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耿勋表》摩崖释考
2022-08-16蔡副全
蔡副全
《耿勋表》摩崖镌刻于东汉熹平三年(174年),晚《西狭颂》三年,二者同在甘肃成县西狭。《耿勋表》与《西狭颂》时代相近、地域相同、内容相关、形制相似。其文章古雅,训辞深厚,叙事简明;书法体质古朴,结字舒阔,运笔稳健。摩崖虽有漫泐和重凿,但醇古之风依然弥漫于崖石间,值得宝重。
耿勋表;西狭颂;耿勋;仇靖
1.铭文释辨
《耿勋表》(图1),全称《汉武都太守耿君表》,又称《耿勋碑》《耿君表》《汉武都太守耿勋碑》,摩崖刻石,东汉灵帝熹平三年(174年)造,今存甘肃成县西狭东段峡谷(距《西狭颂》约1.5公里)北侧岩壁上。摩崖通高260厘米。隶书题额“武都太守耿君表”1行8字,纵90厘米,横12厘米,字径约11厘米。正文纵150厘米,横145厘米,隶书22行,满行22字,凡455字,字径6厘米。
图1 《耿勋表》全貌
《耿勋表》摩崖背壁面河,地处幽谷,人迹罕至,外界拓本流传极少。南宋洪适《隶续》首次收录铭文,但已有十余字泐阙。明清以来,又有十数字经人重刻,无不讹舛。如第五行“癸酉到官”改为“六日郎官”,十二行“劝勉”改为“劝课”,十五行“□如农”改为“大小民”等。至清翁方纲所见拓本阙失更多,《两汉金石记》说:“予今所得拓本凡廿二行,行廿二字,已极泐缺矣,然就其画隐隐可见者谛视之,全文尚粗可读。”再到王昶著《金石萃编》时,漫泐愈甚,重凿愈多。兹将碑铭释辨如下。
汉武都太守耿君表[一](隶额)
汉武都太守右扶风茂陵耿君,讳勋,字伯玮。其先本自钜鹿,世有令名。为汉建功,俾侯三国。卿守将帅,爵位相承,以迄于君。君敦诗说礼,家仍典军;压难和戎,武虑慷慨。以得奉贡上计,廷陈惠康安边之谋[二]。上纳其谟,拜郎[三]、上党府丞。掌令考绩有成,苻荚乃胙[四]。熹平二年三
月癸酉到官[五],奉宣诏书,哀闵垂恩。猛不残义,宽不宥奸,喜不纵慝,威不戮仁。赏恭罚否,畀奥□流。其于统系,宠存赠亡,笃之至也。岁在癸丑,厥运淫雨,伤害稼穑。率土普议,开仓振澹。身冒炎赫火星之热,至属县巡行穷匮。陟降山谷,经营拔涉,草止露宿,扶活□餐[六],千有余人。出奉钱市,□□作衣赐给贫乏,发荒田耕种。赋与寡独王佳小男杨孝等三百余户。减省贪吏二百八十人。劝勉趋时,百姓乐业[七]。老者得终其寿,幼者得以全育。甘棠之爱,不是过矣。又开故道铜官,铸作钱器,兴利无极。外羌氐若[八]等,怖威悔恶,重译乞降,修治狭道。分子效力,□□如农[九],得众兆之欢心,可谓卬之若明神者已。夫美政不纪,人无述焉。国人佥叹,刊勒斯石,表示无穷。其辞曰:
泰华惟岳,神曜吐精。育兹令德,既喆且明。寔谓耿君,天胙显荣。司牧莅政,布化惟成。柔嘉惟则,穆如风清。勤恤民隐,拯阨扶倾。匪皇启处,东抚西征。赤子遗慈,以活以生。山灵挺宝,匈灾乃平。恺涕父母,民赖以宁。
[一]汉武都太守耿君表,隶额一行今存。关于《耿勋表》题额,洪适《隶续》未载,翁方纲《两汉金石记》云:“《汉武都太守耿勋碑》,今所见拓本无额,此据洪氏《隶续》标目云尔。”高天佑《西狭摩崖石刻群研究》称:“题额为隶书阴刻,竖排一行,位于摩崖文正中上方,与《西狭颂》篆额不同。近年始有拓本传世,计‘汉武都太守耿勋表’八字。”高君误将“君”字释作“勋”。
[二]安边之谋,洪适《隶续》作“安遏之谋”,高天佑言:“考之原刻,复验之清仿刻本,应为‘安边之谋’。”以今拓观之,高君所言甚是,“边(邉)”字上部“自”旁清晰。
图2 《耿勋表》局部之一
图2 《耿勋表》局部之二
[三]郎,今拓可辨。吴鹏翱《武阶备志》卷十七误作“节”。
[五]癸酉到官,今石作“六日郎官”。洪适《隶续》作“癸酉到官”,《两汉金石记》:“‘酉到官’此三字今石已经重凿讹作‘日郎官’。”未言“癸”重凿为“六”,王昶《金石萃编》谓“‘癸酉到官’改为‘六日郎官’”。
[七]劝勉趋时,百姓乐业。此八字今石重凿,“勉”作“课”。《两汉金石记》:“勉,此字今石上重凿是‘课’字,据洪氏作‘勉’字。”
[八]□□如农,《两汉金石记》:“此三字今石重凿作“大小民”三字,止占下二格,其上一字洪氏所阙处,则隐隐似是“后”字,今仍依洪书之。”
2.铭文考证
《耿勋表》铭文云:“汉武都太守右扶风茂陵耿君,讳勋,字伯玮。其先本自钜鹿,世有令名。为汉建功,俾侯三国。卿守将帅,爵位相承,以迄于君。”武都郡,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置,初治武都(甘肃西和县洛峪),辖九县。东汉徙治下辨(今甘肃成县),辖七县:下辨、武都道、上禄、故道、河池、沮、羌道。碑主武都太守耿勋,字伯玮,右扶风茂陵(陕西省兴平)人,祖籍钜鹿(河北省巨鹿县)。《后汉书》卷十九《耿弇列传》载:“耿弇,字伯昭,扶风茂陵人也。其先武帝时,以吏二千石自钜鹿徙焉。”右扶风,郡国名,秦属内史,汉武帝改名扶风,今陕西省兴平市东北。《决录》谓:“扶风,化也。”耿勋为前武都太守李翕之继任者。洪适《隶续》跋尾曰:“熹平癸丑,淫雨害稼,耿君开仓振澹,冒热行县经营,扶活千有余人,出奉钱以给衣赐,发荒田以赋寡独,凡百有余言。又称其铸钱器,修狭道之绩,盖德政碑也。造碑之人即李翕《天井碑》中西部道桥掾李 也。壬子之夏,李翕尚在武都,次年暮春耿君到郡,似是继翕者。”
耿氏为名门望族,即所谓“卿守将帅,爵位相承”。《后汉书·耿弇列传》又云:“耿氏自中兴后迄建安之末,大将军二人,将军九人,卿十三人,尚公主三人,列侯十九人,中郎将、护羌校尉及刺史、二千石,数十百人,遂与汉兴衰云。”“俾侯三国”者,谓隃麋父子:好畤侯耿弇,其父耿况,封隃麋侯,弟耿舒封牟平侯。
《史记·西南夷列传》卷一一六道:“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正义》引《括地志》云“陇右成州、武州皆白马氐”。应劭注《汉书·地理志》称武都郡为“故白马氐、羌”住地。这一带,屡有氐、羌作乱,正所谓“中兴以后,边难渐大”。所以武都太守一职,往往以武将兼任。西狭新发现镌于汉元和二年(85年,早《西狭颂》86年)的《汉将题刻》有云“汉将武都太守”。元初元年(114年),“先零羌寇武都、汉中,绝陇道”。邓太后以虞诩有将帅之略,迁武都太守。虞诩大破羌寇,招还流民,并致力于飞龙峡栈道的修整与漕运开通。建宁三年(170年)二月,李翕出任武都太守,《西狭颂》称之“继世郎吏”“幼而宿卫”又有“儌外来庭,面缚二千余人” “远人宾服”之语,另外《后汉书·皇甫规传》有“属国都尉李翕、督军御史张禀多杀降羌”的记载,可见李翕亦为武将出身。耿勋家族多将帅之才,又《耿勋表》曰“家仍典军,压难和戎,武虑慷慨”,此则耿勋为武将之明证。《耿勋表》第十四行云:“外羌且(氐)若等,怖威悔恶,重译乞降,修治狭道。”其中“羌氐若等”,洪适《隶续》释“羌且□等”,洪颐煊《平津读碑记》释作“羌且居等”,高天佑先生释作“羌且若等”。张维《陇右金石录》认为“且居”为羌酋名:
其云“外羌且□等,怖威悔恶,重译乞降”者,汉人有守塞与外羌之别,“外羌”即“塞外羌”。《后汉书》:“阳嘉三年十一月丙午,武都塞上屯羌及外羌攻破官,驱略人畜”即其证也。“且□”者,羌种或羌名也。冲质之际,且冻羌攻破,数为边患。今拓本似非“冻”字,洪颐煊以为是“居”字,疑“且居”为羌酋名也。
今谛审原石及旧拓,洪颐煊释“居”不可靠,高天佑君所释“且若”为是。然羌名中无“且若”一族。《耿勋表》在南宋时就已泐损,故《隶续》释文时有缺误。笔者怀疑,“且”字或是“氐”字经浅人剜刻所致,因“氐”字篆隶写法与“且”字相似(见汉《成坝碑》“氐羌攻□”)。倘为“氐”字,则文义通畅。
3.题额及拓本流传
《耿勋表》摩崖避居陇右,人迹罕至,又西狭栈道自魏晋以来就已废弃,因此外界流传拓本甚少,有题额者更少,致使金石家误以《耿勋表》是碑而不知其为摩崖石刻。南宋洪适《隶续》以“武都太守耿勋碑”名之,可见洪氏藏拓并无题额。南宋娄机《汉隶字源》又有“乾道间方出”之误:“《武都太守耿勋碑》,熹平三年立,在成州同谷县界,字与《郙阁颂》相类,乾道间方出。”南宋王象之《舆地碑记目》引宋本《同谷志》有新说:“汉武都太守扶风茂陵耿勋为守,以熹平三年立碑。又《同谷志》云:后汉建宁四年,《武都太守李翕修道记》并《黄龙白鹿嘉禾甘露木连理石刻》,建宁五年《天井修道记》,熹平三年《太守耿勋政绩并题名记》,并在封泉保(堡)鱼窍峡。”然而,《耿勋表》摩崖原刻附近并无“题名记”刊字痕迹。翁方纲《两汉金石记》延用洪适标目:“《武都太守耿勋碑》,今所见拓本无额,此据洪氏《隶续》标目云尔。”杨守敬等亦颇存疑惑:“是碑近来最不易得,余仅见吴荷屋藏本,与余相识金石家皆未有也。闻此碑道光初地泄,碑亦崩塌。樊文卿则云石尚存,地僻,拓之者少耳。余意《西狭颂》亦在成县,何以偏鬻于市?崩塌之说,或不诬也。”
清光绪初年,陕甘学政吴大澂亲访西狭石刻,并委派石门拓工张懋功拓得《耿勋表》全本。光绪元年(1875年)二月,吴大澂致书陈介祺:“《耿勋》《西狭》已备纸墨,遣工往拓。”至七月底,张懋功将所得《西狭》《耿勋》《郙阁》诸拓本呈送吴大澂,吴大澂分寄王懿荣、陈介祺等人。
昨由褒城拓工送到《西狭》《耿勋》《郙阁》,各检一本寄呈赏鉴。《耿勋》额甚难拓,《西狭》额及题名均已全拓,差可当。(七月卅日致王懿荣,《愙斋尺牍》)
拓工自成县回,携到《西狭》《耿勋》并略阳《郙阁》,较胜常拓。《西狭颂》有额并有下段题名三行;《耿勋》额甚高,不易拓,石有流泉,纸湿难干,各寄一本,奉呈赏鉴。(七月三十日致陈介祺,《愙斋尺牍》)
王懿荣所得《耿勋表》全本后流传至柯昌泗手中,其《语石异同评》载:
汉《耿勋碑》,摩崖刻。惟《艺风堂目》云:“额,分书。”为以前著录所无。吴清卿在陕西与陈簠斋书曰“《耿勋碑》额甚高不易拓,石有流泉,纸湿难干”云。此其所以不易传拓,人莫之知也。予得一本,有额曰:“汉武都太守耿君表”,为王文敏藏本,有褒城张茂功拓印记,即清卿募工拓以赠文敏者。文敏《汉石存目》仍旧录之疏略,未据以补正,盖为未定之稿。艺风与吴、王为金石之交,全拓自所易致,此额始得见于著录。
4.《耿勋表》与《西狭颂》文本比较
《耿勋表》文章古雅,训辞深厚,叙事简明。高天佑先生曾对《耿勋表》与《西狭颂》文本进行认真比较,从而发现:
《耿勋表》与《西狭颂》二者之间,无论从作文的总体构思、行文的写作顺序,还是词语的复现使用及其配置方面,的的确确存在着非同一般的相似性。而这一相似性,本质上正是作者在文学创作中立意、构思等形象思维方式上的相似性在文章中的无意识显现,是作者作为特定个体的特定思维模式通过主体创作之时潜意识的自然表露。
不仅《耿勋表》与《西狭颂》叙事方式及文本遣词用典存在一致性,而且与《郙阁颂》亦有暗合之处。(见表1)
表1 《耿勋表》与《西狭颂》《郙阁颂》文本比较
5.书法评析
《耿勋表》书法体质古朴,结字舒阔,运笔稳健。娄机《汉隶字源》称其“字与《郙阁颂》相类”;翁方纲《两汉金石记》评价说“虽与《郙阁》大小相埒,而疎泐之中仍具劲逸之势”;杨守敬《评碑评帖记》谓“与《西狭颂》《郙阁颂》相似,而稍带奇气”;康有为《艺广舟双楫》则云“《耿勋》《郙阁》古茂相类”。
当然,《耿勋表》与《西狭颂》的书法风格也存在某些相似性。《耿勋表》较《西狭颂》笔画稍粗,结字稍紧,依然杂有篆书及楷书笔法。篆意者如“以、爱”等,楷意者如“人、天”等。还有“武都太守、穆如清风”(《耿勋表》作“穆如风清”)、“李、百姓、山、过、是”等字,在结字、运笔方面都有暗合之处。因此,《耿勋表》摩崖的书丹抑或出自仇靖之手。
古今学者、书家论及《西狭颂》者屡见不鲜,对《耿勋表》的关注者却凤毛麟角。究其原因,李翕同时摩崖有《西狭颂》《郙阁颂》和《天井道记》,尤其《西狭颂》保存完好,“首尾无一阙失”。而《耿勋表》崖壁选址不佳,所在石面凹凸不平,石质恶劣,又常年裸露,风吹日晒,雨水冲刷,铭文已漫漶难识。清人王澍《虚舟题跋》云:“隶法以汉为极,汉碑每碑各出一奇,莫有同者。”《耿勋表》虽有漫泐和重凿,但醇古之风依然弥漫于崖石间。《耿勋表》与《西狭颂》交相辉映,同样值得宝重。
注释:
[1]洪适:《隶释·隶续》,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93页。
[2]翁方纲:《两汉金石记》,载《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10册,台北: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7387-7388页。
[3]王昶:《金石萃编》卷一五,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21年影印扫叶山房本。
[4]高天佑:《西狭摩崖石刻群研究》,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14页。
[5]高天佑:《西狭摩崖石刻群研究》。
[6]吴鹏翱:《武阶备志》卷一七,清同治十二年(1873)抄本。
[7]钱大昕:《金石文跋尾》,载《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25册,台北: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18744页。
[8]洪颐煊:《平津读碑记》,载《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26册,台北: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19356页。
[9]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3518页。
[10]范晔:《后汉书》,第703页。
[11]范晔:《后汉书》,第3406页。
[12]洪适:《隶释·隶续》,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93页。
[13]范晔:《后汉书》,第724页。
[14]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2991页。
[15]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609页。
[16]范晔:《后汉书》,第2884页。
[17]蔡副全:《西狭〈汉将题刻〉摩崖略考》,《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3期。
[18]范晔:《后汉书》,第221页。
[19]范晔:《后汉书》,第2133页。
[20]洪颐煊:《平津读碑记》,载《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26册,第19357页。
[21]张维:《陇右金石录》,载《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21册,台北: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79年,第15962页。
[22]娄机:《隶书字源》卷一,姚氏咫进斋清光绪三年(1877)刻本。
[23]王象之:《舆地碑记目》,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年,第118-119页。
[24]杨守敬:《评碑评帖记》,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34页。
[25]谢国桢编:《吴愙斋尺牍》,载《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一辑0714,新北:台湾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55页。
[26]曾国藩:《清代名人手札·下》,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第108页。
[27]谢国桢编:《吴愙斋尺牍》,载《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一辑0714,第68页。
[28]叶昌炽:《语石·语石异同评》,柯昌泗评,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61页。
[29]高天佑:《西狭摩崖石刻群研究》,第338页。
[30]洪适:《隶释·隶续》,第54页。
[31]欧阳棐:《集古录目》,载《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25册,台北: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17950页。
[32]顾蔼吉:《隶辨》,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259页。
[33]娄机:《隶书字源》卷一,姚氏咫进斋清光绪三年(1877)刻本。
[34]翁方纲:《两汉金石记》,载《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10册,第7388页。
[35]杨守敬:《评碑评帖记》,第34页。
[36]康有为辑:《艺广舟双楫注》,崔尔平校注,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6年,第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