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话题转换为文学话语
——《人民文学》“纪念鲁迅”散文的修辞分析
2022-08-17董瑞兰
董瑞兰
(闽江学院 人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纪念鲁迅”是鲁迅研究的公共话题。当前,学界的代表性成果有:吴小龙认为,周海婴的《鲁迅与我七十年》以平静超越的态度写出了真实的鲁迅[1]66;张大海借用拉康的镜像理论提出,20世纪鲁迅的形象变迁可看作是中国人思想变迁的折射[2]82;程振兴指出,20世纪五六十年代许广平的鲁迅纪念是一种假“私”济“公”的回忆[3]49-51;梅琳论证了1938年《新华日报》《中央日报》在纪念鲁迅活动中呈现出不同的价值取向[4]99-106;丁文强调,“历史语境”是影响周作人鲁迅思想书写的关键因素[5]86;张静怡等人谈及王统照佚文《感化力》与《生活星期刊》的鲁迅纪念,讨论了抗战时期王统照纪念鲁迅文字的整理问题[6]87-96。毋庸置疑,“鲁迅纪念研究”是鲁迅研究史上一个宏大的学术命题[7]2。公共话题转换为话语,“有两种方向性选择:公共话语/个体话语”[8]73。公共话题通过公共话语进入大众传播,召唤集体意识;公共话题以个体方式表达,行使话语自由权。这些选择反映了话语主体的修辞技巧和策略,而当前学界并未从修辞学层面关注纪念鲁迅的话语研究。
纪念鲁迅的文章大多发表在文学期刊上,这一现象值得学界关注、探究。笔者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期刊研究,在文献阅读中发现,《人民文学》自1949年创刊以来,每逢鲁迅诞辰或逝世周年都会设置专栏,发表过茅盾、巴金、胡风、萧军和王蒙等十多位作家的二十余篇回忆鲁迅的散文。这是一份不应忘却的纪念。将公共话题“纪念鲁迅”转换为文学话语“我心中的鲁迅”,《人民文学》的散文创作者(以下统称为“话语主体”)的思想和情感转换为物态的关键词、句子和文本。公共性适度消解,个体性或隐或显,公共话语与个体话语之间存在张力,不同个体之间存在主体间性。
从以上认识出发,本文以《人民文学》发表的“纪念鲁迅”散文为考察中心,以广义修辞学的“话语建构—文本建构—人的精神建构”[9]19为理论架构,依次探究:鲁迅形象在真实的鲁迅身份与想象的语言符号之间如何呈现;每一篇回忆鲁迅的散文中开放的公共空间或私密的个体空间如何以叙述的方式呈现;话语主体对鲁迅的认知如何体现为文学话语的公共认知与个体认知。对此类问题进行更深入的探讨,既是对鲁迅接受的再接受,也是探寻并扩展鲁迅纪念研究的跨学科视野。
一、身份符号:鲁迅形象的公共性与个体性
身份符号是指“不同语境中同一行为主体具有相同修辞功能的不同身份代码”[10]39。这些身份代码在文本中形成一个修辞聚合体,影响主体的身份建构。赵毅衡认为,“只要有意义表达,就必须有文本身份”,“文化的表意与解释活动需要文本身份”[11]5。《人民文学》中的鲁迅以A、B两组身份符号进入文本:
A组:英勇的战士、巨人、普照一切的太阳、永不陨落的巨星、大树、一面旗帜
B组:瘦小的老人、严师、诤友、同志、勤俭的劳动人民、亲切的长者
在文本结构中,鲁迅的身份符号“是什么”是语言描绘的“文本事实”,而“怎么样”“为什么”则是文本叙述的修辞策略,更值得深入分析。以这两组身份符号为观察点,分析《人民文学》“纪念鲁迅”散文的叙述结构和修辞策略,可以抽取四条基本规则。
(一)抒情性和形象性参与构建鲁迅的公共性身份符号
《人民文学》1949年创刊号特辟“鲁迅先生逝世十三周年纪念专题”,发表巴金的《忆鲁迅先生》和胡风的《鲁迅还在活着》。这两篇散文都把鲁迅比作具体可感的光辉形象:在青年巴金心中,鲁迅是“巨人”,“有着伟大心灵的瘦小的老人”,“像一个普照一切的太阳”,“像一颗永不陨落的巨星”,“一棵大树,就像眼前的树木一样,这树木给我挡住了风沙,他也会给无数的青年人挡住了风沙”[12]59。胡风也回忆说,“他是我们底严师、诤友、血肉的同志”,是“神圣的存在”[13]61。作为鲁迅的学生辈,巴金和胡风用修辞化的语言书写了鲁迅伟大的公共形象。
(二)公共性身份符号相对固化是鲁迅形象建构中的修辞弱项
为纪念鲁迅诞辰95周年,《人民文学》1976年复刊时发表了茅盾的《鲁迅说:“轻伤不下火线”》。在文章中“我”追忆了1935年到鲁迅家邀请他去苏联游历疗养的事,在“我说……鲁迅就笑道……我就问……鲁迅又说……我说……鲁迅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摇头道……我换了一个话题,又说……他沉吟了一会儿……”一系列话题转换后,“我就告别了”。隔了六七天“我又到鲁迅家”,但“鲁迅的战斗精神那样坚决,使我也不好再多嘴了”[14]7。鲁迅“英勇的战士”之公共形象,在茅盾的文章中一以贯之。
(三)修辞语境是影响公共话语或个体话语的充要条件
作为公共形象的鲁迅多出现在“十七年”散文文本中,到了新时期,话语主体对鲁迅形象的描述更为多样化,但这并不意味着鲁迅的个体形象在“十七年”散文中没有踪影。1961年《人民文学》纪念鲁迅逝世25周年,发表了多篇回忆鲁迅的散文。其中川岛从许广平评价鲁迅日常生活习惯“彻头彻尾从内至外都是农民化的”起笔,回忆了他和鲁迅交往中的点点滴滴。从拜访鲁迅北京西三条住处时他对客人迎来送往的细节,到鲁迅在厦门大学时邀“我”去吃晚饭后棉袍被香烟烧破的旧事,川岛娓娓道来。在他心中,“鲁迅先生不辞劳瘁的工作以及一生的战斗业绩,和平日的自奉俭约、慷慨济人的一些生活作风,是劳动人民所独有的”[15]127,鲁迅克勤克俭的劳动人民形象在川岛的笔端活灵活现。到新时期,话语主体较多关注对鲁迅个体形象的描画,实际上鲁迅的公共形象淡化了。
(四)话语主体和鲁迅的亲密程度与鲁迅身份符号的修辞建构并非正相关
在某些需要呈现公共形象的场域,话语主体往往向“大方向”渐进,而“我”对鲁迅的真挚情感亦显而易见。生活中与鲁迅交往密切的主体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叙述便利,但有的主体仍然选择描绘鲁迅的公共形象。周建人在《绍兴光复前鲁迅的一小段事情》中较为详细地记述了武昌起义之后鲁迅在绍兴组织武装讲演的“大事”[16]123,作为鲁迅三弟的周建人叙写的着眼点在于鲁迅“走出家”后参加学生革命游行的情景和鲁迅作为革命战士的形象,而读者更想了解鲁迅“在家”的日常活动和精神面貌。
没有见过或很少见过鲁迅的青年仍能在文本中描绘“我心中的鲁迅形象”。金帆回忆自己年轻时收到鲁迅寄来的淡黄色的信封时,“心情激动”“万分感激”[17]94。谢德铣的《鲁迅母家农村散记》[18]105和李书磊的《一九三五年一月的鲁迅》[19]99也在公共话题中描述了鲁迅作为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情形。
作为承载民族精神的文化符码,鲁迅不断地在不同文本中被塑形,话语主体以在场方式建构着文本的深层结构。作为民族精神的“巨人”鲁迅、“思想革命家”[20]170鲁迅,作为“质朴的农民”“亲切的长者”的鲁迅,在不同话语主体的表述中得到形象外化。21世纪之后,鲁迅的形象更倾向于“去革命性”[21]38,话语主体试图把鲁迅“改写”成爱国主义者、启蒙主义者等新形象。语言是一种精神存在,如法国思想家德里达提出的“符号的精神性”[22]3,同时,话语对社会意识的建构和民族精神的重塑都有着重要意义。
二、文本修辞:叙述的公共空间与个体空间
《人民文学》刊发的“纪念鲁迅”散文在叙述中有两种空间类型:公共空间和个体空间。公共空间指包括“我”和鲁迅在内有多人在场的公共场所,如北京大学的课堂;个体空间指“我”和鲁迅之间较为私密的场所,如鲁迅家、与鲁迅的书信往来。
从修辞权力的维度考察散文中的空间选择,它就不再是叙述进程中的修饰物,而是浸润着话语主体的修辞指向,具有透视特定文本深层结构的语篇功能。文学话语中的空间从“地理概念建构”转化为“空间象征模式”。从这个角度看,《人民文学》刊发的“纪念鲁迅”散文的话语空间类型和话语信息如下表所示:
从上表可见:公共话题转换为公共话语还是个体话语,话语主体将鲁迅置于怎样的叙述空间,是自由的也是不自由的,受到客观条件的制约;是潜意识的也是有意识的,是一种修辞选择。选择公共空间叙述,较大可能呈现公共话语,也有可能呈现具有私人印记的个体话语(空间私用);选择个体空间叙述,较大可能呈现私密性的个体话语,也有可能呈现公共话语的合法性(空间权力)。以这两种类型和四种可能性为观察点,分析《人民文学》“纪念鲁迅”散文的修辞策略,可提取四种文本叙述方式。
(一)以公共空间为中心→叙述呈现公共话语
许钦文在《人民文学》发表的《鲁迅先生和陶元庆》《鲁迅在“五四”时期》,均选择记叙公共空间中的鲁迅。前一篇着重叙述了“我们仨”(许钦文、鲁迅和陶元庆)在北京西客站、帝王庙展览会等公共场合的活动[23]125。后一篇回忆了自己在北京大学听鲁迅讲《中国小说史》,“使我感动新颖和惊异”,并在文末作出如下论断:“鲁迅先生,在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中,是强有力的领导人之一”“我们应该怀念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鲁迅先生。”[24]16在特定修辞语境中,许钦文主动选择在公共空间中使用公共话语,验证了较多的已知信息,以此来凸显鲁迅作为革命“主将”的精神价值。
(二)以公共空间为中心→叙述呈现个体话语
1933年草明在上海见过鲁迅,他笔下的鲁迅是爱护青年的导师。他在《我吃过他的“奶”》一文中记叙了“我”和鲁迅的几件事,叙述空间虽多在公共场合,但“我”的叙述语言是个性化的。鲁迅“灰色的袍子”“幽默的不屈的胡子”“顽强坚贞的性格”[25]10,描绘得非常生动。这种个性化的语言较为有限,为读者提供的未知信息较为稀薄,话语基调依然是把鲁迅作为“中国新文化的巨匠”“伟大的作家”来进行“博大的心灵”的叙说和呈现。
(三)以个体空间为中心→叙述呈现公共话语
曹靖华怀着悲痛的心情写下了《望断南来雁——纪念鲁迅逝世二十七周年》[26]64,详细记述了自己在家中接到鲁迅去世的消息和第二天接到鲁迅来信时的情形,私密空间引发了私密情感,表达了私人话语,几乎无可复制。值得注意的是,在具有较大自由度的私人空间里,曹靖华充满激情地宣告了鲁迅的公共形象,高度赞美了“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伟人鲁迅。这些信息包含较多已知内容,可复制性较高,公共话语含量较高。
(四)以个体空间为中心→叙述呈现个体话语
现实中,川岛与鲁迅交往较多。在语言构筑的回忆世界里,鲁迅在川岛的心目中是一个真诚的人、真实的存在。川岛的回忆文章多以鲁迅个体生活空间为轴心,呈现关于鲁迅的个体话语表达。在《忆鲁迅先生一九二八年杭州之游》中,川岛详细回忆了鲁迅与许广平从1928年7月12日晚从上海乘火车到杭州,住在西湖边清泰第二旅馆,7月17日一早离杭返沪的往事。川岛还详细记述了鲁迅在旅馆绘声绘色地描述在火车上两个穿黄色服装的士兵检查行李的场景,鲁迅在西湖楼外楼吃午饭时对菜肴中“虾子烧鞭笋”尤为赞许,鲁迅在西冷印社购买罗汉像石刻影印本,鲁迅和景宋夫人及友人在功德林素菜馆用晚餐时对“清炖笋干尖”颇为称道等。川岛把这次经历当作鲁迅和许广平“小型蜜月旅行”[27]104的见证。这些回忆往事几乎只发生在几个人的私密性空间里。“我”亲耳聆听鲁迅游玩时的爽朗笑声和鲁迅对杭州特色佳肴的赞叹之词,亲眼目睹蜜月旅行中鲁迅的奕奕神采。文本为读者提供的未知信息量很大,很大程度上满足了读者窥探鲁迅私人生活的好奇心。
《人民文学》“纪念鲁迅”散文的叙述空间是一种关于鲁迅影像的他者想象性建构。鲁迅所处的社会文化空间和回忆鲁迅所选择的文学空间是不同的空间类型,这也是鲁迅研究中“别致的空间意识”[28]33。法国思想家亨利·列斐伏尔在《空间与政治》中提出,空间本身是特定文本的语境,建筑师或话语人按照自己的方式对空间进行分割和编码,“所有的编码中,都包含着某种赌注和某种意义的生产”[29]9。叙述空间作为“结构性要素”[30]98,是一种叙述修辞,也是某种“出位之思”[31]184,在空间的描摹和切换中衍生了文本内语境意义,产生了文本外公共传播的意识形态效能。
三、情感动员:主体的公共认知与个体认知
广义修辞学探讨修辞以何种方式参与话语建构、文本建构和主体建构。前文着重分析了鲁迅身份符号的修辞话语和散文文本的修辞方式,接下来要阐释的是:话语主体以什么样的话语出场折射出自我的“说法/写法”和“活法”。话语参与主体的精神建构有正负效应:正面效应体现为“出彩的个体话语”,即表达者重视与接受者的良性互动,自觉“以我的方式表达我的存在”,维护自我话语形象;负面效应体现为“话语不作为”,即表达者已被话语克隆体控制,“制造话语疲劳,弱化话语主体的亲和力”[32]20。
《人民文学》“纪念鲁迅”散文文本是主体藉由与鲁迅相关的某人、某物或某事对读者进行情感动员的话语材料,它映射着主体的情感结构,包括才情、情商、气度和修养等。公共话题转换为文学话语时,读者对鲁迅的公共认知被屏蔽或被放大,个体认知凸显或萎缩,源于主体对原始材料与表达方式的认知方式。不同认知之间的置换,经过了两方面的修辞处理。
(一)从个体认知到公共认知:公共话语汇聚、个体话语隐藏、主体间情感被稀释
鲁迅说,他自己不肯做“纸糊的假冠”“还我自由”[33]234。“我”在纪念鲁迅时,回忆作为“公物”的鲁迅还是作为“人物”的鲁迅,某种程度上完成着话语主体的精神世界建构。在茅盾、巴金、许钦文和曹靖华等人的回忆中,鲁迅被誉为“巨人”“太阳”“主将”。从凝聚集体意识角度看,这种公共认知营造了发扬鲁迅战斗精神的社会氛围;从文学修辞角度看,这种氛围充斥着可复制的公共话语,散文中的“我—鲁迅”之间的情感浓度被稀释;从读者阅读角度看,公共话语很难激起读者的认知欲望,容易造成审美疲劳。
在《人民文学》之外,“十七年”时期许广平的《欣慰的纪念》《关于鲁迅的生活》浓墨重彩地塑造了作为“革命战士”的“大鲁迅”形象。这些回忆鲁迅的文本引发了学界的注意,其中程振兴谈到:许广平的鲁迅纪念实际上最有条件书写鲁迅私密史,然而,话语主体自觉以“公共话语稀释其演说的个体性与私密性”[3]51。这种“景云深处已无家”的情愫不只是许广平的无奈言说,读者在文本表述中也能体会到她在特殊条件下承受的委屈与压力,“如果置身于另一种环境中,她也许就不会这样写了”[34]135。
(二)从公共认知到个体认知:个体话语彰显、公共话语暂停、主体间情感浓度升高
萧军的《我们第一次应邀参加了鲁迅先生的宴会》,回忆“我”和萧红曾感受到鲁迅给予他们的“意外而来的伟大的温情”[35]21。萧军与鲁迅的交往属于读者的公共认知。当萧军把这种情谊转换为文字时,他沉浸在“我—鲁迅”的私人私语氛围中,以个体认知书写了内心挚爱与悲怆交织成网的丰富情感。
王蒙面对“纪念鲁迅”这个公共话题时,有意绕开对鲁迅的公共认知,以自己独有的方式抒发对鲁迅及其作品的个体认知,引起了读者的情感共鸣。他一方面化用鲁迅小说散文中的意象、语词或句子,另一方面关注鲁迅创作的美学层面,如《好的故事》中那种“美丽”“幽雅”“有趣”“分明”[36]12的味道。由此可见,王蒙对鲁迅的回忆“贡献出了个体独到见解”[37]111,主观情感更加浓郁。
阎晶明的系列文章《鲁迅:“起然烟卷觉新凉”》《“把酒论当世 先生小酒人”——鲁迅与酒》《一次“闪访”引发的舆论风暴——鲁迅与萧伯纳》《“病还不肯离开我”——鲁迅的疾病史》(1)这4篇散文分别发表在《人民文学》2009年第1期、2016年第3期、2016年第9期和2017年第3期,后收录于阎晶明《鲁迅还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视角独特,笔致细腻,给读者描绘了一个活生生的“食人间烟火”的真实鲁迅。它们叙说鲁迅的寂寞和烦恼,较多地呈现了“我”对作为普通“人”的鲁迅的独特认知,某种程度上屏蔽了鲁迅的“神”性话语,“努力贴近原鲁迅”[38]1,从而建构了“我—鲁迅”相互映照的精神空间,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中国的‘鲁迅接受’再次进行翻转”[39]62。
“我”以怎样的话语纪念鲁迅,需要话语主体自觉调整公共认知与个体认知的含量,而这背后隐藏着多重复杂因素,主要有:
1.时空条件
《人民文学》纪念鲁迅历经中国当代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语境为话语主体提供了不同的话语空间。在“十七年”意识形态一体化的背景下,“我”的表达是谨慎的,对鲁迅的回忆和评价隐含着被允许、被赋予的条件限定。新时期以来,“我”的表达渐渐摆脱了话语场的制约,对鲁迅的叙述呈现低复制率的面貌。
2.身份角色
特定的文本显示出特定的话语角色。作为鲁迅的妻子、兄弟、儿子、朋友、学生,“我”如何看待“我—鲁迅”的真实身份/文本身份,如何掌控散文抒发的情感意义,这些影响着话语主体的表达内容。建构鲁迅的公共形象还是还原鲁迅的本真生活,每个话语主体都有权选择公共话语和个体话语的不同频道。
3.目标受众
广义修辞学强调话语行为是“表达↔接受”的双向互动。围绕“纪念鲁迅”这一公共话题,个体认知倾向于选择“我—鲁迅”心灵碰触,以鲁迅本人或他的作品为中介,与鲁迅进行知识与经验的交流,呈现出话语交际的最佳状态;公共认知则倾向于选择大众读者为接受对象,目的是为了宣传鲁迅的公共经验,强化民众对鲁迅精神的认知和接受。
4.传播效能
当回忆鲁迅的文字发表在《人民文学》上,这些文本即发挥着巨大的传播效能。主流媒体传播“权威”或“代表”性质的话语,迅速集结关于鲁迅精神的核心价值,形成社会公众对鲁迅形象的共识。而个体认知在强势氛围中选择“我”性方式,实现话语主体的思想空间和认知向度的修辞化突围,成为独特的“这一个”文本。
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些鲁迅回忆录中的“永不凋谢的花圈”[40]126,大多来自于不可重复的文本。巴赫金指出:“我以唯一而不可重复的方式参与存在,我在唯一的存在中占据着唯一的、不可重复的、不可替代的、他人无法进入的位置。”[41]41这些回忆散文包孕着某种真实,也蕴含着修辞化建构。《人民文学》对鲁迅形象的有意识建构确立了国家层面上鲁迅“民族魂”的精神塑造。需要强调的是,这里讨论“纪念鲁迅”散文的个体性修辞呈现的行为,并没有否定鲁迅“作为中华民族新文化方向”的历史地位,反之,鲁迅思想的精神指向是研究中国百年文学的动力,“鲁迅思想的超前和深刻作为中国文化发展的一种精神资源”[42]4,值得我们倍加珍惜,让鲁迅思想“活在当下”,衍生智慧,福泽后世。
四、结语
在公共话题转换为文学话语的过程中,公共修辞通过公共认知和公共空间表达获得读者的公共认同,个体修辞通过个体认知和个体空间的表达给读者以个性体验。“公共性”与“个体性”作为读者阅读体验的不同维度,体现了话语主体对素材、情感和表述的修辞选择。我们尊重文学的多元表达,但也有自己的个体立场。
“以我的方式”叙述“我心中的鲁迅”,既受到客观语境的规约,又受制于自身身份和言说空间的限制;既有散文文体自身规范的影响,也与“谁的回忆”“对谁讲述的回忆”“如何讲述回忆”等语用环境和传播媒介有关,而其中较为重要的因素是话语主体在回忆“我—鲁迅”情感关联时表现出来的智商、情商和语商。
《人民文学》“纪念鲁迅”散文话语主体用不同的修辞方式描摹出不同的“鲁迅镜像”:“神圣的存在”/“人之存在”、“鲁迅之形”/“鲁迅之像”、“鲁迅言说”/“言说鲁迅”、“我性解释”/“他者阐释”。文学叙述中的“鲁迅们”是被建构起来的修辞世界,不完全等同于真实的历史现场和真实的鲁迅本人。话语主体创造了生动的修辞话语,话语以修辞化的方式在场,修辞也参与了主体的精神世界。
学界所讨论的“鲁迅”已然转变为符号化的鲁迅。不同学科背景的研究者评价鲁迅、研究鲁迅,有着不同的视角和开拓空间。鲁迅研究的价值不仅体现在史料挖掘和学术史爬梳等技术操作上,还需要在文本解构和审美经验等理性审视上做更深广的开掘。从广义修辞学角度切入鲁迅纪念研究,是一种跨学科的尝试。笔者对《人民文学》上发表的所有“纪念鲁迅”散文的细读与解读,同样表达了我们对鲁迅先生的敬仰及对鲁迅精神的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