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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喜欢你:人与文的人间烟火
——黄咏梅印象

2022-08-15张燕玲

扬子江评论 2022年6期
关键词:咏梅鸳鸯梧州

张燕玲

在八十年代的广西文坛,传诵着一个文学神童:梧州市出了个黄咏梅。说她 10 岁开始发表诗歌,17岁出版第一部诗集《少女的憧憬》,在《诗刊》 《星星》 《散文》等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边地广西人能在这些名刊发表作品,很不简单,况且小小年纪。那是一个文化复兴的年代,各行各业都传说着各自神童的传奇,如著名画家李骆公带出的漓江画童阿西,又比如刚恢复高考,就有一批像13 岁的“第一神童”宁铂式的少年跳级进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少年班或是今天的985院校,因为我哥哥就差点成为其中的一员,他很幸运听从了“还是不要跳级吧”的良言,而避免大多数“神童”成为伤仲永的宿命。文学神童中,走得又好又远的应当是黄咏梅和邱华栋(当另文起笔),我以为这源于他们早早走下神台,迷恋并壮大于人间烟火。

我记得,咏梅是17 岁时被梧州师范保送进入广西师范大学的,大学生黄咏梅一身诗意的文艺范儿,引领着中文系的时尚潮。她不仅写诗、写散文,还是学校广播站的主播、校园晚会的主持人、文学社的秘书长。九十年代,她曾经给我这个首任社长和高她11 届的师姐写过一封信,大意是文学社还时常以我们八十年代社团的活跃为榜样,希望我有时间回去与学弟学妹们相见。第二次收到她的来信是九十年代末,她以《羊城晚报·花地》编辑身份向我约稿了,我自然变成她“花地”的耕耘者,散文随笔以及“花地榜样”的荐书短章等等,真的感谢她的时常催促,让我那几年写了些有情义的篇什。重要的是,抒情年代的抒情少女咏梅,一进入九十年代末市场化的广州,红尘滚滚的人间烟火,给小清新的她上了生动的一课,两年后,抒情咏梅,华丽转身为叙述咏梅,她说:“广州这个现实毁灭幻想,欲望摧毁诗性的都市,确实不再适合诗歌生长,我转向写小说,将抒情珍藏起来,将叙述铺展开来,这样,我希望我的梦想会在写作中喂得肥一点。”她从梦幻的聚光灯中,回到了人间。

我还记得1998 年,广西作家说黄咏梅又在《诗刊》发诗了,大家都说咏梅真的了不起。近日,我查找到当年研究生咏梅写的这首诗:“我写诗/一行行的排列/是拐杖/搀扶着我的心灵/上天入地/饮河流/嚼青山/擦拭蒙尘的岁月。”(《诗歌》)如今再读,便明白咏梅今天乖乖女形象的底色,依然是当年理想主义者的清凌劲道。所以,才有黄咏梅笔下一个个文青的日常,如《献给克里斯蒂的一支歌》,小说生动描述了“我”与克里斯蒂同事的日常,于不经意中,灵光闪烁,超凡脱俗,故事散发出一种既迷离,又充满人间烟火温情的气息,更闪烁着守持的神光,令人感动。而更多的是都市市井,市井的人物,市井的风俗,八卦的平凡却处处是人间的暖意,甚至是可以《把梦想喂肥》,这是多么气象万千的人间想象呵。这是简单的幸福生活,但简单却是以不屈的梦想支撑的。这是女性的坚韧与乐生。是的,黄咏梅的笔以岭南西江为墨,游走在岭南人灵魂与世俗生活间,在迷幻的城市、迷幻的生活中,敏感捕捉和展现现代都市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流变,尤其善于捕捉遮蔽在日常生活中的人物特别是女性的心灵之光,颇具风骨。无论都市白领行走在《多宝路的风》中的陈乐宜、《勾肩搭背》的樊花、《文艺女青年杨念真》的杨念真,还是只能出入豪华饭店《负一层》的女工阿甘,都在她的笔下活出人的心思与尊严,散发着人性向善的感染力,平凡却有傲骨。我想,大俗大雅,引人入胜,俗世日常、精细舒展的岭南故事和心灵书写,正是黄咏梅与人间的精神对话,出类拔萃。

我还记得她的1998 年,我与她未来的先生洪治纲正在北京初评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然后,我便见证了他们情定雁荡山,牵手广州,治纲南下暨南大学与她鸳鸯戏文,作文写小说评论与研究。当出差广州的我,捧着专门请钦州坭兴陶坊特制的大陶喜罐出现在他们新家时,他俩与陶罐上他们的名字、连同“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一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份欢喜,至今亲切莫名。

这对比翼鸳鸯,文学双打,一路艰辛,各安其是,忽然就双双先后荣获鲁迅文学奖,这令我想起咏梅的出生地——有着双色鸳鸯江的梧州市。

西江五省总汇在梧州,这个有故事的地方,是一个有袁崇焕、李济深、梁羽生等前辈的好地方。但我从小对梧州的印象,总是每年春泛我梧州的亲戚就说洪水浸街了,他们常常趴在骑楼看“水浸街”。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难道这也是梧州作为中国最大骑楼城的一大贡献?春泛洪水浸街时,人们取出备用小船,从二楼的小水门出行,鸳鸯江上洪水滔滔,“船只安然来往,人们摆渡到地势高的茶楼去饮早茶、吃冰泉豆浆和龟苓膏,咿咿呀呀的粤剧唱腔从茶楼里传出来”,几天后,“水慢慢退回河滩的时候,人们穿着高筒雨靴,拿着长长的竹扫帚,大街小巷去扫水”。冲洗一次洁净一次,再脏,再洁净。而脏与冲洗,冲洗与洁净之间,年复一年。于是,“水浸街”成了梧州的季风性常态生活,炊烟不断。

我记得这是2020 年,咏梅在散文《在梧州看水》里提到的,她称鸳鸯江是她的母亲河。“地处桂江和浔江交汇处的梧州城,傍山依水。两江交汇,相互依偎,难分难舍,直到逐渐融为一体,汇成一条颜色介于黄绿之间的西江。”“父母牵着我一起去看水的时光伴随我整个成长过程。记忆中,父亲和母亲,一个朝着桂江的上游眺望,一个朝着浔江的下游眺望。他们向身边的那个孩子指认着远方,向她描绘那里有两个看不见的故乡。”她说:“在文学作品里,我用书写的方式反复回到这个城市,甚至在一阵潮热的空气里我都能闻见这个城市的气息。”

其实,我一直认为咏梅的作品就像鸳鸯江一样“水无常势”,既是温润的,也是险峻的;既泾渭分明,又圆融情暖。黄浊的浔江部分,一如她笔下浑然的俗世生活,泥沙俱下,藏污纳垢,却生机勃勃;清绿的桂江部分,又如她作品人间烟火中透出的精神守持,那是咏梅内心一直挺立的理想主义,深刻的洞察力和锐气是她作品的精神,是她笔下人物的尊严,哪怕再卑微、再平凡的生命,都像清澈的漓江水,有洁净的尊严和精神,哪怕一点点;然后这些人物浩浩荡荡地汇成一江两色的鸳鸯江、西江,流向珠江,流向大洋,流向世界。在咏梅的双重视野里,关于鸳鸯江的文学地理与艺术想象颇有意味。

从梧州到桂林、广州、杭州,从西江走到漓江、珠江走到钱塘江。故乡始终是黄咏梅的创作镜像,而广州、梧州同声同源,共饮一江水。梧州的风物,如浔江、鸳鸯江、白云山、系龙洲、马王街、骑楼、防空洞、码头、红星船、飞跃船;梧州美食冰泉豆浆、纸包鸡、三蛇羹、龟苓膏、酸笋田螺等等;还有广州的酒吧街、白马街批发市场,西关路、上下九等;世纪初的小商贩、广东的摩托党,粤语方言如“契爷”“巴闭”“八婆”等。这些遍布小说里的岭南风物,鲜活地生长在故事、人物、日常的内部,蓬蓬勃勃,尤其岭南美食的色香味可感可视,既深深刻下时代的印记,又散发着魅人的烟火气息和岭南气象。

我还记得,安徽才子治纲君刚到广州时诸多的不习惯,尤其被一句也听不懂的粤语包围的他打电话给我说:烦死啦,广州“到处都是鸟语”。我笑他“快快学点粤语,这样你读咏梅的小说才有味道!”多年后,治纲这样表达:“咏梅早期有篇小说叫《草暖》,里面经常出现一个词,就是白话‘是但’。我老是不懂这个词,就问咏梅,她说就是‘随便’。这个词当时我也不是特别理解,后来我慢慢地理解到,这个‘是但’其实是梧州包括岭南地区日常生活中的一种精髓,它不主张那种过度焦虑、过度攫取的生活,而是追求从容、平淡、随意,有一种随遇而安的意味。这恰恰是岭南日常生活里非常重要的特质,也是我这么多年到梧州感受最深的一种生存观念。无论世界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人心是多么剧烈的动荡,但是在岭南文化里面,人们追求的就是那种从容、平淡、随意和舒朗,那种‘是但’。这种‘是但’的日常神韵,咏梅还是抓得比较准的。”听了治纲一席话,我很感慨,虽然他不通粤语,然而什么是“身无彩凤双飞翼”,什么是“文学伉俪”,这便是了。

梧州是广西最“是但”的城市,每天一杯冰泉豆浆、一根油条、一碟肠粉,就安然了。大不了,再加个纸包鸡、三蛇羹,当你夸他们悠闲自在,幸福满满时,他们会神清气定地回你一句“是但啦”。前两年,在一个热闹场合,咏梅偶遇当地一位领导,领导也是偶然刚看了咏梅的《小姨》,着急死了,“这个小姨真是的,有问题不知道反映吗?为什么要这样去闹?!我在基层当领导时,这类人是要抓起来的!”并苦口婆心一再开导咏梅,不要写这些云云。正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我,顺风听见,激灵一下跳将起来赶紧过去打岔。咏梅走向我,涨红着脸说:“幸好姐姐给我解围,不过,是但啦,你懂的!”咏梅眨巴眼笑嘻嘻地对我说。正心怀歉意的我马上“是但,是但”,释然了。想到她刚才面对领导的一脸无辜,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能与笔下的人物贴心贴肺,无论是父亲、母亲、小姨、同学、邻里,还是保安、保洁阿姨、退休老人、底层人家的孩子,都着上“我”的影子,“我”与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心领神会。哪怕领导的错位真诚,她都能报以同情的理解,“是但”听之,随遇而安,并不影响她的根本。这便是岭南文化“是但”所透露出来的哲学意味。

深得岭南文化精髓的咏梅果然“是但”,或者说她就是岭南文化苍穹的一个精灵,冰雪聪明,大俗大雅。我喜欢咏梅穿越人间烟火的南方表达,喜欢她能如此接地气地与历史和时代,当然也与自我建立一种关系,用作品建构起独特的理解现实、想象历史的方法论和世界观。

是的,诗人出身的黄咏梅用小说叙述她的岭南世情,城市人的精神状态在她的笔下得到淋漓尽致、各具形态的个性化呈现。她始终以一种根扎岭南的口语、俗语、方言描述一个个各具形态的鲜活、精妙与可感的细节,一种种生香活色、生动非常的岭南风情,在一种平实市井甚至多少八卦的叙述中直指人物内心、生活本相乃至世道人心。她近期“猫元素”的小说,如《跑风》《给猫留门》的叙述也相当醇厚动人。我尤其喜欢后者小切口里的大世界,孙女雅雅与宠猫豆包的故事背后,俄罗斯套娃般藏着祖孙四代的人生,“猫”是叙事的探照灯,照亮四代人的人生,照亮了老沈当年“命运的咽喉”的留刻,更照亮了老同学刘进乐突访的黑夜,历史的迷茫与荒谬扑面而来,小说顿时境界大开,真正的沉潜大气,静水深流。而她的代表作《父亲的后视镜》,通过后视镜来影射人间百态,一地鸡毛,却生生不息。可见,黄咏梅深得短篇小说的叙述之道,她的小说表面平实冲淡,鲜明的粤语活色生香地描述人间百相,一如飞机助跑,又如足球助攻,忽然转身一笔浓墨,就有了临门一脚,人物飞翔,小说境界顿开,艺术张力阔大。

2021 年9 月28 日在梧州“从鸳鸯江出发——黄咏梅作品研讨会”上,北京专家发完言,作为主持人的我觉得要使研讨进一步深入,可能要进入咏梅成长的时光隧道,往前溯源她的文学之路,每个地点我都请出有代表性的评论家发言,广东作协主席、暨南大学党委原书记蒋述卓教授,广西师大刘铁群教授、梧州学院(原梧州师范)校长杨奔、梧州市文艺评论协会主席曾强、以及洪治纲教授,最后是咏梅的启蒙老师、她的父亲、原《梧州日报》副刊部主任黄璋尊先生,所有人都提到咏梅对岭南文化出色的时代表达与为人的温良和善。咏梅却说:“感觉就像一个小孩子放学回家,等着家长要检查作业。”她还是一副邻家小妹温和平易、巧笑倩兮的模样,诚如鲁迅文学奖的授奖辞说她的《父亲的后视镜》“其中贯彻的深长祝福,体现着宽厚有情的小说精神”和人间情怀,也惟此,咏梅的岭南叙事以其独特的美学样貌、鲜明的文学辨识度使其成为中国70 后作家的翘楚。

走下去,黄咏梅一定还会赋予生她养她的岭南以新的文学意义和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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