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视频热潮下的国产电影叙事
2022-08-17马一丹
马一丹
(北京电影学院,北京 100088)
近年,随着互联网移动终端的迅速普及和发展,内容分发速度和广度的提升,以及基于大数据和算法对用户画像的精确反馈,短视频正以技术新加内容广的优势,逐渐成为大众炙手可热的娱乐方式。受2020年以来疫情带来的工作、生活、社交方式转变的影响,各平台上的自制短视频填补了受众的碎片化时间,缩短了物理距离疏远造成的心理隔绝。相较于电影,短视频平均五分钟内的时长,以及内容兴趣的精准投放,令传播增强了垂直性、辨识度、互动感。
以往,短视频常被用作电影的宣传手段之一,但如今其创作及分发的逻辑已影响到传统电影的艺术表达,并且在叙事层面呈现出融合与改变的趋势。国产电影在风格类型、叙事结构以及题材内容、人物塑造等层面均做出借鉴与尝试。这是数字时代的一种“奇观”。数字时代的“奇观”泛指人类视觉所能够直接感知的出乎意料、难以预测的景象。奇观是当代消费社会快感文化的产物,更是电影与生俱来的美学特点之一。异质媒介的相互碰撞为短视频和传统电影在内容、叙事、美学层面都带来了新的效应。国产电影一方面受短视频热潮的启发和推动;另一方面也受制于传统媒介的特性,在新的内容市场环境中,面临着不容小觑的挑战。如何保持传统电影叙事魅力的同时,还能吸引互联网移动终端用户,国产电影正在做出探索。
一、短视频与国产电影的“生长与催化”
电影借由传统媒介的传播特性,长期且广泛地为受众提供了内容兴趣培养的根基、叙事途径的规划、美学鉴赏的能力等,为后期新兴媒介崛起打下基础。在短视频热潮下,传统电影经历了内容领域的变革和筛查,可以说短视频起到了促进其多样化生长的催化剂作用,并帮助其代谢传统内容繁复冗杂的脉络。二者相互培育与催化,形成了内容市场相互交织的繁茂景象。
(一)短视频内容植根于传统电影
在传统媒介占领市场的时期,内容分类相对粗放、传播途径较为单一、交互方式有待创新,电影在其间承担着内容分发、传递的重要作用。自20世纪初电影传入中国以来,电影创作者不断学习、探索、拓展其创作方式和手法,在内容上也逐渐丰富多样,并进行了类型划分以及审美提升和培养。直至今日培养出一批优秀的电影从业人员、电影理论学者、评论家、批评家及广泛的观众群。
正因为电影的普及,人们开始逐渐熟悉和了解其内容分类、叙事机制、人物和情节设定及美学意义。电影于20世纪初发展直至今日,为观众提供了重要的内容创作和接收渠道,也为书籍、游戏、视频等提供了参考甚至素材。短视频便是传播领域借由技术发展的一次内容繁衍,它在创作上植根于受众已建立的内容价值基础,吸取了内容兴趣分类的特性,提炼了人们长期审美培养的意义,试图追求更加高品质精细化的内容。
电影作为主流内容传播方式之一,为21世纪初移动互联网市场下的内容传播打下了根系基础,短视频汲取了国产电影长期在内容市场施加的养分,从而为形成其多样化、精细化、垂直化的内容优势提供了便利。
(二)传统电影的代谢催化
随着我国移动终端的迅速普及,在线下物理空间相对延长和封闭,互联网线上交互时间缩短、效能提升的情境下,短视频成为受众的主要内容获取方式之一。它正逐渐打破由电影为代表的传统影像传播特性,试图跨越时间长、内容精细复杂、传播方式单一、审美标准较高等门槛。甚至由于其凸显的强时效特性,也正在对传统新闻传播形式进行解构。
短视频对于传统媒介而言是一次打破次元壁垒和解构性的挑战,对内容而言则是一次多样性和垂直化的突破。因而国产电影因地制宜,也开始借由短视频的特性,对自身的内容进行了新的探索和调整,以求更新与迭代冗杂和过度消耗的内容品类,更精准和直接地投递,从而为电影市场挖掘更多潜在观众。
这是一次新兴媒介对传统媒介的催化,在媒介融合的过程当中,内容创作层面也悄然发生着变化。短视频催化效应带来国产电影内容一边代谢一边更新,对内容的价值需求则更加贴近观众的口味,生产和制作更加丰富多样,从而使得国产电影能始终保持一定的市场份额。
二、国产电影因“地”制宜的内容叙事探索
基于媒介的互相融合,短视频对国产电影内容领域的各个方面都产生了不容小觑的影响,尤其体现在叙事层面的交融。
(一)叙事类型的压缩与拼盘
在当下的融媒体时代,传统电影不可取代的美学功能似乎只剩下集体社交共情和奇观视效体验,二者成为近年来国产电影票房的重要保证。比如带有全民话题性的电影《我和我的祖国》《我不是药神》《你好,李焕英》,又或者是突出影院视效的《金刚川》《八佰》《长津湖》等。而近几年短视频在类型领域的划分逐步增多,其广度覆盖了生活、教育、新闻、体育、动漫等多种类型。
1.喜剧类型增多
在当下快节奏高强度的社会工作生活中,移动终端用户更容易被幽默搞笑的视频类型吸引,以此放松精神,达到娱乐效果。而近两年的国产电影也呈现出喜剧类型较多的趋势,即使是一个温情中性的主题,创作者也更倾向于用喜剧化的风格呈现。如2020年的贺岁档电影《囧妈》,以“人在囧途”的喜剧风格来展现当代复杂多变的家庭关系,轻松幽默中影射社会现实问题。再如脱贫扶贫关怀农村为主题的《我和我的家乡》、当代励志青年创业为背景的《一点就到家》,都是以喜剧化的风格呈现。喜剧风格使得影片的可看性和代入性得到了提升,同时增强了主题的通俗性和趣味性,起到了广泛传播的效果。
2.动画类型增多
近些年随着国产动漫和二次元文学的兴起,在短视频平台上出现宅舞、二次元真人扮演、动漫配音声优类短视频,一度引起青少年追捧。国产电影也不甘示弱,纵观近两年的国产片单,动画类型显著增多,如2018年改编自国产动漫《画江湖》系列的电影《风语咒》、2019年改编自网文小说《全职高手》的电影《全职高手之巅峰荣耀》。
除改编文本外,原创动画电影也日益增多,如2019年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以及2020年的《姜子牙》,这两部作品同属中国古代神话“封神”系列。在与短视频争夺二次元群体的同时,国产原创动画电影积极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挖掘素材,逐步探索更多的可能性。
3.集锦片类型出现
近两年国产电影出现了多部集锦片,也叫拼盘电影。多个导演,一人一个小故事,虽有共同的主题,但风格元素各异,每个段落故事也各不相同。这种风格类型就符合了短视频用户追求高效和多样选择的要求。如2019年的《我和我的祖国》、2020年的《我和我的家乡》、2020年的《金刚川》等,大多是一个命题下的多个故事片段集锦。在这种集锦片中,每个创作者的文化背景、阅历经验、审美取向、对电影语言的运用不同,导致了对命题的理解也不尽相同,形成了多声部的对话讨论,这种讨论又构成了命题之外的另一层意义和趣味,也拓展了电影叙事的维度。
(二)叙事结构的借鉴优化
由于短视频时长短,垂类内容多,竞争激烈,因此短视频的叙事更侧重创意,一个好的创意往往不需要符合完整的开端、高潮、发展、结局的叙事结构。再加上如今观影人群的心理节奏快,无须故事缓慢铺排,因此碎片化的结构方式更适应大众心理。近两年国产电影也明显打破了以往传统三幕式经典戏剧结构模式,更多碎片化的断裂叙事,直接引入高潮奇观,甚至出现无结局的结构方式。这些特征都可看出,一部分国产电影在向短视频叙事结构趋近。
1.同一主题下的复调式叙事
由不同题材内容故事片段组合成一部电影,这种结构方式并无时间线的先后次序,内容也并无叙事层面的逻辑关联。其实这种结构模式并不新奇,2007年的香港电影《破事儿》、国产电影《命运呼叫转移》,2010年的国产微电影合集《十一度青春》,放眼国际电影,有大导演合集《巴黎我爱你》《纽约我爱你》《荒蛮故事》等。
而相较于发展初期的大杂烩短视频,拥有完整叙事美学的电影在主题的统一性建构层面更凸显出优势。2020年以家乡为主题的拼盘电影《我和我的家乡》,分别讲述了五个情节内容上毫无关联的骗局故事,为帮农村舅舅看病骗医保的《北京好人》,为脱贫人造UFO骗游客的《天上掉下个UFO》,为老年痴呆父亲圆回乡梦的《最后一课》,伪装假首富回馈家乡的《回乡之路》,以及骗妻子去俄罗斯进修实则回乡当村干部的《神笔马亮》,都在强调家乡在每个人心中不可撼动的地位,同时揭示出中国经济发展中,从农业社会到商业社会转型过程中,人文语境的变化。
2.同一事件下的复调式叙事
同一主题同一事件,但用不同视角或不同时间线将一个完整的故事切割成不同的侧面,由这些侧面构成每个故事片段。这种电影可以追溯到国外影史中的《罗生门》《罗拉快跑》《通天塔》《撞车》等,以及2009年的国产电影《十月围城》《建国大业》,2010年的《无人驾驶》,香港电影《恋人絮语》《前度》也是这种结构方式。这种结构方式在看似不完整割裂的时间线中,要求每个视角下的故事都是完整而独立的,以及每个段落间的关系,与主题的呼应程度,或递进或平行或转折。
以2020年的主旋律电影《金刚川》为例,影片讲述抗美援朝战争中的志愿军战士用身体筑桥,助力大部队渡过金刚川取得金城战役胜利的故事。三个导演将这一完整故事拆分成四个片段,每个片段以不同视角展开故事。第一个片段《士兵》,以士兵的视角看到这场战役中双方武器装备的悬殊,志愿军陷入艰难险境;第二个片段《对手》,以美军轰炸机中牛仔老兵的视角,看到这场战役中尽管他们装备优良,可以身居高处俯视志愿军,一次次投下炸弹,但怎奈眼下的那座桥竟一次次被修复,而队友已经消极作战的态势;第三个片段《高炮班》,以高炮班班长的视角,看到虽然他们仅有两架炮剩余几十发炮弹,即使他和前班长级别互换意见不合,但作战中依旧齐心协力奋勇抗敌;第四个片段《桥》,仍以高炮班班长的视角看到志愿军在经历美军的狂轰滥炸后,用血肉之躯重建了一座人桥。四个片段三重视角,不断重置的时间线,需要经过观看整合后才可梳理出原本完整的故事情节。
正如巴赫金在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所提出的,这种叙事结构“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的真正的复调”。它像互联网时代,多种声音各方态度都可以在多个平台上出现,没有绝对权威和真相。在这个层面上,国产电影越来越多采用复调式叙事结构,形成了横向的互文性,创作者不再囿于自身的创作经验和审美趣味,从一部作品中形成了与其他创作者的对话关系,使电影本身打破了单一创作者的绝对话语权,增强了作品的思辨性。
(三)题材内容的筛选甄别
短视频以及近几年的网络综艺真人秀,越发看重“非虚构”,真实的内容成为吸引用户的重要特点,短视频垂类中的真人吃播、二次元真人COS或新闻事件现场等都拉近了用户和屏幕的距离。相较于多数短视频播放设备的普及与便携,电影媒介离观众相对较远,同时手机用户可以有选择地放大聚焦短视频中的画面细节,电影则须创作者对现实细节进行关照或修饰。在电影与观众之间视觉交互的过程中,观众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建立起来的经验体系成为观众是否能够接受或认定影像画面的真实性的重要判断依据。正如麦茨所言: “窥淫者认真地维持一条在对象和眼睛、对象和他身体之间的鸿沟,一个空间的空间,他的看把对象定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就像电影观众注意避免离银幕太近或太远。窥淫者在空间方面代表着永远和他和对象分离开的断裂,充填这一距离将会是主题不知所措,导致他消灭对象。”因此,短视频热潮下的国产电影从题材内容上开始寻找拉近观影距离的突破口,更多关注社会现实,切入热点话题,放置非虚构元素。
近年来互联网上频出“打工人、干饭人”这几个热门词,或自我调侃或真实映射,指向了这个时代群体性的身份焦虑、工作压力与阶层困境。外出打工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主流,留守家乡的人越来越少,而今年上映的《一点就到家》便反映了这样的社会现实。影片主角为三个原本在大城市里打工的失败者,回到云南乡下尝试在茶园里种咖啡,最终创业成功。三个人三种身份,在大城市中尝尽了失望和迷茫,却在家乡找到希望和信心。影片中不仅书写了当代都市人的热门职业身份——快递员、创业精英、企业高管、网红主播等,还刻画了留守农村的老人妇女儿童,侧面反映出这个群体的生活状态和问题,用电影的方式聚焦这一社会矛盾。
同时,在这部影片中,创作者还放置了许多非虚构元素,还原手机直播现场,直接引入短视频文本;画幅比例也缩成3∶4的手机竖屏,以及出现了多屏直播画面,增强真实感。电影与现实生活中的常用媒介形成了对话关系,而不像纪录类短视频那样只是对现实的呈现。
(四)人物设置的普世化
短视频的火热推动了竖屏剧的出现,竖屏剧即通过移动终端播放网络短剧,时长五分钟以内,每集故事独立节奏轻快,如腾讯微视出品的《通灵妃》、爱奇艺出品的《生活对我下手了》《怪力少女的日常》,而目前这几部剧的最大特色,就是人物的重要性高于情节,人物即特色看点,情节建构简单,人物关系简单。从而观众可以清晰地看到影像中人物的表情、神态和动作,人物的周边环境和其他事物都被这个凸显的人物形象遮挡。通常创作者会将演员的生活日常直接编写进剧本里,或者以演员本人为原型展开叙事。在这种趋势下,国产电影中的人物设置也发生了以下变化。
1.主角职业身份
从传统行业转变为网红主播、专车司机、快递外卖员、电商等。如《一点就到家》中,刘昊然饰演的魏晋北是一个做电商的创业青年,彭昱畅饰演的彭秀兵是一个做快递员的农民工,谭卓饰演的星雀咖啡代表是一个典型的企业高管。再如《我和我的家乡》中,葛优饰演的张北京是一个专车司机,他的表舅是外卖小哥,闫妮饰演的闫飞燕是一个流量网红主播。在电影的人物设置变化中,同时也越来越关注热点问题,从工作性质的转换,也能够更加清晰地体会到短视频行业的从业者现在也越来越受到关注,同时这些工作属性也成为时下电影中所关注的热点问题之一。
2.人物的鲜明与反完整化
短视频突出的是更加符号化的人物,如《一点就到家》中的三个主要人物,特点鲜明又各带功能:快递员彭秀兵,是个不折不扣的男版玛丽苏人设,只有阳光的正能量,面对任何挫败都不言放弃;创业电商魏晋北,是个底色悲观利益为先的失败者;文艺青年李绍群是个坚持信仰却逃避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在影片情节发展过程中,这三人各自发挥所长,最终实现了理想。除了主角设置,配角角色辛芷蕾饰演的星雀咖啡代表,也仅仅展示了她的职业身份和在这种职业身份下形成的刻板狭隘利益为先的性格品质。
除此之外,这部影片完全没有爱情的段落,只展现了唯一的亲情关系:李绍群和他的村长父亲。这样简单的人物关系也让观众在最短时间内熟悉剧情发展和主题内容,从而能够更快速地对影片产生了解。同时更快的节奏和人物鲜明的特性都使影片更具完整性,让观众能够在了解人物后更加关注剧情走向。
3.带入现实人物形象
美国电影理论学家考克尔指出“电影即倾向于探索这种日常生活的构造”,而在近两年的国产电影中,创作者也试图将表达与表演统一化,带入现实人物形象。在电影《煎饼侠》中,吴君如、曾志伟、邓超、岳云鹏等都在电影中本色出演,而《中国机长》《烈火英雄》都由现实真实事件改编。将现实中高辨识度的人物及故事带入叙事中,强调了人物的符号色彩,形成了屏幕内外的呼应关系,增强了故事的可信度真实性。
另一种带入现实人物的方式更隐晦:将剧情人物与演员自身相对照。如《我和我的家乡》中几乎每个角色的名字都和演员本人的姓或名重叠,如黄渤饰演的黄大宝、杨紫饰演的姜紫丫、闫妮饰演的闫飞燕,以及葛优饰演的张北京向舅舅吹嘘自己的一段,谈到张艺谋邀请他演一个角色他都没去,也和葛优的真实经历有关。这种方式与上一种方式相反,屏幕内外相呼应,却对叙事起到间离效果,使主题的表达多了些层次。
结 语
随着媒体技术的快速更迭发展,叙事艺术不断地在为自身探寻更多可能性和边界,而当短视频成为大众娱乐甚至传播文化的主要媒介时,电影又该如何突破自身局限,或从纵向文本中寻找,或在横向文本中比较,找出电影叙事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