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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诗劈开人心冰封的大海
——解析孙担担的诗歌创作

2022-08-15

诗潮 2022年10期
关键词:错位心灵诗人

李 犁

孙担担的目光很灵犀,她总是能看见被显现遮蔽的与之不对称的景象,譬如灿烂背后的嶙峋,热血沸腾中心恒久的冷,以及树枝干裂后面的白花朵,巍峨的横断山脉下暴跳的肋骨和雪崩……天生灵异的感觉像X光,穿过情绪迸溅的碎末,让词语像刀锋直逼并紧紧叨住真相和真理,本来静固的意象随之变得影影绰绰,诗因而有了扑朔迷离,有确感又无以言的感觉,这就是理性直觉与诗性错觉的冲突与交融,造就了有与无、实与虚、深邃与浅澈、哲思与妙悟的诗歌张力和魅力——

错位与还原

错位是指孙担担诗中有种跃动和不确定感,除了她特异的感觉将诗中的事物异化,还有她对眼前的存在充满疑虑,不信任看见的,总感觉真的在别处。于是她想去事物的背面和反面看看,看看事物蜕去了貌相后的本质。而她写诗正是要揭谜和辨别,在不确定中找到确定和永恒的东西。于是,她总想把眼见的事物逐次切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核心在指挥和支配着万物在运转。这显然属于现象学和它的理性直观法,但孙担担写诗究竟靠的不是追问和不断叠加的思,真正主宰和推进她写作的是直觉,是天性中的敏感和灵觉,是心灵的时时不安、悸动、叛逆又胆怯,以及对所见事实的质疑带来的突如其来的奇思妙想、瞬间的醒悟和感叹,所以她越想确认和给事物命名,那些事物越变得不确定,心思和诗的量子在跃迁、漂移,甚至在正负两极间跃动。就像她在《误读》中写的:“我生不逢时,又恰逢其时/我置身度内,缘何沦落度外/我热血沸腾的身体里/怎么有恒久的冷”,完全是相对立的几组意象。表面是误读,实际是心灵与现实的错位。由于是疑问句,说明她不甘心,不愿意这样,诗因而有了起伏,有了揪心的力量。还有她的《我之别处》结尾处:“最美的风景在空白处/最美的歌声在无声处/最爱的爱在别处/我看见这个世界震动了一下/我没有动/我在别处”。别处就是“空白”“无声”,因为那里最美还有爱。正因如此,诗人身在此处,心在别处。这又是一种错位,是刹那的走神,属幻觉和下意识。但肯定别处就是否定了此处,潜意识里要超越此在的我,进入理想的我。诗有了哲学的意味,更因是心底的呼唤,情感和气息的渗入,这些说理性的肯定句就有了温度,有了浪尖,让人心动。

由此一来,别处被扶正,错位成了复位。因为人一出生,就被篡改着,我们的初衷被迫改弦易辙。孙担担写诗就是对这种现状的反抗,她要校正身不由己的被动性行为——这是古老的话题,但是孙担担用错位的方式让心灵复原,尤其在充满了神秘性和跳跃性的错觉中完成精神的超越,不仅让人深思,更让人感到了诗的玄妙、灵奇和深不可测。而且她的每一首诗都来自她的切身体验,来自她的心灵被撬动后的生理反应和感觉出窍,这让她的诗都真实可信,每一句都抓心,让人思忖和想一探究竟。她这种错位绝不是一瞬间的恍惚,这些标题就足以看出也证明她整个的思想脉络和心灵走向:《误读》《省略》《莫须有》《走失》《孤注一掷》等,就看出她对不能愿望化的现实的态度,即省略误读的现实,并虚化那些过于实际的功利化,放弃并让它们走失,为此不惜孤注一掷。这不是我在生拉硬造,《这些都是莫须有的》完全内涵了她这种想法,限于篇幅,仅以后两节为例:“一座山的重量和/一颗心的重量都是莫须有的/当千重山峦/在一颗心内得到加冕/生或死也是莫须有的//这些都是莫须有的/包括我/和另一个我/所以我要在这莫须有的一切中/看到什么/就要祭奠什么”。

莫须有就是不存在,就是无。她是告诉我们,你看见和在意的,不管是物质的(山)还是情感的(心),包括生与死、错位和复位的我,与绝对和无限比起来,都是不存在的,就是无,所以我们还计较什么呢?当然诗人不是虚无主义,而是在不存在中找到存在的价值,就像这首诗后三句的寓意:在无中发现有,并为发现的事物奉献爱心——这就是诗中“祭奠”的寓意,正因如此,她起伏的情绪平静下来。

至此,孙担担心里的块垒消解了——她写诗,就是拿万物当镜子,来辨认自己,修复自己,找到理想的自己。至少在诗里,她重回了本心,且有了超验的体会;从哲学上来说,她完成了从对自我的否定到肯定,仿佛经历一次涅,心灵得以救赎和敞亮——这也说明诗人的内心与现实的关系一直紧张,就像里尔克说的“古老的敌意”,所以诗人必须用不停写作来缓解这种对峙,并为心灵找到落脚之地。我视这些为孙担担写作的动力。

冷犀与赤诚

上节谈的是诗人心理类型造就诗歌生成方式。是诗人向内读己、审己,然后超越自己。这节主要考量已然形成的诗的社会功能,包括它的力量和作用。

孙担担的诗里有一种很尖利的东西,有时像刀子,又狠又准地切中要害,令人情不自禁地发出尖叫。这也是诗本身的声音,不刺耳但令心灵颤抖。这是力量,是思想,是诗歌之血刃锲进现实和心灵的深度。它不仅是技术,更考验着诗人的真诚、情商、智力以及对生活的洞察力、领悟力、概括力和爆发力。在她诗里有时是几句,但统领全篇,像格言又胜似格言,有警策人生、挺拔全诗的诗眼之效;有时是整个一首诗都剑拔弩张,每一句都像磨刀,越往后越锋利,最后一句就是刀尖,恰好地扎到病灶上,也扎到读者心上。最典型的就是这首《秦俑》:“事死如事生/这是王给自己的谎言/和丹毒一起蔓延田野/田野寸苗不生,无力遮羞/泥俑们带着刀枪/带着指纹,带着昭告天下的黄粱梦/等待两千多个清明过后/重见天日”。

孙担担一开始就单刀直入,挑开要害,将整个事件拎起来,读者的心也悬起来。语言如刃,一层层将皮肉扒下,让真相的白骨露出来。诗越往后越尖锐,像剑更像竹签,扎出皇权的野心和荒诞:活着想把江山踩在脚下,死了还想把权威搂在怀里,真是贪婪无止境。重要的是苦了这么多陪葬的兵俑,他们无辜又无力,只能以沉默甚至冷漠来忍受命运。诗人同情它们,无奈更不平:“那么多人,提着总被修改的历史/来辨认,哪个俑/带着自己的遗容”。这是诗人在反讽也是在反击,前两句是写实——关于秦俑,一直存在争议,专家们也是出尔反尔,诗人顺着“辨认”秦俑这个行动,最后两句笔锋一转,滑向总在辨认秦俑的这些人自身,虚化中俑与人重合了。这里有很残酷的东西,俑是活着的人的遗容,就是人从秦俑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俑的命运就是人的命运。再往深里想,人虽活着,不过是秦俑在走动。诗的尖峰出来了,犀利得令人发冷。这是思的力度和深度,更得益于她的灵觉,包括直觉、敏感、预感,以及她气质里一直就有的不安、不屑、不忿,以及真率和较真。这些先天的质素是她的写作原型,一切由此发轫,挤出水分和杂质,让诗的意义浓缩,像逐渐纯化的钢。

这让我想到一个词,就是淬火。孙担担先是被情感点燃,感觉和想象开始飞旋,此时的诗就像烧红的钢钎,然后把它放在思也就是理性的冷水里,瞬间沸腾的情感冷却成金属般的思想,诗结实又有锋刃。我把她这类诗看成格物诗,它跟咏物的区别在于诗人通过凝视将自己融入物,以物之心格人,以人之心格物,直到物我两忘。微小中见大真实、大生命、形而上的大道。这样的诗外冷内热,迅疾锋利,从而刺痛麻木的神经,唤醒沉睡的灵魂。这种方式和特质几乎成了她写诗的要诀,哪怕在那些排比的诗里,思想也成递进状,最后几句都是诗眼和刀锋。譬如她的《省略》,开始先奠定基调:“此生/我选用的方法是孤注一掷/因为我省略来生”。于是,她依次要省略掉大家看重的东西,比如思想、天外天(辽阔)、历史等等,最后归结到:“我必须孤注一掷/因为我唯不想省略此生/包括刮过此生的寒风”。想起尼采说的: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一切。孙担担意识到此生不可重复,那就删繁就简,凛然面对,包括寒风和一切磨难。否则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还是尼采说的),这是诗眼也是剑尖。还有《借》:“向白米借一点热量/向湖泊借一点眼泪/向拉萨的山峰借一点苍穹/走过安静的寺门/向经文,借一点灵魂”。由浅入深,由形而下到形而上。但重点不是借到了什么,而是仅仅借“一点”,因为生命的有限、渺小和悲怆,所以绝不敢有皇帝那样的贪欲,小心地向世界借一点能量,来滋养和支撑自己的身体、心灵和灵魂。

诗开始变得柔软,这是她本来的心肠,炽热而率性,这是她写诗的驱动力。因为率真,所以柔软;因为柔软,所以善感;因为善感,所以才能发现,且敏锐如激光,直接穿过混乱切中本质。冷犀与赤诚就是思与诗,思让诗有了根和骨头,诗让思有了血肉和美。思扎得越深,诗飞得越高……

隐秀和直寻

如果找两个审美品格来给孙担担的诗定义,我选隐秀和直寻。先说隐秀,《文心雕龙》将隐与秀分成两部分,专家们的解释太烦琐。按今天的审美来说,隐指诗的沉潜性,是进入,表明审美的深度和意旨的多向性;秀就是秀丽且奇拔,是出蔽,可显见。两者放在一起,就犹如云雾中的风景,若隐若现,但偶尔乍现的奇峰夺目而唯美。再引申一下,隐就是把宝贝藏起来,秀就是泄露宝贝在哪儿的很亮眼的标志。从前面引用的诗里可体会到,再看她的《老戏》:“有的树/生就暗藏琴音/有的树,生而为棺//吹箫人在一段木头里/找到了失散许久的招魂调/一具薄棺/等来了那个不甘心的人//树认得树。所以/一支檀箫/在一具棺前,替那个不甘心的人/说明白了为何不甘心”。

读这首诗感觉有钝器撞心,令人震惊,各种难言的滋味堵在喉咙,但究竟具体是啥,又难以说清。让人有所感却无以言,就是“隐”;而让人有触动,心灵为之一颤的就是“秀”。我们再来简略分析一下这首诗,主角(明):两棵树,一棵做了琴,一棵做了棺材;配角(暗):两个人,一个吹箫的琴师,一个是不甘心死的死人。情节及场景:死人入棺时,两棵不同命运的树相遇了,琴师为死人吹奏招魂曲,曲调诉说也慰藉着死人的不甘心……

诗的意境出来了,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就是隐,能确认和显见的“境”就是秀。意依附境得以让人感知,境因濡染了意而有了生气。这就是隐秀的内涵,也是它的魅力和美学深度。

从写作上来说,这首诗通篇是叙述,没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比喻,甚至没有情感的倾向性,完全是客观的零度叙事,这就是直寻,即开门见山。但是虽然每一句都明明白白,它们组合到一起又朦朦胧胧“隐”了起来,这就是大隐喻,甚至是隐喻之隐喻——它启示的东西太多了,人与树、生与死、有与无、时间与存在、偶然与必然,等等。

孙担担的笔触很老辣,她的诗不是一般女诗人的绣花针、情感的按摩器,以及个人生命体验的探测仪,她的诗有格局,能自动去关注他者和人生,她是把诗当朴刀,用刀背拍击人世和人心,诗有了启蒙和呼唤人性的作用。孙担担的这类诗不像女性写的,更像出自行走江湖的侠士之口,脱口而出又冒着呼呼热气。再比如这首《溪山行旅图》:“巨峰壁立,大宋山/归我了/飞瀑割山,割朝代/念念都是悬崖望深渊/僧西行,商东走/斗胆问宽兄——何方通明?//宽曰——/你听水声、风声、虫鸣声/哪一声不是在问/土石无家,人心无法/读画寻善吧”。

多么洒脱、豪迈,又山高水长!要进入这首诗的境界,一定要读,最好读出声来,随着声音和气息的逐渐漾开,高山退后,道路变宽,所谓的高远、深远不仅是视野,更是感觉,是随风景一起辽阔起来的胸襟和情怀。更重要的是爽朗嬉戏的语气中透出一种情趣和真率,这不论于人于诗都似一股清泉,更是一团生气抑或仙气,附上它,艺术就活了,有了音容,有了生命力和吸引力,更让诗歌有了创新和丰富性。再看这首《绝技》:“一只小蜘蛛自棚而降/在书架的第一层高度,它停留一秒钟/第二层和第三层,它没有停/在第四层,它停住了/齐平我的视线//我无语问它——年方几何?/我无语问它——可觉得陡峭?/我无语问它——腹中有多少积怨/方可抽出绳索?//它略顿,瞬间回到棚顶/瞬间消失于缝隙/留下的,是我自己的年岁/我自己的陡峭和积怨/和蜘蛛随意颠倒的/这个乾坤”。

口语、叙述、白描,以及开放性和随意性,这正是当下诗歌写作的主流。诗与生活的界限取消了,生活是诗,诗也是生活。而且非常放松,语气戏谑,诗真实、性情,有了盎然的趣味和生活的滋味,而且从蜘蛛错位颠倒的位置看世界,甚至自己,更见命运和生存之危机。这让诗有了意外,即大家常说的梦寐以求的陌生化。

我个人觉得,孙担担这类写作更有前途,让她的诗有宽度、厚度和深度,更有当下性和整体性,还能规避她有些诗意象的琐碎和单一。当然每一首的诞生都有特定的机遇和运气,完成之前诗人自己也未可知,而且诗人不能专门为一种风格写作。孙担担的诗集《老戏》里面融汇了很多种审美特质的诗,说明她有驾驭各种风格的能力,何况她还拥有先天的灵觉,还视诗如命成瘾,相信不论哪一种风格她都会把诗写出个性和神情。

而且孙担担有一个非常珍贵的品质,会推动她的创作走向更高更远,那就是世俗没有扑灭的天真,那是她诗歌的眼神和跳动的心。诗人包括艺术家最难得的是天真,天真就是没有被氧化,诚恳又灵敏,易于感动,对万物有好奇心,能在风吹草动中发现诗的蛛丝马迹;天真就简单,心灵没有挂碍和羁绊,不机巧不油滑,对喜爱的事物就更专注,甚至迷狂;行为也更纯粹、干脆、生猛,而且元气浩荡,激情充沛,一点火星就灵感大爆发。用神秘主义的理论套一下,就是天真的诗人更容易被诗神抓住,并把诗的天赋寄生在他们身上。看似诗人在写诗,其实是诗本身借诗人之手复活,并实现诗自身的理想。由此观照孙担担,她的灵异、犀利、老辣、深刻以及柔软、慈悲、赤子之心等都是天真之镭放射出来的能量,也是诗神寄附在她身上的元素。它们合力将她的诗凝固成一把斧子,然后,孙担担用它去“劈开人们心中冰封的大海”(卡夫卡语)。

孙担担还有很多诗值得品读,但限于篇幅,不再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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