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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大河

2022-08-15林元

四川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苞谷海涛庄稼

□文/林元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船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

我上小学三年级音乐老师教我们唱这首歌时,我很骄傲地告诉同学们:“这是写的我家门前那条大洪河呢!”同学们信以为真,都用羨慕的眼光看着我。

这首歌当然不是专写我家门前的河流,但歌中景物,确实和我老家田家河坝的风光一模一样。田家河坝沿河两岸,是肥沃的良田,每当水稻扬花吐穗的时节,那稻花的清香便扑面而来,到了秋天,艳阳高照,秋风送爽,金灿灿的稻田里,仿佛黄金铺就。大洪河上,则是一片繁忙,船只川流不息:送公粮的、运煤的、卖农副产品的……去袁家镇赶场的大姑娘、小媳妇,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坐在船上。起风的时候,有的船上挂起白帆,七八个艄公划着大桨,那铿锵有力的号子声,响彻大河两岸。

袁家镇离我家只有三里地。大人们赶场从不耽误劳动,上午收工后,需要去街上买盐、扯布、卖鸡蛋的,一个小时就能把事情办妥。因而出生在田家河坝的男娃子俏得很。他们长相不管有多难看,娶的媳妇却一个比一个漂亮。谁家女子要是嫁到田家河坝,就等于从糠箩篼跳进了米箩篼。那些山里女子,不但不要男方一份彩礼,反而从娘家抬来许多嫁妆。当地曾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宁要河坝一块田,不要娘家一座山。是的,我们从不缺饭吃。吃鱼也方便。许多人家都有一条打鱼船,想吃鱼就提上网子往河边走一趟,不一会工夫,那鱼篓子里便装满了鲤鱼、鲫鱼、翘壳、乌鱼等。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而今,那个号称鱼米之乡的田家河坝,已变得十分萧条了。那些住在山上的人家,去外面打工挣了钱,早在镇上和城里买了房,谁还羡慕你那“一块田”呢?岸上萧条,水上也萧条,河里再也见不到船只了。那铿锵有力、韵味无穷的号子声也从此销声匿迹了。我们村原来有一百五十多口人,许多年轻人在县城、重庆、成都等地买了房,把全家搬走,老老少少就只剩下了十来个,种田的只有三户人家:六十五岁的周国光,七十岁的张友生,还有一个是村上出了名的“地牯牛”——八十三岁的贵田老汉。

前面两家只种一两亩田,够一年吃就行了,但贵田老汉的心厚得很,种了七八亩。本来他还想多种几亩,可儿子儿媳坚决不同意,气不过就把老爹种水稻的一块三亩多田用来打荒了。因为这事,他和儿子儿媳闹了几天别扭。他种庄稼真是种上了瘾,要是哪天不去地里干点活,就病恹恹地没精神,手脚肿胀,挺难受。有人便嘲笑他是条“地牯牛”命,一天只晓得在土里刨食。村上还有几个比他岁数小的老汉,早已不种田,儿女们每月给生活费,无所事事,便经常聚在一块搓麻将,或是坐在院坝里吹牛聊天晒太阳,日子过得很悠闲。

一天上午,贵田老汉又扛着锄到地里干活去。几个老汉看见了,便热情地拉他进屋搓麻将。

贵田说:“我不会哦!”

寿昌说:“不会我们教您噻!”

贵田说:“我不喜欢这东西嘛!”

“不喜欢搓麻将,那就陪我们摆龙门阵嘛!”光庆说着热情地给贵田递了根烟。

于是贵田老汉就坐下来陪他们摆龙门阵。

寿昌说:“贵田哥,我们这里就数您年纪大了,您见多识广,给我们讲个故事嘛!”

贵田说:“我哪里见多识广哩?一辈子就只晓得种庄稼。”

光庆说:“那就讲个种庄稼的事嘛!贵田哥,您是几岁开始学干活的呢?”

谈到种庄稼的事,贵田老汉立刻来了精神,自豪地说:“我八岁就跟父亲学栽秧了,那时你还没出世呢!”

“嗬哟哟!”六十七岁的远房侄儿国安十分惊讶,“贵田叔八岁就学干活了呀?现在算来您已经种了七十多年的庄稼了。”

“那还有假?你看我这把老骨头,再种几年庄稼也不会有啥毛病嘛。”

寿昌说:“贵田哥,您家几个粮仓都装满了稻谷,少说也够吃三四年吧?”

“可不是,”六十七岁的何青老汉劝贵田,“您看您家儿子志明,早就去城里享福了,您咋不去城里和儿子一块过呢?”

贵田道:“耍起不习惯嘛!”

寿昌道:“不习惯就学噻!开始我也不习惯,过段时间就习惯了。现在你叫我去种庄稼,反倒还不习惯呢。”

“是呀,贵田叔,现在种粮食又不值钱。您辛辛苦苦种一季稻谷,结果只卖块把钱一斤。你看那街上的萝卜、白菜还要卖两三块钱一斤呢!再说了,田家河坝的米没有以前吃起香了。现在我们都是买东北大米吃呢!”侄儿国安说。

谁知国安一席话不经意伤了贵田老汉种田的感情。他狠狠地痛斥侄儿:“国安,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真是‘人不宜好,狗不宜饱’!日子过好了就忘本哩!荒年的时候,你才五六岁,家里没粮吃,就吃观音土。早晨屙不出屎来,你蹲在茅坑喊爹叫娘地哭。我过路看见了,在地上捡了根小竹棍从你屁眼里一点一点往外掏,这事你难道忘记了?还有你夜里饿得睡不着觉,哭着闹着要吃羹,你娘哪有?你就把床上的铺草一把一把扯来扔在地上。听见你哭得很可怜,我在隔壁屋里还悄悄为你抺了两场眼泪,你晓得不?现在肚儿胀饱了就忘本了?真是个好了疮疤忘了疼的狗东西!”

国安被贵田老汉痛骂一顿后,满脸羞红,低垂着头,十分尴尬。见状,寿昌打圆场道:“贵田哥,俗话说,‘揭人莫揭短,打人莫打脸’。国安也是六十几的人了,您让他老脸往哪搁?再说了,现在党和政府不是号召我们要向前看吗?您咋老提过去的事呢?”

“提又咋哩?”贵田老汉很不服气,“我是教他不要过上好日子就忘本哩!你们一个个都向钱(前)看,那今后还有谁来种庄稼?寿昌,你也是七十几的人了,听你父亲说过嘛,新中国成立前,我们田家河坝有二十多户人,家家都种大地主鲁百维的田,三七分租。也就是一石谷地主得七斗,佃户得三斗。要是遇上收成不好的年份,交了地主的租子就所剩无几了。到了寒冬腊月,许多人家没粮吃,便拖儿带女地走出去讨口要饭了。现在政策好了,农民种田政府不但不收租,反而还给种田的人家每亩补助几十百把元钱呢!你们说,种田有啥不好?嗯?!”

在下笔写文前最好能写个简单的提纲,巧妙安排好文章的结构。多数可以写成总分总或总分的结构。文章事件的叙述要有头有尾,情节、章节的安排要有层次。如作文《那段温暖的日子》,先有一个总的点题开头,再选择几个生活中温暖的片段,最后再次点题,首尾呼应,结构浑然一体。

贵田老汉虽然表面是在教训侄儿国安,但有些话也分明是说给寿昌和光庆老汉听的。他们自然是站到国安一边。于是寿昌略带讥讽的口气说道:“贵田哥不是喜欢种庄稼吗?我那几块责任田您也拿去种了嘛!我也不收您租子,好吗?”

“我也有几块田正荒着呢,要不,贵田哥干脆一块拿去种好了。政府补助的钱我也不要,您自己去领就是了。”光庆慷慨大方地对贵田道。

贵田老汉听出寿昌、光庆说话带刺,回应道:“我是你们家喂的牛呀?你们一个个都当老爷去,让我来给你们当牛做马种庄稼,是不是?你们都晓得耍起安逸、舒服。我只担心今后没人种庄稼了,吃个球呀?”从来不骂人的贵田老汉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几个老汉沉吟了片刻后,寿昌说:“贵田哥正忙着呢,哪有时间陪我们摆龙门阵哟?您去地里忙活去,别耽搁了您活路!”

于是大伙不欢而散。

贵田老汉悻悻地从屋里走出来,扛着锄向地里走去……

“地牯牛”是我们老家对常年生长在地里的一种小虫子的叫法,书上叫什么,我不知道。它整天在地里刨土觅食,从不休息。叫人“地牯牛”,既带褒义,也有贬义。就看说话时的背景了,比如刚才寿昌说贵田老汉是条“地牯牛”就带有贬义。

贵田老汉来到了自家的苞谷地。夏至刚过去第二天,地里的苞谷已经披上了红红的缨须。还有一个月就能收获了。今年的苞谷比往年长得好。贵田老汉伸手在粗壮的苞谷棒子上拃了两拃,整整有一尺长哩!

这块叫“黄金宝”的土地,贵田老汉整整种了六十年,对它有着儿女般深厚的感情。那是一九六二年,中国的农民刚刚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按照当时政策,除了大集体的土地外,每人还能分到一分自留地,由社员自由种植蔬菜瓜果和其他农作物。贵田老汉便把这块地经营得十分精致,一年四季从不让它闲着。他留了两分地种蔬菜瓜果,剩下的五分地便种上了苞谷、小麦。

今天他是给苞谷薅最后一遍草。中午时分,贵田老汉便薅完了地里的杂草。炎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贵田老汉脸上冒汗了。为了赶时间,一上午他都没休息。于是他找了个地坎边坐下来抽支烟,歇口气。

望见地里的苞谷,贵田老汉算了算账,一年单是苞谷、小麦就要产四五百斤。这块地对他们一家真是功不可没。大集体的时候,当生产队分的粮食接不上茬时,就全靠这块地的苞谷小麦来接济。

休息了片刻,贵田老汉又来到旁边的蔬菜地。夏季,地里正种着丝瓜、南瓜、豇豆、茄子、黄瓜、海椒和西红柿等。可别小瞧了这两分地!每年种的蔬菜瓜果,贵田老汉全家都吃不赢,剩下的担到街上卖去,一年还能挣下一笔钱呢!儿子儿媳搬进城去住以后,仍继续吃老爹种的菜。听说孙儿一家也喜欢吃。尤其是孙媳妇丽芬,从小在城里长大,她特喜欢吃爷爷种的菠菜、冬寒菜和西红柿等,贵田老汉很高兴。因此这块地种的蔬菜,主要是送给城里儿孙两家吃。每隔十天半月,便由儿子志明回老家背一趟。

贵田老汉种菜,从不用化肥,他家有猪有牛,自家肥还用不完呢!现在城里各大超市买的蔬菜都是用化肥生产的。

此刻,地里的南瓜和丝瓜的藤蔓已经爬上瓜架了。那金黄色的南瓜花和粉白色的丝瓜花开得是那么娇艳迷人。现在还不是结瓜的季节,倒是那黄瓜和四季豆已经成熟了。于是贵田老汉摘了两条黄瓜、三把四季豆带回家去让贵婆婆做菜吃。

一天,儿子志明又从城里回老家摘菜了。吃毕午饭,志明又劝父亲道:今年这季庄稼收获后,就不要再种了,明年二位老人还是搬进城去和他们一块儿住。但贵田老汉就是不愿去城里住,一是担心自己种的七八亩田被打荒;二是去城里住解手不习惯。想起去年进城给儿子做生闹下的笑话,至今还让他很尴尬。去年,志明满六十,孙儿海涛在县城最豪华的大酒店包了二十桌酒席。吃毕晚饭,贵田老两口就住儿子家里。第二天早上,贵田老汉去厕所解便,卫生间里没有茅坑,只有一个坐式抽水马桶,他犹豫了片刻,才将屁股落在马桶上。在农村蹲了几十年茅坑的他,不习惯坐着排便。过了一刻钟,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排出一点大便来。又坐了半小时,想解却解不出来,干脆憋着不解了。找纸擦屁股,厕所里却没有卫生纸,说道,家里什么高档家具电气都买得起,咋个揩屁股的草纸都舍不得买呢?贵田老汉叫了儿子两声。志明推开门问父亲有么子事。贵田道:“你老子要揩屁股,咋个没纸哩?”

“爹,现在城里人解手已经不时兴用纸哩!”

“城里人不是很讲卫生吗?咋个解手不用纸呢?”

“爹,用纸已经落后啰,也不文明啰。”

“放屁!”贵田老汉生气道,“不揩屁股反倒还文明了不是?”

“爹,您不懂,这是电动智能抽水马桶,解便后用热水冲洗就行了,方便得很。”

贵田老汉心里道:用水冲洗那不把裤子屁股打湿呀?是哪个发明的这东西?不是要把人教懒吗?

志明却一个劲地夸奖用智能马桶的种种好处,还要亲自教父亲学会使用。贵田老汉不想学,固执地向儿子要两张卫生纸。志明拿他没办法,只好去饭桌上扯了几张餐巾纸给父亲用。贵田老汉从厕所出来,就闹着要回乡下去。儿子不解,说:“爹,这次好不容易把您请进城来,您就不能多住几天吗?海涛也说了,过两天他还要亲自来接您和奶奶去他家看一看呢!海涛在县城的高档小区买了栋花园小洋房,单是装修就花了一百多万。漂亮得很!”

听儿子这样说,贵田老汉更加紧张了。是的,这次住儿子家就让他很不习惯。出门进屋要换鞋,沙发也不能随便坐。要是去了孙子家,自己的手脚可能更不知往哪儿放。于是贵田老汉借口说农村活路忙,要回乡下干活去。志明知道父亲的脾气倔,再劝也无用,只好找海涛朋友的车把父母送回乡下去。

说心里话,贵田老汉还是很喜欢孙儿海涛的。他从小就聪明懂事,对父母和爷爷奶奶很孝顺。另外海涛读书成绩也好,高中毕业时便考上了西北某林学院。大学毕业后又回到本县林业局工作。五年后从林业局辞了职,和几个年轻人成立了“城镇环保绿化总公司”。他们对社会的发展和市场的需求很有前瞻性:如旧城的改造、广场兴建和小区的绿化等,正需要大量的花草树木。他们便租了两百亩土地专门培植各种名贵树木和奇花异草。现在大见成效,真是小树成林,花木扶疏。每天有不少客户向他们购买花草树木,生意是一天比一天红火。

时令又来到了小暑,地里的苞谷还有半个来月就成熟了。这个时候,地头和田里也基本没啥活路干了。但贵田老汉是个闲不住的人,他每天仍然要扛着锄去苞谷地和稻田里看一看。

傍晚时分,贵田老汉又来到了自家的稻田边。此刻,正是水稻扬花吐穂的时节,燕子穿花似的在稻田的上空捕食着昆虫,不时从空中传来几声喳喳的叫声。那长长的谷穗正齐刷刷地指向天空。再过十来天,稻谷灌浆以后,它们又将沉甸甸地垂下头来。贵田老汉坐在田埂上,望着眼前这片长势喜人的水稻,心花怒放。今年又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辰呵!这三亩二分稻田,少说也能收获四千来斤稻谷吧!

然而,当他抬头向四周望去时,喜悦的心情一下子悲凉起来。是的,田家河坝本有上千亩良田,而今大多都打荒了。田里的红花草、螃蟹草、牛毛毡、熟地草、荸荠草等长得十分茂盛,仿佛一片绿色的草海。贵田老汉心里怪不是滋味。老话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这宝贵的土地呀,咋个一下变得这样烂贱呢?

早先,贵田老汉家一直是租种大地主鲁百维的田。那时,他是多么渴望自家也有一块田啊!后来土地改革,他家分到了八石二斗谷的田和三石粮食的土。贵田老汉记得,当他从土改工作组同志手上接过“土地证”时,激动得泪流满面,夜里一晚上都没睡着觉。之后人民公社成立,农民的土地又收归了大集体。再后来,全国又搞起了土地联产责任制,贵田家又分得了六亩五分田和三亩二分地。那时,农民种庄稼的积极性真是十分高涨,比赛似的,庄稼一家比一家种得好。

然而随着形势的发展,越来越多年轻人和中年人都去外面打工挣钱了,也在城里买房了。农村种田的人越来越少。此刻,贵田老汉感到很孤独。他很想找村上几个老汉聊天解闷,可是他们对种庄稼早已不感兴趣。有天,贵田老汉去找还在种田的张友生和周国光聊天。谁知友生告诉他,这季庄稼收获后,他也不种田了,要去城里和儿子一块儿过。国光虽然不去城里住,但他告诉贵田,儿子儿媳也不让他种田了,说今后吃的粮食小菜等由他们给钱买。这样说来,村上就只有贵田老汉一个人种田了。他忧心忡忡地想:今后要是农民都不种庄稼了,粮食从哪里来呢?有人劝他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中国不是每年要向外国进口不少粮食吗?贵田老汉却鄙弃道:自己有田不种庄稼,靠买进口粮吃,人家老外不骂中国人是懒汉二流子呀?再说了,农民又有多少钱去买进口粮吃呢?望着眼前这片荒芜的田野,他的泪水忍不住流淌出来,最后哭出了声……

突然,从背后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贵田老汉回头一望,只见一位五岁左右的小姑娘,嘴里一边吃着棒棒糖,一边好奇地向他走来。贵田老汉不想与她说话,便立刻掉过头去。小姑娘却来到跟前,叫了声“爷爷”。贵田老汉只好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看见老爷爷脸上的泪水,小姑娘惊讶道:“爷爷,你哭啦?”

贵田老汉赶忙抹去眼泪,支吾道:

“爷爷没,没哭,爷爷是高兴哩!”

“爷爷和谁高兴呀?”

“爷爷和——和庄稼高兴哩!”

“爷爷,啥叫庄稼呀?”

“庄稼就是粮食噻!你看,这田里不就是长的庄稼吗?”贵田老汉怕小姑娘不认识,就用手指着田里的水稻说。

小姑娘看了看那片绿油油的水稻说:“不!爷爷,这不是庄稼,这是狗尾巴草。”

贵田老汉哭笑不得。是的,姑娘到底还小呵!她咋晓得啥叫庄稼呢?问道:“你是谁家的丫头?跑这里来干啥?”

“爷爷,我是刘洪宇家的丫头,家在重庆。今天是星期天,爸爸妈妈带我来这里看他们钓鱼呢。”

贵田老汉便向河边望去。只见公路边停靠着五六辆小车,有十几个大人果然在河边钓鱼。

过了片刻,贵田老汉回过头来问小姑娘乡下好耍吗?小姑娘说好耍,比城里好耍多了!贵田老汉问,乡下咋个好耍哩?小姑娘说,田里有野花、野草,还有蜜蜂、蝴蝶……贵田老汉本来还想和小姑娘谈点啥,但听她说田里有野花、野草,心里突然又有一种莫名的悲凉和忧伤,泪水差点又从他眼眶掉下来……

这时,一位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子站在不远的帐篷边呼叫女儿回去吃饭了。小姑娘告别老人后,蹦蹦跳跳地向她妈妈走去。

望着小姑娘的背影,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又弥漫在贵田老汉心头。是的,自从去年重庆到袁家镇的公路修好后,重庆到袁家镇只需半个小时。每天有不少重庆人来到河边钓鱼。大洪河的鱼纯属野生,又没人收钱,随便钓。此外,钓罢鱼后,有的人还要在乡下住一夜,享受田园风光的乐趣。他们便在昔日的稻田里撑起了几个蒙古包似的小帐篷。傍晚时分,那袅袅的炊烟便飘荡在黄昏的天空里。城市人真会享受生活呵!他们在城里日子过腻了,便来到乡下钓鱼玩。高楼大厦住够了,就到乡下住一夜。晚上,田野里又升起了一堆篝火,一群男人和女人便手拉手围着火堆跳摆手舞,歌声和欢笑声也不绝于耳。贵田老汉不知道他们那是在开篝火晚会,只觉得是在糟蹋良田,暴殄天物!

国庆节,孙儿海涛要带父母和儿子媳妇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三天前,儿子志明就给贵婆婆打了电话,并说这次不用麻烦二位老人,中午准备两个小菜就行了,其他吃的均由他们从城里带回来。贵婆婆觉得过意不去,还是给三岁的小曾孙昊儿炒了花生和红苕果。

上午十时许,海涛开着宝马回到了老家。下车后志明和媳妇便从后备厢里取出大包小包的东西来。除了鸡鸭鱼肉和海鲜外,还带了一袋泰国大米和一桶金龙鱼菜籽油。

取完东西,海涛又开着车去镇上和同学朋友喝茶聊天去了。贵婆婆赶忙去楼上缸里给昊儿端来一盆炒花生和红苕果。她抓一把炒花生给昊儿说:“幺幺乖!来,吃一把太婆婆的炒花生,可香哩!”昊儿正要伸手去接,孙媳妇丽芬却用手挡了下说道:“奶奶,您留着自己吃吧!昊儿还小,牙齿嫩,嚼不动。我这里给他带了许多吃的呢!”说着,丽芬拉开小挎包,里面有巧克力、小桃酥和阿尔卑斯糖果。她顺便抓了一把巧克力给奶奶吃。贵婆婆说:“留着给昊儿吃嘛!这东西我还吃不惯呢。”见小曾孙吃的零食比自己的高级多了,贵婆婆愧疚地把炒花生和红苕果收了起来。之后便忙着择洗篮子里的菠菜和冬寒菜,准备中午吃。丽芬见篮子里的菠菜和冬寒菜又嫩又新鲜,就问道:“奶奶,您家小菜长得真好!是用化肥种的嘛?”

“不!我们家种菜从不用化肥,自家肥还用不完呢!家里有一头水牛,一天要接一桶牛尿。还有我和老伴每天解的小便,比化肥还好呢!你看,这菠菜和冬寒菜都是用牛尿和人尿淋的。”

听贵婆婆这一说,丽芬的胸口不由一阵阵恶心,她捂着嘴差点呕了出来。天啦!原来我们吃的菠菜和冬寒菜是用牛尿和人尿种的呀!这不等于是自己在变相地吃牛尿和人尿呀?贵婆婆埋着头一边择菜,一边只顾说话,她并不知道丽芬的心理变化,又说道:地里菠菜和冬寒菜还多着呢!过几天等志明回城时再给她家送些去。

吃午饭时,海涛从镇上回到家里。桌上的饭菜十分丰富,有红烧肥肠、卤牛肉、板鸭、鳜鱼和大龙虾等。另外还有贵婆婆做的两个小菜:一钵冬寒菜煮豆腐。一盆炒菠菜。丽芬见到那两个小菜,想起奶奶择菜时说的话,一种本能的生理反应又让她差点呕出来,她捂着嘴道:今天有些感冒,心里难受,不想吃饭了。于是贵婆婆便叫丽芬去卧室躺一会,丽芬离开饭桌就向屋里走去。

然而,大鱼大肉对于海涛和昊儿早就不稀奇了。父子俩争着把桌上的两个小菜吃了个精光。吃毕小菜,海涛风趣地说,我肠子里已经长满了油,多吃点小菜刮刮油吧!见爷爷正在刨饭吃,便问道,爷爷,这泰国米咋样?吃起来很香嘛!

贵田老汉直言道:“我没吃出有多香,我看还不如自己种的米吃起香呢!”

“爹,您这是抬杠哩!海涛买的这泰国米,一百九十块钱一袋。一斤米要花十九块钱。我们种的米才卖两块多钱一斤,当然是泰国米好吃嘛!”志明便替儿子抱不平。

“你爹没口福!山猪儿吃不来细米糠。吃自己种的米,里面有汗水的香味。那漂洋过海运来的米有这味道吗?”

志明见父亲一根筋,认死理,就不想与他争论下去了。海涛笑了,说:“爷爷吃不惯外国米就算了。你们家几个粮仓不是都装满了稻谷吗?少说也够吃三四年吧?我看爷爷就不要再种田了,好好地耍,好好地玩,争取活到一百岁。到时我在县城最豪华的大酒店给您包五十桌酒席做大生,好吗?爷爷!”

“涛儿呀,你要想爷爷活百岁,那就趁我这把老骨头还硬邦,让爷爷再折腾几年庄稼嘛!”

“爹,您脾气咋个这样犟呢?以前我劝您,您不听,海涛劝您也不领情,您叫我们脸面往哪儿搁?您晓得不,现在有人在背后说闲话了,说海涛只对父母有孝心,把六十岁的爹妈接进城去享幸福,让八十几岁的爷爷奶奶留在乡下种庄稼。您说,听了这些话我们当后人的心里好受吗?”

贵田道:“人家爱咋说咋说,反正我耍起不习惯嘛!”

“志明呀,你爸是条‘地牯牛’的命,喜欢在土里刨食哩!你让他猫在家里不做事,一天磨皮擦痒鸡不是狗不是的,反倒容易生病呢!”贵婆婆开导儿子说。

海涛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好嘛!奶奶,不过今后您要多照顾爷爷就是了。”然后称下午三点有位客户要请他喝咖啡谈业务。他去卧室把媳妇丽芬叫了出来。贵婆婆便问她好些不?丽芬说躺了一会好多了。孙儿一家便坐进了车里去。

小车启动时,丽芬抱着昊儿向爷爷奶奶和太奶奶做再见。贵婆婆也摆着手向他们说再见。想起丽芬到乡下来一趟,一口水也没喝上,贵婆婆心里觉得歉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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