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护母亲
2022-08-18刘庆邦
□刘庆邦
母亲病重的时候没住在医院,是住在开封弟弟家里。我丢下手头的一切事情,在母亲的床头支一张小床,日夜陪护母亲。母亲后来对我很依赖,一会儿看不见我,就显得有些焦躁。只要我在她身边,好像她的生命就能持续存在。那段时间,是我们母子俩说话最多的时候。我们看见雨说雨,看见雪说雪,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有一次,母亲对我说起,她是小时候死过一次的人,能活到如今这个岁数,已经赚了很多。五六岁时,她胸口长了一个大疮,疮肿得像葫芦,最大的膏药片子都贴不住。都说疮怕不出头,一出头就好了。谁知道呢,她胸口的疮出头以后,越烂越大,烂得都收拾不住了。她的父亲带她去找医生,医生一看就摇头,说没治了,把孩子带回家吧。医生还悄悄对她父亲说,给孩子做个匣子吧。所谓匣子,就是小型的棺材。未成年人死了,所用的殓物都是说匣子,不说棺材。
母亲说她记得很清楚,她的父亲背着她往家里走时,她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双手搂着大人的脖子,趴在大人背上。因胸口的疮是一个大障碍,她只能胸口朝外,和父亲背靠背。父亲拽着她的双手,一直弯着腰,才把她驮回家。到家后,父亲没有把她往屋里床上放,而是把她放到院子里一个柴草垛上去了。父亲一边找人给她做匣子,一边等她死。她也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就在柴草垛上狠哭。哭累了,就睡着了。醒过来,再哭。就那样哭哭睡睡,她的一口气没有断,疮口长出了红肉芽,竟活了下来。
母亲还对我说,她刚生下我时,又长过一回大疮,这回是长在腿上。几个孩子,她最心疼的是我,却没有好好地给我喂奶。我刚满月,因她身上起了疮,奶就没有了。她是把馍掰碎,泡成糊糊,把我喂大的。
听母亲对我讲她两次长疮的经历,我联想到,母亲这次之所以病得这样厉害,也是被疮害的。只不过前两次长疮是长在身体外部,这次却是长在身体内部。前两次都出了头,这次只是肿,只是越长越大,越长越多,却始终不肯出头。这应了我们那里的一句话,叫人怕出头,疮怕不出头。我似乎明白了,不出头的疮指的可能就是万恶的肿瘤啊!
母亲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恶化,镇痛的药物已镇压不住她的痛。母亲咬牙忍着,尽量不把疼痛的表情显露出来。母亲在重病中仍保持着自尊。母亲的脚是从小缠了半道放开的,属于人们所说的那种“解放脚”。母亲认为自己的脚不好看,一天到晚穿着袜子,连睡觉时都不愿把袜子脱下来。
我对母亲说,夜里起来小解一定要叫醒我,我扶她下床。其实那时我睡得非常警醒,母亲一有动静,我立即就醒了。有一天夜里,我听见母亲床上窸窸窣窣响,知道母亲要下床。我让母亲慢点,我来扶她。母亲刚说不用,便一下子摔倒在床前的地上。我赶紧上前扶起母亲,不敢对母亲有半点埋怨。
这天天将明,母亲跟我说,人死后,后事里有一项程序叫押魂。押魂的目的,是把死者的灵魂,从家里引出来,送到村外去。押魂的做法,是死者的子女全部出动,点起一捆庄稼秆子做火把,到村头的十字路口去烧纸。在整个押魂的过程中,有一点最重要,要求死者的大儿子在往村头走时必须抱一只活着的大公鸡;待烧完纸往回走时,大儿子必须搦紧公鸡的脖子,一股劲儿把公鸡搦死。公鸡的魂代表凤凰的魂,有凤凰的魂可乘,死者架起凤凰,就可以飞走了。
母亲的话让我心里一寒,我意识到,这是母亲在具体地教我怎样办后事。母亲的大儿子不是别人,正是我啊!不知为何,我不愿听母亲跟我说这些话。也许我还在欺骗自己,不愿承认母亲的远去即将成为事实。也许我不愿受人摆布,对母亲的后事以及在后事中担负的任务有畏惧心理。也许我在想像中正被村里人围观。反正一听到母亲说这些话,我莫名地焦躁起来。我说:现在办后事怎么搞得那么复杂,以前好像没有那么复杂呀。这都是因为现在的人钱多了,钱一多,繁文缛节就多了。我还说:活活把一只公鸡搦死,未免太残忍了吧。母亲大概听出了我的焦躁,没有再说什么,一句话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