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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

2022-08-15紫旗

四川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小园

□文/紫旗

向小园在2018年夏天死于脑萎缩,听闻死讯是在菜市,这使覃一鸣连带地想起他和向小园认识,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其后覃一鸣接连梦到自己在地震、坠海、肺癌晚期中死亡,而他从不吸烟。最离奇的一回,在等儿子放学时,一个小学生挥舞着泡泡机向他跑来,滚圆的水泡迎面撞破他眼球致他当场殒命。醒来他照常去接儿子回家,心情甚至更加迫切。才到中学坡下,他一眼望见了覃今虞——严格来说已经是向今虞,但在姓氏上面,他有不同于平时的强硬。这是向小园在2018年去世后,覃今虞第一次主动找来,他看出她刻意避开覃家的软弱,站在这里却有如示威,心知一场对话避无可避。

覃今虞提出要求,拿回他离婚前陆续从家里搬走的书。好在妻子见不得这些旧物,他一直收在单位,这就免去一趟奔波。记得有影印的二十四史、几部艳情小说,还有向兴贵最常挂在嘴边的《忍学·糊涂学》,当中遗留不少向小园早年批注的笔迹。他猜到覃今虞的来意大抵在此,且覃收拾书柜时,果真捏着一册书脊良久不发一言,他知道她在淌泪。半小时之后覃合上书,用出奇陌生的神情看他,言语中偶尔颤抖,但总体已恢复冷静,他便知道她真正想说的话来了。

“我要钱,”她只一顿,“十万。”

覃从未拿过如此理直气壮的神气向他要钱,更别说过于夸张的数字,让他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他第一反应是喊“疯子”,但转念觉得有失体统,思来想去,换了一种更显体面的表述。他问,覃今虞,你是不是觉得我欠你的,你知不知道按照法律规定,你年满十八周岁我就不再对你负有赡养义务。

覃正低头翻书,闻言冲他温和一笑,这不免令他惊愕异常,怀疑是向小园的逝世使她迅速成熟——在他的眼中,她是一团主体由麻烦构成的障碍物,有关她的记忆还滞留在幼儿时期,现实她膨胀的速度已经超过他有限的想象范畴,除了要钱,以及不给就号啕大哭,她与他不存在其他生活上的交集,他能对她产生什么真正血浓于水的感情呢?她早点想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有这么多年无意义的纠缠。但又隐隐感到,覃今虞由来极端的做派源自向小园的遗传,并非朝夕可改。

果不其然,她说:“本来就是你欠我向今虞的,还有我妈。”

他无视她刻意强调的姓氏,第一次同覃今虞谈到向小园,给了一个倾向中正的定性,他说:“双方都有责任。”这表述或因不偏不倚显得格外虚伪,却并非谎言。覃显然不能认同,干脆问他始末。巧的是向小园当初也问过,问他开始,“是从啥子时候开始留意的”。他自如回答,当然是我们碰到那阵。向小园那时对他说什么都相信,语调即刻轻快得像只鸟,哼了几句刚认识的时候他教她的歌。只有他自己清楚,早在他们舞厅第一次见面以前,他已经由王叔明之口认识了她。

王叔明是他师专校友,大他一届,两人同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在校时从无往来,反而是毕业后都在童乐职中教书,覃一鸣的办公桌就在王叔明对面,两人一见如故。那时他22岁,已经开始养家,父母兄弟都在乡镇上,幺弟没有念书,也无工作,全家望着眼睛等他拿钱回去。重阳那天,王叔明请他上家里吃饭,路过下班常去的书店,免不了进去探看。自得知与覃一鸣老家都在放生,老板态度更是亲热,见二人进屋,当先叫住覃。他刚拉扯几句,听见王叔明唉了一声,十分热情地喊:小园咋个跑这儿来咯。

往里更幽暗的地方摆着一张凳子,一个女人侧身坐着,穿着件深灰色大衣,偏头让他看清了长相,脸长得丰腴、白净,手脚却瘦可见骨,头发随便地蓬在肩上,打眼像颗肿大的金针菇。一本书摊开在她膝上,她俯身去看,还能笔直地挺着后背。他惯于在初次见面判断一个人的习性,远远观她衣着体态,心里已有了笼统的猜想,当下王叔明和她寒暄,他顺势借窗外日光看清封皮上“窗外”二字,立即意识到,这是个尚未脱离罗曼蒂克的女子。他想,看着一本正经,心思竟也婉转,不由得向她多看了两眼。

走出书店,王叔明忽然说:“向小园看不上你,你莫想了。”

他一下听出王的话中不加遮掩的轻视,虽没有半分念想,却觉得刺耳。王叔明续道:别个是大学生,老汉还是劳动局局长。

向兴贵,他脑海中跳出人名,随之活络起来:原来她姓向。想起母亲一直暗示,找个能把他调进城里的女友。家中姐弟三人,只有他念过大专,毕业入职,学校又是公办,一家老小支着脑袋,巴巴等他浇灌。尽管他性格拘束,又刚离开学校不久,但全家人的期许始终压在头顶,他当即动了心思:或许可以同她试试。

此后他有事没事常去找王,关于向小园的事情有便听着,无便罢了,不肯多问,几番下来得到一些讯息:因为母亲在童乐职中任教,向会在每年假期来此小住。她将毕业,父母留心为她张罗对象。她是家中老大,下面只有一个妹妹。在他看来,王叔明最多只有几分本事,性格却过分滑腻,向小园不知为何和他投缘,父母辈的交情大约还在其次,想来同王叔明有别于他的健谈脱不了干系。有一回,他状似无意地问,向小园在童家窝到不无聊嗦?王有些吃惊,说:你操心这个干啥子,人家有的是事情做。他猜想以王叔明的敏锐,早晚看出端倪,迟则生变,他没理由再拖。

这就有了他的第一次舞厅联谊。过去他没有兴趣,因为每到这种时候,例必有不痛快的事情发生,大多和他沉闷的性格有关,说到底,还是和父母有关。童乐职中坐落郊县,好在附近能有几条通达的街道,出外不用多久。早春天气寒冷,他晚上下了班,和王叔明一起往舞厅赶,衣着在自己看来已算齐整,依然想赶早到场,免去人群的打量。向小园竟比他们来得更早,在进门靠里的位置上朝内坐着,围着一条暗蓝色围巾,颜色有如线装书的封面,把人衬出一股书卷气,倒比上次见更像学生的样子。大概等得无聊,半天没有动静,只管把两手的手指交叉,轮流地往下抹,直到听见王叔明的招呼,回过头,和他首次打了个照面。

王叔明笑道:“这是覃一鸣,也在周阿姨的学校教书,阿姨最近身体还好嘛?”

他首先留意到她的目光,没有偏斜,极稳当地落在他眉心,但下颌始终收着,略略噙着微笑向他点了个头。随即侧身往王,低声道:“好得很,还不就是她把我喊过来嘞。”

王叔明当然知道缘由,但故作不知,有一句没一句地拉扯,又招呼服务员叫酒,他静默良久,这时开口问她,女同志喝酒吗?说完有些懊悔,向王两人看着关系上好,他贸然关心,反而使自己显得殷勤过分。好在向小园闻言看他两眼,像是这才注意到有他这么一人,说,不消那么客气,喊向小园就是。他夸她名字取得好,她摇头,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什么小园小莉的,普通得很。

“不能这么说,你看,”他把她名字重复一遍,慢慢说,“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谁都能听出,分明是生造过头的客套话,当然,谁也免不了几分自恋。他咬完最末三个重音,果然见她把眼白过多的双眼瞪得溜圆,继而抿嘴,小声说谢谢。这时背景热闹起来,接连有人过来问候。他本来不是左右逢源的性格,但强迫自己戴上从容的神气,至少现在,他看上去该比任何时候显得体面,谁来了,大概说了些什么,他一律没记住,总之是很亲切,也很讲分寸。人一多,向小园的脸上渐渐有了不耐,她不说话,一径低头把玩围巾尾部的流苏,他也正想试探,便低声问:“提前回去周老师会怪你吗?”

结论显而易见。一开始两人并行,但向小园走路很快,他几乎赶不上她的步子,说话都断断续续,正好半路下起霏霏的春雨,他顺理成章邀她进店里躲雨。进去一家花店,姹紫嫣红,他一概叫不上名,本想草草歇脚就出发,向小园却是想买的动作,拿起一束,又看看另一束。因为无聊,他倚在门边翻墙上挂的日历,不意她偏过头问他,知不知道“勿忘我”的花语。说着,把手里握的两束深紫色花枝呈向他。名字是好听极了,但花蕊细小,并不具备夺人眼球的姿色。他坦诚不知,她也毫不意外,认真同他解释,自己也是因为看了《血疑》这部电视剧才第一次知道。他忽然发现向小园同他印象中的不一样,似乎要高一些,也称得上清秀,皮肤光洁到几近苍白,脖子直而长,侧面看有种流水的弧度。只是下巴半圆不方,让她少了点女人的柔和,加上过分大的眼睛,让她正常看人也带着瞪人的劲,比如现在。他回过神时,她终于说到正题,所以“勿忘我”,花语是“真诚的爱”。

他听见怔了一怔,讷讷点头,她也发觉言外之意似乎使人错会,脸色转红,把两束花枝捏在手里。好在他早有准备,赶在她走到门口之前抢先付了,说,就当是我送的。她闷不吭声,或是真没听见,或是假意,总之是不愿再提此事。花店过于狭小,走出店面他竟松了口气。雨停后一路少见人影,道也难走,两人一步一滑,半天才到柳树下面。他只得另起话头,引出一部电影,幸而她果然知道,谈兴转浓,到后来终于不必卖力找话。他这次可以确定,向小园的表达欲旺盛,外表却丝毫不显。最后他唱了电影插曲,准确地说,是向小园请他教学,他唱得多半很好,记得向连声称赞,如今只勉强记得第一句歌词:某天的黄昏,在咖啡店里,偶然地看见了你。

那天她应当记住了他。再见到向,他总觉得她目光里含有此前未有的温度,尤其童乐职中的联欢会上她唱了《未曾留下地址》,他想:是他教她的。他试图从她的声音、颜色和姿势里,察觉出一些不同以往的异样来证明自己。事实上,异样来自王叔明,之后王几次叫上向小园与他,三人一起吃饭。他心知和王熟归熟,左右不出办公室交情的范畴,不至于带上私人朋友的程度,想来,未必只他一个有心。最后一次,因为向小园着急赶车回城,三人站在街边匆忙吃了一餐烤红薯,滑稽之极,他几乎要相信彼此已经熟到一种地步。

再见到向小园是半年过后。他上二楼的办公室送信,向小园也在。她站在周文雯旁边说话,大概工作后仍然春风得意,说话间神情松快,浑然不见生活的重负。他们几乎同时发现对方,却都没问候,他本可以这样或那样说,结果一句话没有,径直把信放在了周文雯旁边桌上,最后,倒是周文雯招呼他,并和向小园介绍:这是教语文的覃老师。向小园微微一颔首,说,我们认得到。他不禁恼火,心想她倒会装模作样,这会儿晓得矜持了,前头不晓得哪个有意喊王叔明约起吃饭。

几天后他和王叔明下班一同吃饭,在常去的面馆里再次遇见向,准确地说,是向及向母。那天店里生意奇好,到处是人,他和王叔明找了一圈找不见座,正要往回,听见周文雯的声音:“王老师,覃老师,你们也来这儿嗦。”一回头看见向小园仿佛犹豫的样子,顿时不快,他抢在王之前应声:人太多了,我们另外找家。周文雯把一道唉声拖得老长,说,拼个桌就是,一起吃嘛。他到底干什么都踌躇,左右吃个面,直到王叔明把面点完了坐到凳子上去,他才做好心理上的预备。刚坐下,向又起身,取了两双筷子往前面走,半分钟不到又回来,递给他俩。他接过时察觉温度滚烫,心知她拿去下面的锅里烫过,连声说“谢谢”。她回:小心筷子头莫触到桌子。模样做派,又像他记忆中的向小园了,他想。

这样一想,心下放松不少,把筷子拿在手里听王周二人对话。面端上来,他一下没夹稳,碎肉滚出碗沿,他正伸筷子过去,忽然一个转念,想起向小园颇多讲究,其中之一,就有不吃掉落桌子上的东西,那么很大概率,向一家人都有这种习惯。转念之间,向已开口:“外头餐馆桌子脏,覃老师莫吃了。”

莫名其妙地,他竟觉得难为情,这一耽误,倒不如利落收回筷子,好过这样瞻前顾后,显得自己小气。“嗯”了一声,不再搭腔,装出松弛的神气夹了一筷子面吃,实际面吃到嘴里,一点滋味也没有。周文雯这时问他,覃老师工作好久了,他答,快一年了,周又问,适应没得,他只忖度片刻,再答,我们学校环境好,适应起来快性。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直到周文雯问:“覃老师和向小园之前认得到啊,好久认到的?”他吃了一惊,摸不准周的意思,只好斟酌着说:“没得好久,半年前因为王大哥认到的。”王笑道:“你这话说得,我跟个媒人一样。”

他有些惊慌,用玩笑的口气请王叔明不要乱讲,况且难以形容周文雯脸上的表情,近乎似笑非笑。向小园忽然说话了:“就去舞厅那天碰到的,后头请覃老师帮忙排练节目,吃了两顿饭答谢别个。”他起初只当她有意解围,后来倒分不清真假了。周文雯点头,只道:这样嗦。

隔日向小园竟单独找他,问有无时间,请他上家里吃顿饭。他便知周文雯没有全信,事后势必又再盘问。这次没有王叔明热场,场面一度沉默,他不敢迟疑出声,加上好奇向周二人对话,于是委婉问道:“周老师回去有说啥子没有。”向没搭白,却是另起话头,说:“你家里的情况王叔明跟我讲过,我其实不介意这些,人还是要靠自己。”他未免难以置信,半天才说,原来你都晓得。她说,我就问你咋个想的。他只能严正声明,换以言之凿凿的口气说:我是真心实意。

到了周末,他带了一只土鸡,坐班车上县里。向小园在车站等他,少见的没穿素色,换了一件玳瑁纽扣的花衬衫,告诉他:人可能有点多。他问:还有哪个?向回:有我妈那边的亲戚、几个表哥表姐。这是全家一起来考察。他想,怎么疏忽了,早该做好万全的准备。向说:你莫怕,我爸妈是很和善的人。他也姑且这样安慰自己,进到向家,仍被吓了一跳,加上他俩不下十人。向小园向他一一介绍,然后抬高嗓门,喊了声“爸爸”,向兴贵正站在鱼缸边的板凳上,一手举着饲料往水里投。他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鱼缸,各种颜色的金鱼都有,个头也大,小的就在桥洞里穿行,虽知是人造的假物,但沙地上百草丰茂,灯照得水底流光溢彩,像一处自得其乐的桃源。他想,平时只觉得缸中金鱼俗气得很,叫向兴贵这么一排布,倒大气极了。

向小园说,本来,好多鱼都是我小时候买回来的,后来差不多死完了,就只剩一条。他笑向小园胡说,这哪里分得清,她便一定要辨个究竟,扶着玻璃找,最后指了一条,说,看,黑色的那条。他疑心向小园只是瞎指,便说是,她也当他服气了。向兴贵喂过鱼,喊着“来了”,在桌子前坐下,看他两眼,说:小伙子看起还多文静的。他一听这话,心直往下沉,要强作笑颜,向兴贵又点了点头,说:老师嘛,肯定要有个人民教师的样子。他本以为向兴贵有意示威,这时倒摸不准意味,只好很客气地回:我年轻,还要跟向叔叔多学习。周文雯笑道,先吃饭嘛,有啥子边吃边说。

十个人吃一桌菜,荤素都有,向先夹了一筷子鸡肉,说,快吃这个,覃一鸣从老家带过来的土鸡,自家养的,补身体得很。向兴贵说“好”,让周文雯取了一瓶酒到手里,拧开瓶盖,把自己的杯子倒满了,又去给他的杯子倒酒。他急忙站起身去接,说,我来我来,不消麻烦叔叔。实际他很少喝酒,尤其白酒,但当下他把杯子倒满,举起酒杯,说:“都说感情深,一口闷,我就一口干了。”一口下去,他顿时觉得浑身燥热,像是胃里被人划燃一根火柴。好在向兴贵很高兴,连连称好,再举酒给他倒满,他于是跟他又干了一杯。喝到第三杯,他开始头晕,向小园这时打断他们,说,好了,莫喝了,慢点饭还没吃,人先喝醉了。其他人附和几句,向兴贵才放下酒杯,很勉强地说了声,晓得咯。转而问他:“说覃老师也在童家职中教书,之前是哪个大学毕业?”他说,中江师范。

他没料到向会突然冷脸,说冷脸或许夸张,但向在不苟言笑时,眉目如有剑芒,和前面言笑晏晏的样子几乎判若两人。他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不敢吱声,直到向兴贵终于又说,还是可以,中江师范也算是个不错的学校,他总算明了言下之意。勉强至此,只差把“轻视”二字写在脸上。不免觉得好气又好笑,没听说哪家人挑女婿还看文凭,况且他文凭根本不差,全家考上师专的就他一个,怎么到向兴贵这里,成了凑合将就,简直离谱。

心里埋怨,嘴上仍说,只是个专科,比不得小园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这话取悦了向兴贵,他连连点头,先指向小园,又指在座向小园的妹夫田长志,笑说:“我们屋头大学生还不少,我一个,小园一个,田长志又是一个。”又补充,“都是好大学。”他听得心里直拧巴,却也明白,原来向小林的老公是大学生,这就难怪了。

之后一切正常,他们聊了几乎所有。他和周文雯聊学校的事,被向兴贵问读过哪些书,到半下午,又和一众亲戚去茶馆里打麻将。他自认表现绝佳,无论如何,始终报以微笑,听周文雯讲她的身体隐疾长达一个小时。当日手气极好,他连赢几把,起初他还有意控制,试图察言观色,但随后也便忘了:麻将一打起来,哪还管得到别个。其间有人眼光不住地向他射来,终于在某一刻,笑道:可以哦,覃一鸣头回来,手气就这么好。他碍于对方是向小园的表姐,只说,都是周大姐心肠好,让到我个新手。

到傍晚,他赶末班车回程,向小园送他去车站。路上她问“啥子感觉”,他沉默,答不出所以然。她察觉出他的窘迫,便岔开话题:今天实在太热了,人都不舒服。他在她说这句话的功夫里做好了准备,接上她起初的问题,说,感觉,向叔叔好像不是很满意我。她说,没得这回事,爸爸是看重文凭,但也不是只看重文凭。他半信半疑,试探地问,向叔叔和周阿姨好像很听你的话。她有些诧异,笑道,不是这样,只是爸妈很尊重我。他说,叔叔阿姨肯定对你很花心思,毕竟屋头就这么两个姐妹。话到这里,突然有种静默的空气,好半天过去,她说,我倒是有一个弟弟,不过很早就去世了。

他发觉自己触碰到向小园的隐秘,立即陷入沉默,说老实话,他其实不愿知道更多,想停在隐秘的边缘之外。但向好像是下定决心要向他剖白,说:“我屋头最早是三个姊妹,上面是我和我妹,最小的是我弟,叫向小旭,我读初三那会儿他跑出去下河,淹死的时候,只有九岁。”他不知该回些什么,她顿了一顿,才又继续说道,“我们捞了一天,捞起来的时候,人都泡白了,简直看不出是我弟。小林虽然也是姐姐,那阵只有十岁,自己都还没懂事。爸妈当时忙到讨生活,按说我是老大,有义务照顾小的,结果那天早上,我非把小旭喊起来吃饭,吃完他就跑出去游泳了。”

他听到这里,有点明白了,说,这和你没关系,你当时哪里想得到后面这些事。她摇头,说,我和你讲这些,就为了告诉你,我亏欠我爸妈太多了,小旭的死对他们的打击很大。他听她的嗓音已经哽住,想不出话来安慰,反复说,你不要太难过。她很轻地说了声“我知道”,而后忽地郑重起来,说:“所以,往后你必须对我爸妈好。”他惊讶她用上了“必须”这种强势的字眼,便一口应承他会把二老当亲生父母孝敬。谁想还没完,她转身和他对视,慢声说,你对我不好都没关系,但必须对我爸妈好。

他和向小园前后谈了快三年。十月的一天,他第一次带向小园回家里见父母姐弟,母亲自然高兴极了,炒了几个大菜,嘱咐他好生招待。刚过八点向便告辞,他知晓她家里规定要在九点前到家,本想和母亲解释,自己送她回去,碍于楼道没灯,视物困难,母亲又非要送行,只好麻烦她找出手电筒,一路从六楼送他们下去。回家时母亲还在等他,表情竟然严肃,问他,和向小园耍了好久,他这才发觉已经两年有余。她听完直摇头,说,你都没得点打算啊,就这么淌下去?他听懂母亲的意思,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寻个托词,说向小园还没想结婚那么远。母亲说,她女娃娃家肯定矜持,你就要晓得轻重,这么一年一年的,好久是个头?他不语。母亲说,你找时间再请她来,她语焉不详,但他明白她的暗示。

向小园再次造访覃家,周文雯和向兴贵并不知情,他提前铺垫,她当他有意避开向父,未及多想。走进屋时,母亲特意拍拍他肩膀,当晚,他们便躺在一张床上。于是一切顺理成章地发生,并以波澜不惊的趋势稳步推进,直到某天,向突然出现,脸色比纸苍白。她说出“怀孕”这个词时,他第一次感到恐惧,但见向已失控,只能强作镇定,说:不打紧,我晓得咋整。她不敢告知父母,他亦不敢声张,暗中联系大姐,想她防疫站护士,怎么也能找到渠道,并嘱咐一切要快,迟则生变,务必赶在被人察觉之前解决麻烦。两个星期后,他陪向小园去医院手术,家中对此全然不知。其实他同样不知,向那天在医院经历了什么。去时向胆战心惊,他便反复安慰:厂工委何大姐介绍的地方,肯定放心。大姐陪她进去,他在外面走廊等候,光线暗沉,越往里越暗,致使他对那天的医院记忆模糊,只记得走廊两侧漆了半部绿色油漆,被用各种形状的红笔刻字,水绿艳红,很难不让人记忆深刻。向再出来时,简直不似活人。她反复说:没有麻药,你骗我。大姐在旁,身上同向都沾了血迹,一脸惋惜地说,应该是个男娃。

在当时,他们无法估计后果,要到多年后才能明白向的身上发生了哪些变化。到后来两人日渐成熟,他第一时间告知了父母,周文雯和向兴贵都以为还是头次,虽然惋惜,却也安慰道:没事,你们还年轻,小园身体底子好,之后有的是机会。其时他略感不安,而不祥的预感往往应验:随后,向小园以可怕的速度变老,未及三十,已显出老相。某天他看见她阳光下微微暗沉发黑,不知怎的,想起当年舞厅见面,灯下她近乎惨白的皮肤。后来向怀上了第二胎,九个月后平安生产,虽是女娃,但他如释重负,况且模样漂亮,人人见了都说第一回看到刚出生的婴儿这么白净,又是瓜子脸、大眼睛,长大肯定是个女明星。

然而到底没有留住,一场稀松平常的感冒遇上庸医误诊,短短几天就没了呼吸。他还记得周文雯哭着说:可能是缘分浅,留不住,就跟那时候牛儿一样。此后向小园脾气开始变坏,多数时候他尽由她闹,后来他越来越懒得同她吵架,向小园偏执得不可思议,一面斥责他搞坏了她的身体,一面咬定他覃家人的升迁都靠向兴贵的提拔。稍微不顺她心意,她便叫嚣“没有我爸哪有你们覃家的今天”。他从不否认向兴贵的出力,但她将他全家努力全归功于自家父亲,又把所有罪过一概归结于他,两边区别对待,耍尽小姐脾气,就实在不可理喻。她的父母是父母,难道他的就不是?

越往后,向小园开始动辄撒泼,理由是,他再次食言,不仅不愿负起为人女婿的责任,甚至连表面文章也不愿做全,比如某次,搭车回金顺老家,他故意坐在离向兴贵和周文雯最远的位置,全程不闻不问,让她看着寒心。向小园秋后算账的数量越多,他越想远离,并且,他也着手计划着远离。他将大部分工资留在手里,小头上交给向,向若问起,便一口咬定只有这些。他们吵架时几次说过离婚,向不用多说,他言明尊严被毁,想要改变现状,眼前看来,只剩离婚一条路走。

但生活常常荒诞,忽然铺给他第二条路:人人以为再难怀上的向小园,居然又有了消息。周文雯大喜过望,将之视为扭转他二人婚姻的关节,不惜放下恩仇,从金顺请来她最厌烦的向家二妹照顾饮食起居。向当时的身体已经差到极致,堂姐为她平安生产,用尽一切方式。他自然有所期待,为此各种容忍,典型如三伏天,三十八度高温,堂姐不开空调,连风扇也不许开大,三片风扇转得比秒表还慢,从此他都拿蒲扇取凉。几番折腾,向小园尚未如何,他倒先脱了层皮,终于挨到临盆,不想又有状况,医生看了一眼,坚称顺产不行,必须剖腹。母亲到底希望顺产,反复争取,以致和周文雯争吵起来,险些在医院失态。最后仍是剖腹,产下一个女儿,皮肤黝黑,头大脸大,丑得不敢多看,唯有眼睛大得出奇,勉强能算一个优点。

他早已做好退而求其次的心理准备,想向小园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也许会是一个不错的母亲。现实是覃今虞的出生如激素,向的性格一天比一天急躁,稍有违反她心意的举动,立马招致长达数小时的埋怨。他未察觉覃今虞不适,她弄脏的裤子没有马上清洗,每逢诸如此类的事件,向小园便骂他又懒又坏,油瓶倒地也舍不得扶。结婚不过几年,他疑心过了半个世纪之久,只因向小园的变化之大,险些让他不敢相信,这是当初那个低眉顺眼的女人,或者说,她本性就是如此,只是惯会隐藏。

与此同时,母亲看向小园的眼神有了变化,自覃今虞出生,不止一次在他耳边倾诉她的遗憾。她说,咋回事,你姐姐生了个儿子,你弟弟也生了个儿子,到你这里就生了个女儿。他只好说,第一胎是个儿,可惜打了。母亲说,早晓得后头都是女,当初无论如何都要留下。又说,还不是向小园害怕,硬是要打,不然现在儿娃子都好大了。

遗憾归遗憾,他和向小园都是公职,注定只有覃今虞一个女儿,况且以向小园的身体,难说再有喜讯。然而母亲每次见他都要念叨,次数多了,他也恍惚自己当真失去了一个儿子,他承认,母亲对待孙女和孙子的态度有所区别,但因老一辈观念传统,并非她刻意针对。向小园却不依不饶,一次她骂母亲黑心:你妈都不晓得把今虞抱进屋子里面睡,就那么丢到椅子上,我一进屋就看到窗子大开,十二月份,她不怕自己孙女出事啊?他问母亲,母亲也委屈极了,说是当时在打麻将,覃今虞想睡觉,自己爬到边上拼了两把椅子,谁都没注意。闻言他心里清楚,说严重也不严重,只是人没用心。

他和向小园离婚在2000年,世纪之初,覃今虞出生的第五年。说定是在一个秋夜,他同父母一起,与向小园家中几人对峙。向把客厅所有顶灯打开,光大亮,每个人的表情照得分明。他说离婚吧,这种日子真是过不下去。她冷笑,说,你覃家不就想要个儿子吗,我成全你。

他想说不是,至少不全是。覃今虞虽然是个女儿,但毕竟亲生,他也不是不喜。说到底,根源还在向小园的偏执和易怒,但他知道,他已无法与向小园沟通,她如果听闻,也只会咒骂:你们覃家一个个白眼狼!还在骗!

他们协议房子一人一半。他不顾母亲反对,向法院申请了覃今虞的抚养权。覃最终判给母亲,他于是将归属于自己的那一半房子都交给了向,算作提前拨给覃今虞的生活费。临别前,他告诉向,如果哪天不愿照顾今虞,他愿随时接过抚养。

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他未再联系向小园。偶尔向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往往是覃今虞向他要钱不得,把电话换到她的手上。覃七岁之前,曾来家中玩过两次。第一次相安无恙,第二次来时他恰好有事,请弟妹照顾,本意让她和兄弟玩耍,但等工作结束,到弟妹家时,三个小孩全部在哭。他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弟妹脸色铁青,最小的骐跃要他抱,边哭,边指覃今虞。他问她怎么回事。她沉默良久,只说,不是我,此后再也没有来过覃家。此后,每逢出现,她都如讨债的债主,极尽口舌之利向他要钱。他有时会给,有时顾及不上,尤其刚离婚那几年,他净身出户,糊口艰难。迫于没有房子,在父母家借住两年,平时见人,也都小心谨慎。直到遇见邱美莉再婚,他才摆脱寄生父母的窘迫,逐渐站稳脚跟。时至今日,邱美莉仍会以此挟威,历数她既是头婚,购房又出大头的恩德。

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关于向小园的消息只有一条,内容来自他们共同的好友姚敏。当时离婚不久,她自觉负有传信的义务,一见到他,就鬼鬼祟祟地发问:你晓得向小园现在哪儿不——调去简州市了!他只得推说两人已经离婚,为现今家庭好,以后再有向的消息不必特意告知。再后来,他接到覃今虞的电话,说她跟着向小园的工作调动,转到简州中学念书。她说:“进实验班要交择校费,六千块钱,你和我妈一人出一半。”他莫名其妙,说:我没钱。心想,母女两个算盘打得精,平时不闻不问,只在要钱的时候积极。覃今虞忽然声泪俱下,小声说,她和向小园的情况非常艰难。她语焉不详,他也不接这茬:比艰难,谁能比他当初更艰难,覃今虞跟着向小园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尝过真正的苦日子。向的情况他最清楚不过,她喊辛苦,世上就再没辛苦的人了。僵持片刻,最后覃说:我晓得,你们覃家人都是白眼狼。他立即意识到,覃正在和向小园合体,难怪他后来连覃的电话都很难接到。当时秋池还小,四处都要用钱,覃最终没从他这里要到。他以为就此安生,不想某天,突然接到法院传票,便知向小园的极端仍未改变。他又一次在法庭上面对向小园一家,和多出来的一个覃今虞。

工作稍有起色,父亲在这时确诊尿毒症,邱美莉说,爸爸年纪大了,别让老人太痛苦。他明白她的意思,但不吭声,坚持了一年多,把能借钱的朋友又再跑了一遍。最后一次手术在成都,他和姐夫陪着。术后醒来,父亲望着他,问:你好久把今虞接过来耍?他愕然:爸爸你在说啥子?她跟到她妈,都好多年没见了。父亲说我晓得,就是觉得,唉,觉得小园还是好的,当初不该让你们离婚。又说:要是有机会,你和今虞多走动一下,毕竟是你女娃子。他说,晓得,等爸爸你病好了,就把她接过来耍。到底是没等来这个机会。他以为葬礼上覃今虞会来——毕竟是她亲爷爷,但同样没有等来。

再见面,要到覃今虞高中毕业,他大姐想和覃取得联系,他欲言又止,大姐瞧他一眼就知他的顾虑,说,你瓜不瓜,这么大个女儿不捡到啊。他终于头一次主动给向打去电话。他说,喊覃今虞过来一起吃个饭嘛。向说,你打她电话自己问。还有,她不姓覃了,姓向。他打给覃,她问,在覃家吃?我不去覃家。他说,不在家,去馆子吃。

席间,母亲坐覃身边,边给她夹菜边说:今虞是不晓得,奶奶年年都在想你,可惜你妈妈不让我们见你。母亲说的并非假话,覃却扑哧笑了,他莫名觉得尴尬。心想,覃的变化咋这么大,小时候腔都不敢开,现在都会嬉皮笑脸了。他截住可能发酵的势头,说:你现在大了,懂事了,以后多来看你奶奶,你弟弟——今天没带过来,平常就跟他说你有个覃姐姐,读书凶得很,你要向你姐姐学习,考个好大学!弟妹也帮腔:对头,我们都盼到你来,一家人还是应该多走动!弟妹拍拍覃骐跃脑袋,又说:这是你堂弟,还记得到嘛,你就这么一个堂弟。覃今虞笑笑,说,那肯定记得到。

饭后他张罗全家合影,本意让覃站骐跃身边,她往后退,表情突然怪异,这样子倒像他印象中的覃今虞了——当时竟想起这个。他只好解围:今虞挨到哥哥站嘛。她虽依然勉强,总算不再拒绝。事后大姐把她拉走,他跟过去,见大姐掏出红包,覃也毫不推脱,打开,仔细数了一遍,对他说:我还是不该来的。他记得她还小时,被接来覃家,和皓然、骐跃一起跟着他去成都动物园玩,她顶着香妃娘娘的帽子一路跑,最后停在沉睡的雄狮前,冲他笑嘻嘻地比了个V。那时她还不会拿现在这种神情看人,他问,她就脆生生地说,因为我是狮子座,我是小狮子!

还是小狮子的覃今虞是他记忆中最可爱的样子。

他自认已尽力,但之后,覃今虞仍不曾主动找他,直到向的死讯传来。据说头天就觉得不舒服,休息了半天;第二天下班还没事,晚上逛超市,和人在货架边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也没谁碰她,只是忽然就自己倒了。认识的人说起来都摇头:有病还是要早点治,向小园早两年就诊断脑萎缩了,一直拖到起,同事都不好说她,一会儿又头晕头痛,交代个啥子事情半天记不住,喊她退休养老嘛她又不干,说哪门都要供到女儿大学毕业。他听了不语,心里门清。不只脑萎缩,向小园一身是病,且都积压数年,治起来哪有尽头。他本意是去探望,但妻子不让,一段时间内把钱看得更紧,他只得作罢。

覃今虞突然将他打断,问:“你觉得问心无愧?“

话到这里,他也察觉,自己的确对她有所亏欠。其实本就不是不知,但太多时候,他自顾不暇,覃步步紧逼,不知他的生活同样如履薄冰,父母亲人,无人清楚他经历多少煎熬,人人都在向他索取,过去如此,如今更是。当下他无从说起,只能避开覃的话锋,说:“你不知道,我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候,等你为人父母的时候才能明白。”

覃哈的一声,满脸讽刺笑容。他觉得刺眼,说:“我不清楚这么多年,你妈对你怎样教育,但以我的了解和每次跟你的接触,我很明显地感觉到:你成长的过程缺乏爱和鼓励。我晓得你会觉得我没有资格教育,但事实就是:这会影响你的一生。”

她闻言收起笑容,许久没有接话。他想,或许覃能体谅,却在这时,听她慢慢说道:“我有一段两岁左右的记忆,很模糊,但很真实,我不小心把书柜里的红墨水打碎,当时怕你生气,我就骗你,说我的手被划破了。后来再想,那么拙劣的谎言,你怎么可能相信,在当时无非是装模作样,配合我的虚荣心。”

这次是他没有接话,因为她所说的内容,他全无记忆。

“所以我很难理解,你后面会变成那样,妈总说我是你亲生,你不会不管。现在想来,其实她对你一直抱有幻想,但我没有。所以在我看来,你和你刚刚说的爱和鼓励,没有半点关系。我可以肯定:你无数次地希望我消失,至少是远离你的世界。”

无人开口,屋里只有窗外飘来的歌声,外面的超市在放《心恋》。实际上,无论它放了什么,从那台音响里挤出都像吱哇的怪叫,但今天不知何故,还是那样残损的音质,让他想起过去爱听的歌曲,在那片音量分外张扬的滑稽音乐中,竟听出了微微的酸楚。

“当然,毕竟我是你女儿,你偶尔看我也会觉得可爱——我也只能可爱。那些有重量的东西你不会接受。但那些东西,对向小园来说,就是一辈子。”

覃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柔,底部却绷着一根细线,末端牵着他的心脏,她说话,带动他的心口发紧:“其实,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向你要钱,只是希望,从今往后,你当没有我这个女儿,我们两清。”

她笑了笑,眉眼第一次舒展开来,阳光透过浓密的枝桠洒在上面,金光跃动,有如洒在海面,让他一下想起了记忆中的那头小狮子。

覃今虞说:“恭喜你,覃一鸣,你终于可以摆脱我了。”

妻子打来电话,他解释完,走出单位,在一堆乱砖上坐下。院里长满了高大的杨树,枝繁叶茂,就是烈日当空的时候,投落下来只有清凉的绿光。他莫名觉得冷,将双手插在袖管里往中学坡走,自进入单位,这个动作他就很少再做。校门口的秋池看见他,跑得飞快,阳光跳进眼里晃得他昏昏沉沉,他又想起那个迎面撞破他眼球的泡泡。这次他终于想起,泡泡机是离婚前他答应买给覃今虞的礼物。在当时,她第一次玩,绕着他大笑奔跑,于是泡泡从他头顶穿了过去,晶晶亮亮,一个一个地坠向了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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