知。在往昔艺术传统的光环之下,画家们自足于延续与传承的情境,对外界的美术新潮没有作出及时的反应,主动放弃了革新的时机。当然,也有极少数画家,试图从本土文化中寻找介入当下的途径。
(一)文脉传承——传统中国画的坚守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的“新国画运动”,以批判“旧形式、旧风格”为标志,强调传统绘画对现实的介入,以表现当时昂扬热烈的时代精神。在那如火如荼的年代中,偏安一隅的小城常熟显得格外宁静,繁荣的城市经济与深厚的文化积淀为文化艺术人才的产生提供了有利条件。从事传统山水与花鸟题材的常熟画家人数众多,尤以钱持云、沈重烟、陈达、蔡卓群等成就较高,影响深远。他们较少受到意识形态方面的影响,深耕文人画传统,在取景、造境和笔墨的抽象美及情绪表达上都有所突破,这既是对传统文化的留守,也反映了文化艺术绵延的生命力。
在传统题材之外,常熟亦有很多画家探索如何以笔墨表现时代。卢星堂重视写生,他的作品是写实与写意的结合,将大自然的生机融化于心,溢于笔端,苍秀清新、恬淡宁和之中不失恢宏壮丽。他极爱描绘雪景山水,以淡墨渲染远山,山便有了湿润如玉的观感;近景处山石树木勾描细致,层次分明,又以留白表现雪景,营造出一种寂冷清雅之感。被称为“农民画家”的顾纯学喜以身边常见的蔬果食材入画,拓宽了传统花鸟画的创作范围,也歌颂了丰饶富裕的新生活。他追求清新自然、雅俗共赏的画风,这种质朴与真诚也是他本人所特有的珍贵特质。(图2)姚新峰把对家乡的热爱,化作了他笔下一个个鲜活的形象,常选取一些寻常的人物和场景入画,例如垂钓少年、采莲村姑以及水牛、莲荷、游鱼等。他善于运用笔墨线条的节奏与水墨冲融的晕化,也善于把握透视关系,作品中洋溢着一种对生活真挚的热爱。
图2 蔬菜(二),40×44cm,顾纯学 作,1994 年
(二)表现延伸——基于传统的现代水墨
唐滔的绘画历程是从家学开始的,并在临摹古画的过程中完善了对国画基本技法的理解和应用。他受到了日本绘画尤其是东山魁夷的影响,但是笔墨技法来自他数十年如一日临写古画的经验。他在借鉴与坚守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契点,并不断完善着自己的绘画语言,最终形成了极具个人特点的审美特征。相比同时期的常熟画家,唐滔在改造传统绘画的路上走得更远一些,他有着清晰明确的目标:传统如何表现现代?怎样以传统的笔墨技法来表现现代的构成、意境?在唐滔看来,学习前人并不是为了裹足不前,而是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继续创造、发展。要师承,不要重复;要借鉴,不要抄袭。
张蔚星的花鸟画是极具个性化的水墨语言,擅长表现水与空气的灵动。她的花鸟画从传统折枝花鸟的范式中发展而来,又用水将墨线冲淡、晕染,工致细腻的花鸟与氤氲渲淡的芦苇、枝蔓在画面中幻化出了轻柔缠绵的诗意,带来一种似是而非的意境。水墨的互相渗化在画面中产生了肆意流淌的空气感,不同层次的灰调子,构成了虚实相生的画面节奏。她不拘泥于传统,以水赋予画面勃勃生机,塑造出清冷高古的情调。
从油画创作转向现代水墨创作的张文来,在水墨人物画这个方向迈出了坚实脚步。他以现实主义的审美理想为基调,探索笔墨的精微表现,传达艺术的真实。他关注现实生活,关注平凡的劳动与生活场景,以绘画介入现实,并从中提炼出力与美。近些年来他创作了多幅钢铁工人题材的水墨作品,实现了人物画创作中笔墨和造型两个方面的突破和完善。他沉浸在钢铁工人这一题材中,观察视角独特,情感真挚,在画面构图、人物形体塑造以及水墨的运用上吸取了中西方绘画之所长,实现了一定程度的创新,深化了水墨人物画民族性与现代性的结合。
(三)体用兼备——具有东方逸趣的油画
异质文化的交流在历史上从未停息过。油画进入中国后,经过几代艺术家的努力和探索,已逐渐形成了独具中国特色的风格面貌,画面中的民族性与绘画语言越来越成熟,这与油画对中国画表现方式的借取以及中国画的写意精神对油画的渗透密不可分。
庞均是我国现代艺术先驱、著名画家庞薰琹的儿子。庞均有着“油画界的齐白石”这一美誉,他十分擅长运用灰色调表达中国画中的审美意境。他的作品用色单纯明亮,统一在明灰的调子中,不拘泥于对物象的如实描绘,而是画自己心中的意象。他极少调色,通常将颜料直接填充于画面,使之渗化融合;纵笔挥洒,画面中线与块面互相碰撞,又通过颜料的泼洒与晕染营造出一种淋漓的逸气。他的作品在构图、意象与格调上流露出西方现代主义的倾向,却又焕发出中华文化精神的东方气韵。庞均的灰色调正如中国画中的留白——深远而含蓄,不仅有助于刻画细节,也能够营造意境。(图3)庞均认为艺术的创造与独特之处在于寻根与文化,他建议学生学画至少追溯至500 年前,深入了解自己的文化,才能创建风格。没有文化的艺术家,缺乏根基的支持,只能流于临摹,舍近求远,不能成事。
图3 古镇的水道,油彩画布,210×301cm,庞均 作,2010 年
吴为心的风景油画在构图与意境的营造方面尤为引人注意。他十分注重写生,数年的写生经验为他提供了不断更新的创作灵感。他热爱家乡的湖山,这种热爱体现在他时常关注看似平淡的田野村居、树木的生长更迭、芦苇丛生的河岸。作品常取一边半角的景致,以色彩有层次的微妙变化来营造出中国画审美中的“萧散”气息。他的画面洋溢着流动的生机,既来自他对物象的凝练表达,也来自他对中国传统山水画审美精神的大胆吸收。正如有学者所言:“吴为心不仅是一个画家,也是一个文化学者。”
三、结语
在经济文化全球一体化的进程中,地域美术的差异性与个性显得愈发珍贵。常熟作为著名的书画之乡,与周边的吴门、松江及娄东,共同造就了辉煌的明清画坛。千百年的文气绵延,形成了一以贯之的传统,造就了艺术史上特有的文化现象。这一现象不仅体现出文化的延续性,也表明了它继往开来的生命力。那么在当代,如何利用本土文化彰显地域美术特征,如何塑造地方文化品牌与形象,如何保持地方特殊的地域性美术价值?这些问题成了常熟画家们不断探索的课题。地理与历史文化的遗存通过艺术的传承得以代代延续,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在这方土地上从未停止过,这里的人们也在不断书写着新的文化与历史。植根于特定环境、土地的艺术,记录了这里的人们与艺术之间的故事,记录了时代的声音,也参与塑造了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