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读董桥的《橄榄香》与《清白家风》

林晓兰 （广东）

当装帧精致典雅的董桥系列《橄榄香》《清白家风》《景泰蓝之夜》，翩然而降于案头时，一枚枚的橄榄香，好风如水中，就这样氤氲开来了……

一

作者说，“我都快七十了，再不写转眼一定不想写。这几年我看着当前新进的时代显然越是淡漠了，杂物堆里偶然翻出几张老照片几封老信封反而亲切得要命。”

怀旧，或许是作者写此“人生小说集”《橄榄香》的初衷，既是怀旧，当然也点出了作者对他笔下人物的浓浓情谊，或许该极尽抒情之能事来追怀从前的人事从前的情味，这对作者来说应是轻车熟路。但最终，阅尽繁华之后的留白，却成为他潜心经营此人生小说集的底色。

诚如作者所喜欢的那样“‘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贾岛二十字小里见大，正是短篇小说的范本，我最倾倒。”

当三十多个小故事就这样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于《橄榄香》里时，作者那些隔着几十年的旧时月色，便在“小说”这把油纸伞下沿着从前的脚印，去认领从前的阴晴圆缺了。

于是，那些或饱读诗书、或学贯中西、或工于琴棋书画古玩，为人为学为艺都清凛雅正的风雅名士与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甚至普普通通的性情中人，便在人生的悲欢离合里，一路清溪花影而来，枝枝蔓蔓无奈间，也正如作者的感叹“老了还常常想。人生历程真真幻幻，结识的人与事回想起来果然疑真疑幻，有些情节很像有些情味，当时茫然，此时潸然。”

那样的前尘往事，那样的旧时月色，彼时曾经怎样的“标新立异二月花”，但一切在如今作者的眼里，却是非如此不可的“删繁就简三秋树”的笔划。该是怎样的清淡，一路读来，心是静了，只是这样的静，却是隐隐的、暗惊岁月的潜藏潋滟。从作者怀的念的、牵之挂之的旧景、旧人、旧事，故纸堆里曾经的鲜衣怒马、银碗盛雪的如花年华，到如今，却是蓦然回首处的“昏黄而幽深，飘渺而绵延，不忍细说的终归是后花园瓜棚下几串苍老的乡愁。”

如此最浓之处又最淡的情味，只能任之娓娓道来，干净散淡，透澈之处，那一层淡淡的风霜，就这样虚掩着流年里的过往时光。人生得其所愿的甘之如饴、或者欲说还休的含辛茹苦，都付之这清简木刻后面的泛黄缥缃了。

《橄榄香》中的三十多个小故事，其实大部分都是以刻画故交中的那些旧时名士名媛们的风雅韵事，对这些人物的外貌情态，更是处处妙笔生花，美得不俗不艳却又如诗如画清芬古雅。比如，在开篇的《团圆》中对蕊秋的古典描绘：

“松松绾起一头润亮的浓发，玉白一张秀脸淡淡浮了一层月晕，嘴唇荡着远山夕照的枫香，唇角轻轻的细纹衬上眼角岁月的影子，韵致依旧动人，出了名的凤眼越见典丽。”

又如在《樱桃园中》对介堂先生端雅的勾勒：

“银发稀薄，眉目清朗，鼻子一管湖笔，嘴唇是隶书‘一’字那一横，刚健神气，锋芒的下巴再以烘托，工工整整一张脸一派清贵。”

诸如此类，亦古亦今亦真亦幻的“人物绣像”，读着读着，你会觉得，这样的人儿，也唯有放在作者那一个个哀而不伤、美而不艳的人生物事里，方能领悟他们由表及里的古典情怀、为人处世之清凛尺度、骨子里无不渗透出旧时代读书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低调端雅等等的老派风骨，笔之所至，那么多的人事，都是那么为美、为善，风雅之处，自是风范的顿悟，不免让人读之莫名追怀，高山仰止。

对这样的追怀，个人认为最能管中窥豹的，便是在《舒卷》一文中对舒卷的疏淡处理上，文中的舒卷，她的父亲便是作者的故交——“那位很整齐很安静的老前辈，姓舒，室名‘舒斋’人人尊称他舒老，学问大好，出版过一册诗词集合一册论董仲舒的专著”、“舒老还懂竹木牙角，家里藏了许多案头木器，素美极了，气韵跟他长年那袭长袍一样雅致。”

就是这么一位为人处世低调、安静、温熙的长者，一个处处“做人做事唯求心安”的老前辈，却有了那么一个女儿舒卷，带来了与她父亲为人处世南辕北辙的人生故事。于是，在这些笔锋一转的故事情节里，我们便可以进一步领略到作者是如何对待有别于美好的人事，泾渭分明却又谦谦君子便可见一斑：

《舒卷》说的是舒老先生把在大陆离婚了的女儿舒卷接到香港，到香港后，舒卷又嫁给了她的同事——商行里的襄理雷先生，雷先生是一位曾留学英伦，待人接物“真心的礼貌”“教养变成了喝一口清水那么寻常总是可贵的”优雅的中国绅士。婚后，雷先生对舒卷百般呵护、疼爱体贴。可是，后来舒卷却从大陆接来了她的邻居，与她从小青梅竹马的铁犁，面对雷先生对他善意接纳，“铁犁穿着背心衔着牙签阴阳一笑点了点头”。如此之人物与对雷先生的教养却极为反感“分寸分寸，闷死我了！”的舒卷，倒也旗鼓相当。最终的结果，就是舒卷和铁犁把雷先生挤出家门，致使其负气远走英伦。

面对这鹊巢鸠占的局面，由于舒老已离世，能对其劝说的也只有作者了，但作者却发现舒卷对自己的屡屡劝说却是置若罔闻。对此，作者“不想再见到他们”“响电话都说我不在”。整件事，作者都不发表任何评说，却用淡淡一句“那天我格外怀念舒老：那么体面那么细心的老前辈”，此时，作者用对“做人做事唯求心安”的舒老先生的怀念，来总结对舒卷所作所为的惋惜失望心情，跃然纸上却又入木三分。老派人的风骨，在这里，不着一字却尽得风流。

尽管，《橄榄香》里还有诸多清简淡雅却极富人生意蕴的短小篇章，但其实，读到最后却是欲辨已忘言。掩卷之余，唯想起：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二

其实，真正了解一个作家的精神图腾，这个作家的散文和随笔类的文字便是最好的显微镜。这样的文字，更能让读者清晰地看到领悟到作家在文字之外另一个立体的真实，而这个《清白家风》，个人认为便是最佳的文本典范。

在这个随笔集里，写的也都是作者在文坛、书画古玩界所认识，而结伴或在现实或在精神世界里同行的名师大家、名不经传之辈，文字与书画古玩的你来我往之风雅物事。有情有趣，行文更是古雅随性，古今中外旁征博引处，经典篇章或名人轶事，都让人在宛尔间，感受彼时那些既秉承中华传统文化，又接受西方文化熏陶出来的文人雅士，学术成就不说，单单这人情世故待人接物的分寸，端雅周正，认真有礼，更是让人叹为观止，对其种种清芬潋滟的品质，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而，在这些滚珠溅玉里，《也谈文艺与复兴》一文，便可让我们在另一角度，分享着作者对文艺与复兴之间关系的思考的同时，也能进一步理解作者的精神阵营与他文字底色的渊源了：

“在文学艺术的领域里，我从来推崇自由奔放。是恢宏的作品，是轻巧的作品，是悲沉的史诗，是清淡的小曲，只要是认真是严肃是动人的创作，都是文学艺术大河中的涓滴，谁都可以不看，可是谁都不可以抹杀这些大船这些扁舟的价值。”

读着作者这些对文化的种种观点，再回顾他的文字，我想，每个人或许都能从他文字中得到不同层面的收获吧。

当然，做为一个老派的读书人，与书有关的种种趣事，更是让我们在作者从读书到收藏书的种种轶事中，感受到作者爱书如命的痴迷可爱：

“二十三岁在新加坡牛车水一家破旧阴暗的书店里淘到一函线装《梦溪笔谈》，我高兴得两眼泛泪：‘是宋版书吗？’朋友吓一跳。‘是清末民初的版本，’我说。多年后在伦敦买到第一本狄更斯残破的初版我也想哭。”

同时在他散散淡淡带来的书事中，某些时刻，宛尔处的美好更是如此感同身受：

“毛姆坐在书房里抽雪茄皱起眉头说他看书看老了也看累了，远远瞄着一排排的书脊只想偷笑：‘都安好，心里踏实！’”

这话，再次让人想起那片旧时月色，正古典无限地氲氲而来：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