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是明月的修辞
2022-08-15樊德林河南唐河县友兰小学
樊德林(河南唐河县友兰小学)
夜晚,是明月的道场。世界把月光荡漾给我们看。
一张斑驳的旧木桌上,安放着从前的中秋。那时,明月高悬,繁星点点。几块油纸包着的伍仁月饼,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明月和月饼重合,外面那层,叫作明,里面的那层,叫作月。明和月连在一起,家和人连在一起。围桌而坐的,是曾祖父、祖父、父亲、母亲和三个孩子。三代单传,四世同堂,延续这个家族的,是一根叫作血脉的长线。月饼太少,不够每人一块。父亲有些自责:今年家里事儿太多,入不敷出,只能买这几个月饼了。月饼代表团圆,不能分着吃。顿了一下,父亲冲着我们兄妹说:我和你妈就不吃了,你们不用给我们分。母亲赞许地点点头。
父亲把第一块月饼给了曾祖父,曾祖父把月饼递给了我,眼中满是慈祥。我犹豫地看着父亲,父亲轻轻地说,长辈给的,拿着吧。父亲第二块月饼给了祖父,祖父把月饼给了弟弟,弟弟举着月饼闻了闻,忍不住咬了一大口:真好吃!我们都笑了。母亲把第三块给了妹妹,妹妹高兴得跳了起来。剩下的两块,父亲和母亲一定要让曾祖父和祖父吃:恁是长辈,熬一年了,过节咋着也得吃个月饼。曾祖父和祖父推辞不过,捧月饼的手有了细微的颤抖。父亲和母亲望着我们,一脸欣慰。五块月饼,便是一家人的中秋。我们慢慢地吃,细细地品,唯恐漏掉一丝一毫的甜。寻常不过的人间烟火,因为有了亲情的融入,而显得弥足珍贵。
须是一轮皎洁的圆月,才配得上明字。那年麦收时节,我们一家人铺着凉席,睡在村头的打麦场上等风来。一轮圆月,悬挂在乡村初夏的夜空,它用柔柔的光,给万物披上了梦的衣裳。村庄睡了,庄稼睡了,只有我们依然醒着。曾祖父已经过世,他没能赶上吃上一口五月的新麦。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一生都在为果腹的粮食发愁。天灾和人祸,在他内心深处,留下的都是关于饥饿的痛苦记忆。
我问祖父:曾祖父去了啥地方,还会回来吗?祖父说,他去了月亮那里啊!你看,月亮里有一块庄稼地,你曾祖父在里面种庄稼哩!打了新麦,就能蒸白馍,擀面条,可得劲哩!我听后,半信半疑,盯着月亮看了好久好久,遥远的模糊的线条渐渐清晰:上面有金色的草房,金色的麦田,金色的老牛,金色的曾祖父。
夜半时分,清风徐徐而至。父亲和母亲赶紧起来,借着月光,趁风扬场。父亲用木锨扬麦,母亲用竹帚清糠。一道优美的弧线在月光中划过,麦糠和麦子瞬间分离,金黄色的麦子和着月光,一起落在了地面上。多么善良的麦子,多么忠厚的麦子。它们细腻绵长,饱含着五谷的芬芳。抬头望月,我看到了曾祖父那张熟悉的脸。许多年了,他音容不曾有半点改变。这样的夜晚,他会拄着拐杖,沿着月光重返故园,并在麦子的清香中,和我们一起收获,一起喜悦。这个热爱麦子的老人,用金色的语言,捎来他对子孙的声声叮嘱,殷殷期望。
明月是明月的修辞,星辰是星辰的替身。它在我们忽略的夜空一隅,不动声色地盈了又亏,亏了又盈。它收回了曾祖父古铜的脸色、祖父枯瘦的身子、父亲蹒跚的步伐。他们三个人先后带着时间的种子,隐居到了遥远的明月里。三把空出来的椅子,坐着凉凉的孤独。月饼又一次在我们面前传递,一股暖流在心头流淌。这薄凉的人世间,家就是一株大树,根植于故乡的黑土。曾祖父是那片最苍老的叶子,祖父是那片最残缺的叶子,父亲是那片最孱弱的叶子。我们也是这株大树上一片片叶子,栉风沐雨,心向远方,葳蕤于春夏,凋零于秋冬。现在,曾祖父、祖父和父亲这三片叶子已经叶落归根,遁入轮回。明月的记事簿里,记载着这个家族的悲欢离合,苍茫旧事。每次凝视,我的怀念都会化为无限的伤感: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风裹着月光,掠过我的发梢。端坐于经年的明月中,似乎有人在轻轻拍我的肩膀,回头看时,却空空如也。此刻,多的是月饼,少的是吃的人。无需修辞,月光已经给了我们答案。它把洁的霜,白的雪,涂抹到母亲的青丝上。她老了,老成了旧时的月亮。空空荡荡的家,只剩下母亲一个人的阴晴圆缺。只有年年的秋风,只有岁岁的明月。光阴如流,我们的思念日渐消瘦。
来有因,去有果。得到什么,也将失去什么。明月依旧在我们头顶徘徊,在我们身体里穿梭。它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们的乳名,直到把我们喊回童年,喊回从前的夜晚。我们坐在明月下面,仰起头,长久地凝视着它,不让眼睛里的泪水,轻易地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