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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难终(短篇)

2022-08-15王明明

鸭绿江 2022年15期

王明明

1

晚风徐来时,水面泛起蓝色的涟漪。火烧云逐渐隐退,蓝色的河水倒映着墨色的树影,层层暗淡下去。滋滋两声,沿河的路灯一齐亮起,就像绽放在天空的烟花,把这一汪宁静的去处就这么点燃了。草地上席地而坐的大排档像过新年一样热烈着。一首情歌,几杯扎啤,这样的日子,林程说拿什么也不换。

啤酒一饮而尽,我把酒杯狠狠往桌上一坐,邻桌的男人与我对视了一眼,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我小声对桌对面的林程说,我算是看清苏妍的为人了。

苏妍是什么为人?那绝对是个记仇的人。

这要从我们的工作说起。

我在个区邮政企业的机关里做兼职出纳,苏妍是我的会计。她当然不是“我”的会计,而是单位的,但由于工作性质和单位的实际情况,财务这块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她是资深老会计,我是半路出家的新出纳,而且还是兼职。我本职是隔壁综合办处理OA 收发文的文书,因单位人手不够,才让我兼职做出纳。苏妍算是带我入行的师父,因此大家都喜欢称呼我为她的出纳,把她叫成是我的会计,这一叫,就把我们叫成了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

我的出纳工作大致有三项内容:第一项是每天上午通过电话一一登记各网点前一天的收入情况,特快多少、包裹多少、信函多少,分门别类,然后将钱从单位楼下的网点取出,去另一家银行入账;第二项是从每月中旬开始陆陆续续报发票、付钱;第三项也是最挠头的,我还管理仓库,每个月要给网点出库他们所需的各种单册,光金融这块就有存款凭条、取款凭条、绿卡申请书、打印纸、ATM 热敏纸等十余种,寄递服务那边还有特快套、公事信封、改退批条、蜡绳、胶带等一堆。这些都是在仓库里完成的。但有一样东西存放在财务室我办公椅身后的保险柜里,那就是邮票,出事就出在邮票上。

网点随时要邮票,我随时出。月底核对账本和实物面值时发现对不上了,少了三百块钱的邮票。毋庸置疑,一定是哪次忙得焦头烂额时邮票发下去却忘记登记了。我使劲想,想不起来。试探着在我组建的那个由我和各网点所长组成的“单册群”里问了一下,没人承认。或许他们谁领了票也忘了,毕竟他们也忙。我们区公司一共管着二十个网点,又不便大张旗鼓地一个个打电话问,再者说万一真是谁想故意整我,死不认账,打电话也没用。

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跟苏妍交了底,妍姐,没对上数,这可咋办?我想着这也不算大事,以前出过一次,苏妍找了张发票一鼓弄,就将这钱出了账。可没想到这一次她却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先是嗤笑了一下,然后坐在电脑前不吭声。电脑屏幕挡着她的脸,我预感到事情不妙。果不其然,过了快一分钟,她才说,那没办法,你只能自掏腰包把这块补上了。

我简直以为自己在幻听!我工作强度有多大她又不是不知道,上午在财务,下午回综合办处理文件,本来就是一人顶两人做事,拿一份工资,心里就不爽。好在老总和杨主任都还挺理解我这个原本就不是学财务出身的外行,对我挺照顾的,有点小错也能容忍,她这是要干吗?

正当我犹豫时,她竟得寸进尺、上纲上线了。不行,这事事关重大,我得去老板那儿请示一下。说着,她径直出了财务室。再回来时,她冲我摇了摇头,现在这块抓得严,你真得自掏腰包了。

我突然心凉了半截,老板虽说对我照顾,可哪个当领导的不都是和会计一条心嘛!我这个连临时工都能做的工种,哪有替我说话的份儿?

说到这儿,林程说,那你就给了吧,反正三百块钱的事。

三百块钱是不多,也就够我和林程出来喝一顿的。夏天一到,我俩就成了这家大排档的常客,平均每周都得来一次,雷打不动,啤酒配烧烤,优哉游哉。虽然我们工资都不高,可毕竟算世俗意义上的单身,平时花不了多少钱。可这压根儿不是三百块钱的事,问题是真憋气呀!

林程盯着我涨得通红的脸,给我杯里斟满,又给自己斟满,他举起杯说,你就当咱多出来吃了一餐饭花掉了。或者,他有些吞吐,就当你送我礼物了也行。说着,一饮而尽。

嘁!送你礼物?你以为我是你呀!林程倒送过我礼物,他知道我抽烟,不久前我过生日,他就送了一个挺漂亮的充电打火机给我,为此我当然回请了他一顿。他的生日我没送过,最多请他喝一顿就是了。我说,我可没那闲心,要送也送个美女嘛!我往邻桌看了一眼,那个有些眼熟的男人对面正坐着一位美女——身材娇小,卷发裹着小圆脸,一副洋娃娃的模样。酒劲一上来,她的影子在我眼前影影绰绰,那男人的影子同样影影绰绰。

那个就不错!我眼神瞥向邻桌。不过就是,胸太平了,简直是“太平公主”。我装出流氓模样,故意气林程,显然阴谋得逞。林程不看我,当然更不看邻桌的女孩,他又给自己倒满一杯,一饮而尽。接着,他干脆拿起酒瓶对嘴将剩下的半瓶酒吹掉了。

我瞪他。他仍旧不说话,将我身前的那碟花生米拽到自己身前,一粒接一粒吃了起来。

夜色渐浓,大排档仍旧叮叮当当,门口处,炒勺在师傅手中颠上颠下、左摇右晃。客人依旧络绎不绝,吵闹声穿越弥漫的烟火袭来,我的太阳穴疼得更厉害了。

我断定昨晚那一幕并非做梦。睡到三更半夜时,迷迷糊糊中,我的房间门被推开,黑影站在门口良久后,慢慢走了进来,他双手握于胸前,在我房间里来回踱步,心事重重的样子。接着,他在床脚坐了下来,呼吸很重,还叹了几口气,他似乎试图拉扯我的被子,我下意识地猛然翻身,将被子压在了身下。

2

我和林程的聊天话题永远避不开一个词:怀念。没错,我们共同怀念十年前企业新闻宣传的大环境。那时候,集团公司每年都会举办一次通讯员培训班,为期半个月。各省分配指标,将从事新闻宣传工作的人网罗到一起,接受教育,交流互动,共同提高。

一个炎热的夏天,在南方某海滨城市,我第一次见到林程。他在与我生活的城市有五百公里距离的邻省工作,是他们省派来的参会代表。那次会议,他最后一个赶到,确切地说,领导已经在主席台上做开班讲话了,他才弯腰弓背、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我旁边,示意我把椅子往前挪挪,否则他进不去。一看他背着个大背包,我干脆站起身,将椅子推到桌子底下,给他留出足够的空间。他挨着我坐了下来,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二十出头的样子,又瘦又小,皮肤挺白,脸上却不甚干净,零散分布着一些青春痘,皮肤看上去坑坑洼洼,显得有些苍老。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圆框眼镜,又多少透着点弱弱的卡通味道。真是个矛盾综合体。那利落的短寸发型和复古的国风短衫,又将他变成了一个颇具民国范儿的人。没错,他确实一脸文气。

事实证明,这一判断是对的。在我们那期颇不专业的通讯员队伍中,他是最专业的一个,他的笔名经常出现在我们集团报纸的头版。倘若出现在别的版,也一般是头条,是篇幅最长、分量最重的那篇大稿子。

我们那时住单间,林程住我隔壁。闲暇时,在其他学员都相约去看海、逛街购物时,他总是闷在宿舍里写稿子,写累了就挎着他的单反去楼下,在院子里拍照。晚饭前后,他也经常到我宿舍坐一会儿,喝茶、聊天。聊起写新闻,他的眼里总是迸发出和我们不一样的光,那是由衷热爱一项工作,将其视为毕生事业的光。那光令他有些鹤立鸡群,不仅在我们那群人中鹤立鸡群,就是在整个企业里也是。他说我们集团的报纸办得太不专业,企业的宣传工作也太不专业,那时他已经萌生了辞职的打算。

我们当然也聊别的,聊各自的生活。当得知我没有成家打算时,林程的眼睛里透着温柔和惊喜,像是找到了知音。我是个单身主义者,我不会再结婚了。他说“单身主义者”和“再”这两个字眼让我一惊,他的意思是他结过婚,离了,这辈子都不会再结婚。但我还没想一辈子的事,我只是没打算在二十几岁时就被婚姻和家庭框住,即便我的父母总是委婉地提醒我到了该找女朋友的时候了。林程比我年长三岁,这种感觉他能理解。在我们那期培训班里,单身且住同一楼层的就我们两个,从那时起,我的宿舍就成了他下课并写完稿子后的主要栖息地。

有一晚,某同学密谋了一场牌局,宿舍里还私藏了美酒,参与的人,茶叶、水果、零食,有啥出啥。为此,我特意去培训学校外的超市买了一堆零食。正推开房门准备去参加聚会时,林程立在我门前,像是站了很久的样子。我告诉他聚会的事,叫他一起去,他拒绝了。我撇下他,拎着东西往走廊东侧走,他也没回宿舍,若有所失地绕到北侧的走廊,同样慢吞吞地往东走,走向电梯的方向。走廊呈长方形环形状,围出个天井。我和他等于走在长方形的两条平行的“长”上面,我就突然瞥向他,他的脸似乎有些红,我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未免尴尬,我再次喊了他,一起去玩牌吧?他摆摆手,脸更红了,就像刚喝过酒一样。

在同学寝室打牌喝酒的整晚,我都有点心不在焉,不知为什么。走廊里的那一幕像根植于脑海里一样,一直挥不去,甚至即便到了今天仍异常清晰。我看着那时的林程,心中莫名生出一些怜惜。

他的经历更让人怜惜。说怜惜也不对,是一种震惊过后的心疼。他出生在皖北农村,那是个贫困村,他竟然有七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他12 岁丧父,结婚那年丧母,母亲去世后不久他就离了婚。他从读初中就开始自己租房子生煤炉做饭。暑假时凌晨两点起来骑自行车去县城卖毛豆挣钱。有一次卖完毛豆中午骑车回家的路上车子扎了胎,推了一晚才到家,就因为中午在外面花一块五毛钱吃了一碗面被他妈骂。他七个姐姐中,只有五姐读到了小学三年级,其他姐姐都没读书,姐夫要么是窝囊男人,要么是好吃懒做喝酒赌博。有两个姐姐还生了好几个孩子,孩子中有聋哑人,还有视力有问题的。为了补贴家用,从初中开始,他就利用周末和寒暑假打工赚钱,几个姐姐几乎帮不上他忙。最终,他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个二本大学,毕业后考进了我们这个国企。

当然,最终他离开了我们这个企业。

培训结束后不久,他开始为自己的离开做打算,让我帮忙关注一些招聘信息。有一天,我将我们市日报的考编信息发给他,他竟然很激动。我劝他,我们省可不比你们省经济发达,再说我们市也不是省会城市,他却丝毫不在意这些,竟真的考了过来。

3

我醒来时,阳光已经照在窗台上,我仿佛置身水中,那些灰尘像浮游生物一样在窗台上弥散。林程坐在床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忙不迭坐起身,靠在床头,拉起被子,动作太快,双手撑床时,右肘有点疼。

我抬起右臂,胳膊肘处有一块淤青。正狐疑地边看边揉,林程问道,你还记得你昨晚是怎么回来的吗?

我的头还隐隐作痛,琢磨了一下,没想出所以然来。

林程说,你怎么喝点酒就这个死样子?

我突然很想笑,自从搬到我的出租房与我同住后,林程越来越粗鲁,不过,他的粗鲁表现显然又像故意配合我一样,与他的气质不伦不类。

林程说,昨晚喝到最后,你非说人家邻桌那男的瞪你,要找人家算账,要不是我拉着,你差点冲过去跟人发生冲突!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不会吧!我似乎想起了什么,我应该是冲那美女去的吧?

林程说,美女?真不知道你什么眼神,那女的没五十也四十多了。穿得花里胡哨,装得像个小姑娘似的。

我不再跟他纠结这个,没意思。他从不像其他男人那样热衷聊起关于女人的话题。我们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现在的我也没办法不承认自己可能同样是个单身主义者。

不过,林程的话有可能是真的。经过一整夜,酒精被代谢后,回忆起昨晚邻桌的那个男人,我感觉他有点像苏妍的老公。但我不敢确定,他和那个偶尔开车来单位楼下接苏妍的男人有几分相像,可毕竟我也从未正式见过苏妍的老公。他一般坐在车里,车子不熄火,车窗半开着,只能看到侧脸。

我脱口而出,那个人会不会是苏妍的老公呢?

你昨晚也一直这么絮叨来着。林程说,你的意思,苏妍之所以针对你,是因为买房的事儿?

我点点头,这不明摆着嘛!

我们一直商量着要买套房子。最初这想法是我的父母提出的,他们屡次催我相亲都无果,买房的事却未因此怠慢。先买吧,别等结婚了,现在房价涨成这样。我妈说。

按我妈最初的想法,付个首付,剩下的贷款慢慢还。可在了解到按揭利息后,她又心疼多付给公积金的那些利息,问我能不能跟朋友到处借一借,她在老家也跟亲戚借一借,干脆别贷款。那个当口,林程突然倾其所有,说,要不咱俩合买吧?

我大约能明白他心里的想法,可我不敢多问,只说钱算我借你的,我攒够了就还。林程就说,咱俩现在能合租房子,为什么不能合买房子呢?如果你以后要成家,咱就把房子卖了分钱不就行了?或者我搬出去,你补钱给我。当然,或者你搬出去,我给你钱。话音一落,他突然又有些悲伤似的。

林程的话在理,我无从反驳,但心里却并不打算照做,我想到有朝一日我的父母会搬来与我同住,那多不方便?既然已经预料到后来之事,那现在就没有合买的必要。可是,我无法在一个从小就以半孤儿的身份长大的人面前提起关于父母的话题,不想让他因此难过。

他刚来我们这个城市时,一个人在市区租房住,没住多久,就嫌租金贵,搬到区里与我同租。他每天往返上下班,路上就要在公交车上花费两个小时,他却乐此不疲,说那两个小时恰好是发现新闻线索、思考如何写稿的最佳时间。他既然愿意,我不可能拒绝,毕竟,他在这里没朋友,我也几乎一样。

说买就买,付款的事到时再说,看房必须提上日程。整个春天的后半段,看房子占据了我和林程大部分的周末时间。新开的楼盘虽不少,可考虑到我上班是否方便,还有他上班是否方便,以及楼盘周围的环境和设施等,选来选去始终没定下来。那天,售楼小姐带着我俩从工地上回来,刚一进售楼处,就碰到了苏妍带着孩子在大厅玩耍,我摘下安全帽上前打招呼,向苏妍介绍这是我朋友,帮我看房的。苏妍点头示意,见过,她说,以前在你办公室里见过。我才想起来,那一次,林程和苏妍确实见过。

真没想到,苏妍的老公就在那个楼盘做财务工作,她那天是带着孩子去玩,不巧她老公正在开会。得知我要买房,苏妍很热情地让我们跟她一起等她老公下班,让她老公详细介绍一下,她甚至说我们可以晚上一起吃个饭。

事情多少有些尴尬,出乎了我的预料。买房这事我没打算让太多人知道,尤其是有利害关系的人,其中必然带来诸多不便。人家这么热情,倘若我没买,岂不是闹得很不愉快?我只得找个理由拒绝了她。实际上,那套房子我也确实不太中意,主要问题是只有一个卫生间,我本打算买三室二厅的。林程却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他觉得一个卫生间完全不影响生活,再说我们已经看了很久,难得碰到一套其他方面都很满意的。他劝我,别再犹豫了,房价一直在涨呢。有你同事在,说不定会给很多优惠。

即便如此,我仍犹豫不决。买房是大事,尤其对于不富裕的人家,万一买错了怎么办?

林程也不好多说什么。事情就这么一直拖着,始终没确定下来,我们也还在继续看其他的楼盘,想必苏妍也知道了这事。

售楼处的不欢而散大约折了苏妍的面子,以至于那之后苏妍看我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甚至不想看我似的,面对我时就如同对着空气一样。我感觉她打心眼儿里鄙视我。

4

因为买房子的事,我差点患上神经衰弱,乃至经常苦恼得失眠。没过多久,我发现,我在单位里似乎还产生了绯闻。究竟是否属实,我并不清楚,只不过我能明显嗅到一丝怪异的气息,大家背地里都在议论我。只不过,并没有人准确地告诉我大家在议论你,更没人跟我透露他们在议论什么。这大概是一个外地人不得不面对的尴尬。我渐渐产生一个极不好的预感,这事八成是拜苏妍所赐。我回忆起售楼处的那一幕。我想,苏妍或许不仅仅因为我没买她老公单位的房子而记恨我,她可能盯上了我和林程的关系。那天,她刻意提到,她见过林程,噢,对,没错,她是见过林程。

那是林程刚来到我们市的一个周末,我在单位加班处理一项工作,林程来找我。我坐在电脑前打字,林程的屁股半搭在电脑桌上,双手插在裤兜里,双腿交叉,挨着我的椅子,面对着我聊天。那天大周末的,办公室就没关门。谁承想,聊着聊着,走廊里一个人影闪过,林程略显局促地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没一会儿,突然电脑里的文档出了个什么问题,我询问林程,他就又起身帮我弄,右胳膊自然地搭在我右肩膀上,两个脑袋离得挺近,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苏妍却突然进来了,她甚至咳嗽了一声,把我们吓了一跳。我来复印个东西,她说着,径直走到复印机前。林程收回了右臂,往外靠了靠,是这个问题,你看,这样就好了。他边操作鼠标,故意很大声地说着话。我下意识地往右挪了挪椅子。

苏妍继续复印材料,她似乎要复印很多。林程弄好后,只得直起身,站在另一张办公桌前,有些局促似的。等待复印的苏妍走到那张办公桌前,从桌上拿起一份报纸,百无聊赖地翻。我只好站起身,对苏妍说,这是我朋友,在我们日报社工作,记者。这是我会计,叫妍姐吧。

妍姐好。林程点点头。

苏妍也示意了一下。

莫名其妙地介绍完,气氛好像变得更加尴尬了。多年来,作为外地人,我在这座城市几乎没有朋友,更是从来没有人来办公室找过我。一瞬间,我的心虚被这个年长我十岁的女人看在眼里,她放下报纸,似笑非笑的脸部肌肉迫使她的下眼睑往上挤了一下,眼睛变成半眯的状态,眼神中掠过一些异样的内容,虽不易察觉,却被我捕捉到了。苏妍解释似的说,我来加个班,有点事没弄完。说着,她将复印好的资料拿在手里,说出一句,不打扰你们了,人就退了出去。她甚至还将原本敞开的门稍微拉了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那句不打扰你们了,使我确信她话里有话。林程说得对,有一次喝酒,他严肃地抛出一个似乎无解的问题,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就一定要找女人结婚?为什么小孩子时哥们儿兄弟勾肩搭背就没什么,甚至一起相约上厕所都正常,现在就会被异样眼光对待?我摇摇头,无法回答。

一开始同意林程搬来与我同住,我更多是考虑我租的房子是个两居室,闲着也是闲着,找个人帮我分担一半的房租,挺好。再说,还是个在同行业干过同样工作的旧友,何乐而不为呢。林程真的搬进来后,我从一个人生活变成两个人生活,一开始稍微有一点不适应,渐渐地,就像一块冰被一团火给烤化了,我发现了林程的好。我们有共同的爱好,一起聊新闻写作,一起看电影。我们性格也像,都是喜好安静之人。最重要的,他心细,会照顾人,像个兄长一样。他的工作时间灵活性大。有一次,我下班正愁不知去哪儿吃饭,他的短信就发来了。他竟然买了电饭锅和电磁炉,买了米和菜,在我们的出租房里开了火。他做菜的手艺还不错,以至于从那时起,经常是我下班回去时,他已经将好几个菜摆在了桌子上。林程是个爱干净的人,几个房间从来都是他主动打扫。有时候,我太懒不爱洗衣服,就觍个脸将外套也扔给他,用一根冰棒或一杯咖啡贿赂一下他,他总是乐于帮忙。渐渐地,我习惯并喜欢上了这种日子,甚至每天下班上楼前,我都会在楼下看一看阳台晾没晾衣服,据此猜测他是否先于我到了家,倘若那里挂满了衣物,我就尤为心安似的。

我想,苏妍的异样眼光也不无道理。林程不远数百里,跑到我的城市生活,这件事本身就超越了一般人的理解。我如果不清楚他来找我的目的,如果能打心里认可他这一举动,那我为什么要尴尬呢?

5

我说,那个男人一定是苏妍的老公。

林程说,然后呢?

可那个女的不是苏妍!

然后呢?

我说,我要报复苏妍。

对于我试图报复苏妍这事,林程一开始很不理解。他劝我,不要因为区区几百块钱的损失就跟同事结梁子。可显然,这已经不是几百块钱的问题了。谣言四起,我将如何在单位立足?作为一个外地人,我逢人满脸堆笑,做事认真刻苦,总是助人为乐,我已经花了那么多年慢慢融入既定的单位同事圈里,却因为苏妍背后散布关于我的事,我所有的经营都将毁于一旦,我的好口碑可能彻底崩盘。我进而想到,一开始老出纳退休时,就是苏妍跟领导建议让我兼职出纳的,她说我做事心细,然后我就陷入了拿一份工资做两项工作的处境。不仅如此,苏妍还和我综合办杨主任之间的关系很微妙,说白了就是很不对付。杨主任作为一位女领导,原本就对我兼职出纳略有微词,可她的意见显然在老总那儿没起到作用。我兼任出纳以来,自然而然成了这两个女人间明争暗斗的一个工具。杨主任打心眼儿里认为出纳工作没有文书工作重要,但凡我在财务室待久了,她就会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叫我回隔壁,给我分派工作。她经常是没事找事,可能仅仅让我帮她复印一份材料或者倒一杯水。苏妍同样如此,倘若我在财务室的办公桌上尚有未完成的工作,她干脆直接扯着嗓子喊,整条走廊都能听到她的咆哮声。她甚至会跟我打听杨主任的事,譬如杨主任找我干什么,杨主任正在办公室做什么之类的。如果我将一半以上的心思放在了综合办文书工作上,她就会提醒我注意。她还会在我面前说杨主任的八卦。也正因如此,我有十足的理由怀疑,我在单位的处境,就是拜这个喜欢说人八卦的女人所赐。

林程思虑良久,还是决定和我站在一起。他并不觉得这件事多么有趣,甚至他觉得我有点龌龊。我知道,我一定令他很失望,可他还是决定和我站在一起。他不会袖手旁观。我想,我们都太无聊了。

由此,我和林程开始了一段守株待兔式的生活。每天下班,我们都会来到那家大排档等待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出现,我俩各戴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慢悠悠地吃晚餐,一餐饭吃两个小时甚至更久。林程将相机放在他的帆布斜挎包里,再将挎包放在桌角上,这样能在不被发觉的前提下很轻易地让镜头从包檐处露出来。林程原本想用手机,我却坚持认为单反的清晰度更高。

一天,两天,三天……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周,在我们差点就忘记了我们所进行的究竟是一件什么事的时候,在我们差一点就放弃的那个周五的晚上,我们吃完准备离开时,那个男人竟然出现了,同时出现的还有那个女人。他们坐在跟上次一样的位置上,就连身上穿的都是跟上次一样的衣服。

我示意林程把握机会,多拍几张男人和女人亲密的画面,当然,要能看清男人的脸。

林程偷摸按快门,一会儿一下,不忘用吃菜或喝酒来掩饰右手的动作。拍到最后,相机竟然没电关了机。气人!我埋怨他,还专业记者呢,都不记得检查一下相机电量。林程被我弄得极其不爽,谁料到他们今天会来?这破相机我都用了一周了。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何用,拍到几张用几张吧。

往回走时,天空飘起雨来,淅淅沥沥的,我们都有点失落,那是在埋怨林程的偷拍技术不行过后的另一种失落,一种阴谋得逞后的巨大空虚感。我们没带雨伞,只能沿着一个个店面的招牌底下走着。林程走得很慢,他护着怀里的相机,又像是因我的埋怨而满腹心事。果不其然,走了一半路程,他就唠叨起来,他嫌我的做法龌龊,说他看错了人,那意思他不远几百里过来不是为了这个。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吼道,够了!你难道不是为了工作吗?那你是为了什么?你敢说吗?我告诉你,没人让你过来找我,我也从没说过我是个多么善良的人!

林程不吭声了,他没有抛下我,而是继续跟在我身后,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知为何,我心中突然想到那句“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的诗,毫无来由地。

进门后,我一声不吭地走进自己房间,将门反锁,站在落地窗前抽烟。不一会儿,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响,另一个房间的门也关上了。那响声简直振聋发聩,使我猛然意识到,我的困境是由我自己造成的,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把那条招聘信息发给林程,不该把林程引到我的生活中来,他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苏妍也是自找的,她从一开始就不该跟领导建议由我来兼任她的出纳。我们都给自己设下了局,这局最终将我们自己困住,困得死死的。

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脑子越来越乱。想到刚才毫不留情地发火,我突然有点担心,这么久以来,我们从未碰触过这一话题,我们都在谨小慎微地隐藏着什么,没承想到头来被我这么轻而易举地戳穿了。生活变成了一只泄气的气球,干瘪得异常丑陋。林程应该会搬走吧?没错,我竟然有点担心他会不会从这个房子里搬离。想到这里,我有些伤感。我小心翼翼推了他的房门,竟没锁,走进去坐在他床边。被窝鼓鼓的,他连头都不露在外面,他习惯蒙头而睡吗?我想从头上掀开他的被子,又不敢,坐了好一会儿,手竟情不自禁从被子下方伸了进去,指头触碰到了一块皮肤,像是凸起的脚踝骨。

天哪!我在干什么?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吗。我为自己的行为而懊丧。我急忙从他的房间退了出来,坐在自己屋里的地板上气喘吁吁。

6

次日一早,林程还没起床,我就从他放在客厅的相机里取出了相机卡,导出了电子版照片。还不错,起码有三四张很满意,接着我去楼下洗了快洗。照片洗好后,我叫了顺丰快递,将照片以匿名的形式寄到我单位财务室,苏妍收。这么一来,周一一上班,她老公出轨的相片就会出现在她的办公桌上,那一定是比传我绯闻更大的爆炸性新闻。

做完这些,我身心轻松,却并没有料想的得意,甚至也有些看不起这样的自己,进而再一次跌入了失落的谷底。可不能否认的是,事情已然发生,这一切,我都那么认真地做了。

可万万没承想,周一一整天,苏妍都没来上班。我有个付发票的问题打她电话,也没人接。黄昏时,好几个办公室的人都聚到了综合办杨主任的办公桌前窃窃私语,不知又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我早已习惯了这番场景,也懒得打听,这场景对于有轻微神经衰弱的人来讲如同幻象,我干脆当自己是个完全不属于这个单位的局外人。可没想到,那几个人刚走出办公室,杨主任就喊我到她身前,对我说,苏妍的老公走了。

去哪儿了?

唉!杨主任叹了口气,死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双眼看着杨主任,却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昨天夜里出车祸,没抢救过来。可惜,那么年轻。

我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杨主任问,你要不要包礼?如果要包的话,我们商量包在一起,我们这边的习惯是要包单数再出个头,我们商量包301元。你看如果合适就放一起,如果不合适你单独包也行。

我单独包吧。我说。

据杨主任他们讲,周五那晚,苏妍的老公去隔壁地市参加朋友聚会,喝了酒,本想在外过夜,苏妍却死活让他赶回来。在电话里,苏妍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让她老公务必赶回来陪她,结果,在路上就出了车祸。到医院抢救了几十个小时,最终还是没抢救过来。

我心里满是狐疑,那个大排档的男人究竟是不是他呢?这个问题或许注定不会再有答案。

去苏妍家吊唁那天,是林程与我同去的。他在苏妍家楼下的路口等我,没上楼。

苏妍家住在区里最有名的洲下社区,洲下是一所重点中学学区,也是这一片最老旧的小区。我没想到,她老公是卖房子的,她家竟然住在这里,可能是为了孩子读书吧。灵堂就设在苏妍家的客厅里。我进门后直接跪到了遗像前的垫子上,更直接的原因是房门和遗像之间仅一步之遥,不容许我有过多的动作。从哭声的哀婉与声调的高低变化中能判断出那时有无数双吊丧人的眼睛在头顶打量着我,他们传递出的信息无疑是,这是一个生人。我确实是个生人,在本地人眼里一个不会说本地话、不爱吃牛杂的外乡人。即便在这里待再久,都只能是个生人。我压低了声音对苏妍说,我来给大哥烧个纸。说着,我试图去够烛台旁边的黄纸,手一颤抖就抓散了一沓。这时,苏妍的手伸了过来,一边带着哭腔说,拿三张,只拿三张,语气跟往常指导我如何开发票、如何付钱一模一样。她要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该拿三张。虽然居于此地多年,我对这里的各种风俗习惯仍旧一窍不通。要了解一个地方、要做一个地方的人,实在是太难了。正感慨着,我忍不住抬头看了苏研一眼,一对肿得通红的小丹凤眼赫然长在一面白纸上,神情微弱得如一条落网之鱼。我有理由相信在从事情发生到现在的几十个小时里,苏妍早已哭过无数次,可能还晕倒过无数次。

烧完纸,我抬起头来,终于得空仔细打量起眼前的遗像,结果却有些失望。我根本无法确定遗像上的人是否就是大排档碰到的那个男人,遗像里的男人太年轻了,显然,那是一张多年以前的旧照,脸上洋溢着与苏妍完全不同的青涩,看上去甚至比我还显年轻。我想到大家之前在私下议论,说男人死得很惨,可遗像上的人那么白净,那么利落。

驻足良久,面对着男人的遗像,再想到苏妍的性格,我突然脑洞大开,会不会是苏妍已经接到了我的信,她发现了她丈夫的丑事,所以……天哪!我在想什么?难道我犯罪剧看多了吗?肯定不是那样,一定不是那样。他们都是那么普通的平头百姓,那么平常又认真地生活,都那么不容易。我突然意识到,我工作这么多年,苏妍并没少照顾我,可我呢?现在,这个女人失去了丈夫,这个家庭破碎了,这间房从此成了一个伤心地。想到这里,一股巨大的罪恶感将我笼罩,我急忙从葬礼现场逃了出来。

林程立在路口,百无聊赖的样子,情绪不高,他显然还沉浸在昨晚的不快中。

他跟我并排往回走,似乎想开口问什么,却终于没开口。

我说,就买那套房子吧!

嗯?什么?

我说,就买苏妍她老公工作的那个楼盘的那套房子吧,咱俩合买。

唔!都这么久了,可能早卖出去了。林程心事重重地说。

那就买同一楼盘,换一套。说着,我将右胳膊搭在林程的右肩膀上,就像两个小学生,两个小男孩。他没闪躲,我于是用尽力气,狠狠地将他夹在腋下。在我们背后,突然传出喊声,王军,你等一下。

是苏妍。她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哭得通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一脸疲惫。她说,我这几天可能都去不了单位了,财务的事你得多盯着点。

我点点头。

她看了看我身边的林程,又看了看我,开始有些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你俩好好的,真好!

妍姐,我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一种憋屈后的被理解让我变得很没出息。

苏研说,我知道单位里很多人说你,但我从没参与过,你相信我。我总觉得一切真诚的情感都是值得被尊重的,不是吗?我现在却没有了。说着,苏妍再次哽咽起来。林程掏出面巾纸递了过去。

她又突然想起什么来,说,对了,我有个顺丰快递到了咱单位楼下门卫,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没印象买了什么东西,你先帮我收一下吧!

我难受地说,好,你就别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