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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雾里

2022-08-15流瓶儿

绿洲 2022年5期
关键词:加德

◎流瓶儿

致敬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

1

走在雾里,走在另一个时空,一个小径分岔的花园。

我牢记着路线,一个小孩说,要走左边那条路,每逢交叉路口都向左拐。只是路两旁的景物并不相同,没有低而圆的月亮陪伴我走。雾很大,路边树上结满了雾凇,没有尽头的白。第四次左拐,水泥马路断了,上了一条有车辙且不平整的便道。积雪与泥土被碾压冻结在了一起,高高低低、深深浅浅。裹挟着铁锈气味的风吹了过来,把雾吹薄了几分,一幢高大的厂房,影影绰绰显现了出来。

2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的夜晚。

橙黄的灯像夜空中的星。灯光俯视着地上码放整齐的,黑褐色长方形砂箱。熔炉在轰轰作响,伴随敲击声和碰撞声,刚浇铸成型的银灰色毛坯件,余热未散,又升起透明的幻影。

脚下是绵软且有些许黏性的型砂,这东西看起来像极了红糖。每当1500摄氏度高温的铁水浇进由它们压制成的模子里,白色的水汽随即升起,我就能闻到红糖水的气味,嘴里也能泛起一丝甜意。虽然它和红糖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物质,一个在1500摄氏度只会变得干硬,另一个186摄氏度就会溶解。

我问马加德是否能闻到红糖水的气味,他眯起蓝灰色的眼睛说,没有。我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我,是否听清了我的问题。但他的回答永远都会是“没有”或者“不知道”。他认为,无论什么问题,否定的回答都会更安全,更不易与麻烦扯上关系。

他有洁癖,没有谁的工作服比他的更干净整洁。他布满血丝的粉红色皮肤,稀疏的棕黄色毛发,遮遮掩掩怕见光的蓝灰色眼珠和焦虑不安的神情,无论在何时何地出现,都像刚从泡澡池子里爬出来。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不会喝酒,不会人情往来,除了有个工段长的小官位。

我又到费娜的身边问她是否能闻到红糖水的气味,她慌张地在我脸上寻找答案。她愿意认同所有人的意见,无论那人说什么,她都会给予肯定的回答,是的,你说得对。她认为,无论什么问题,肯定的回答都会更加安全,没有分歧就没有麻烦。

他们俩是夫妻。只是费娜毛发浓密,眼睛黑亮。但本该光艳照人的她,防尘帽下是老气的发型,工作服里是过时的毛衣,无论上下班总戴着的口罩。她的身上爬满了马加德的影子,以至肉眼可见她走路时的沉重。

继续向前左转,是找到某些迷宫中心院子的惯常做法。我走进了两扇敞开着的门,一扇门上写着“车工房”,一扇门上写着“闲人免进”,里面是另一个灯光更加明亮,足够开阔的空间。正中是一个比乒乓球桌还大些的工作台,图纸、报纸、水杯和几个半成品零件放在上面,两张掉了漆的黄色长椅分放在左右。贴墙放着装工具的蓝漆大铁柜,一个紧挨着一个,挂着不同的锁。然后是被擦拭得锃亮的,不同用途的机床、车床,向里排列进去。

我问苏睿明是否能闻到红糖水的气味,他肯定地说,红糖水没有气味。

他有游泳运动员一般的完美身材——虽然在工厂里并不稀缺,有张棱角分明的脸,总是双手叉在腰上。他也是工段长,但比马加德年轻,读过大量的书并且鄙视那些书。厂里的女人们都用讨厌他来喜欢他。他习惯反向行事,高兴的时候显得气呼呼的,生气的时候笑嘻嘻,总是站在多数人的对立面,以保证自己不是乌合之众中的一员。

车工房是他们常遇到的地方,邻近卫生间和开水房,有可供歇息的长椅,师傅们也有闲且很会逗乐聊天。马加德通常是拿着水杯进去,心事重重地转转看看,若有人在那里聊天,他就迷惑不解地站在一边听听。苏睿明则不同,他进去会先招呼几个女师傅休息,毫不留情地讽刺她们脸上的粉擦得太厚,不等她们回击,已与男人们聊起了国际局势。费娜每天下午四点准时来车工房,用一小时时间验收新加工出来的零件。

多年前,是马加德的母亲发现的费娜。住宿舍的外地年轻人去当地同事家里拜年,在洒满阳光的客厅里,马加德的爷爷和奶奶扶着拐杖,笑眯眯地出来陪着坐了一会儿,他不苟言笑的父亲也陪着坐了一会儿,他母亲热情地倒茶,请客人品尝茶几上丰盛的糕点和高级糖果。刚进厂的费娜,灰扑扑地缩在花枝招展的同事身后。一个橘子突然放在她垂着的眼帘下,马加德母亲面包一般光洁饱满的脸探到她面前说,吃个橘子吧。玻璃球一样的蓝灰色眼珠把费娜迷住了。

她没见过那样干净的家,窗台上有两盆盛开的海棠花,那花什么都好,就是一旦开了,总是有不断落下的花瓣,不断枯萎的花枝。可是那两盆花,里面的黑土干净得连一点杂质都没有。宽大的院子用一堵矮花墙一分为二,那一边被雪覆盖着,隐约看到隆起的田埂;这一边水泥与红砖拼接的地面,像刚被崭新的毛巾擦拭过。墙角大约是有一些杂物,被红蓝条的塑料篷布完整地包裹了起来,四四方方。院门旁是一间单独刷成淡蓝色的小煤房,大煤块整整齐齐在里面退出一小块四方空地,无丁点儿碎屑甚至是煤灰。

拜完年要走时,那一家人整整齐齐出来打招呼,包括马加德的两个当领导的哥哥。一行人受到的款待。够他们吹嘘一辈子。费娜的父亲在她五岁的时候摔死了,之前是个牧羊人,母亲干什么都力不从心,将就着把她们三姐妹养大。大姐稀里糊涂嫁了个饭馆的厨师,二姐迷迷瞪瞪嫁给了跑大车的邻居,费娜也是两眼摸黑什么都不知道。

马加德的母亲让他带话给费娜,说请她去家里吃饭。

费娜忐忑地坐在他家窗下的方桌前,屋里没人,马加德的母亲用一个托盘端来一碗羊肉粉汤和两个油香。放下摆好,就听到马加德的爷爷在咳嗽。母子俩让她吃着,他们去了隔壁爷爷屋里。桌角叠着白抹布比她的衣服都干净。她四下打量着,胡思乱想着,把东西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就吓坏了,担心是不是又做错了。无疑这是一个规矩很多、家教很严的家。自由长大的费娜不懂礼数,常常慌里慌张地不知所措,二十岁的她不觉得年轻有什么好,一心想变成没羞没臊、理直气壮的老娘们。

结婚几年后,费娜仍然是慌里慌张的。那一家子的洁癖把她变成了所有物品的奴隶,她倒不怕那个累,只是觉着没着没落的。她拿着抹布大力擦洗家里的角角落落,然后又去婆婆家大力地擦洗。脑子一片空白地擦洗另一个空白的世界。婆婆家的人待她很客气,有分寸地教她规矩。有一次干活出了汗,她顺口说,马加德晚上睡觉出的汗,能把枕巾湿透了。婆婆的脸冷了下去,说,男人的身子骨可经不起女人的折腾,工厂里的娘们都野得很,可别学坏了。说完斜瞄了她一眼,使劲抖抖了毛巾,转身走了。这家人教给她的修养,就是不把话说明白,给人留着面子。她太愚蠢了,过了两天才反应过来。那时她正趴在地上擦地,担心着经血别脏了裤子。她和马加德没有恋爱就结了婚,她想着又可以躲过几天,不必像个待开膛的鸡……忽然间她想到了婆婆的话,虽然旁边没人,还是臊红了脸。她觉着冤枉,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屈辱。

马加德在上研究生的妹妹马加燕放假回来。全家人都到齐了,一起安安静静地吃饭时,她忽然说,她的导师正在办理离婚手续,等她毕业了,她要嫁给他。十几口人,分在两个屋里吃饭,顿时全没了声。他们全都惊呆了,吓呆了。她的公公拿起面前的米饭碗,隔了两张桌子砸到了马加燕的额头上。一家人悄无声息地看着那个雪白的额头上缓慢地长出一个大红包。马加燕平静地把头上的米饭抓下来,说自己并没有做违法的事,相反,如果她被砸出什么好歹,她爸要负法律责任。

饭后费娜洗好了碗,她婆婆来检查时,冷冷地哼了一鼻子说,马家一代不如一代,一个不如一个,马加德是最差的。费娜吃惊地掉入了一张错综复杂的网里。

中午机器都歇息了,安静的太阳光投进车工房,在那几方光影里,能看到飘浮的金属粉尘闪过细碎的光亮。费娜最初的工作是在那里操控车床,她时常独自坐在一架车床后,看无法降落的尘埃在空中旋转,像无数个无能为力的人。

她忘了把家门前的垫子洗干净,马加德把门关上,把电视打开,把脸伸到她脸前,用那双蓝灰眼珠瞪着她,问她为什么?凭什么?脑子里想什么?她根本不把家当回事,然后是她死去的放羊的爸,邋遢的妈,无能的姐夫,穷得叮当响的亲戚家……他有无数理由来羞辱她,长达数小时。她哭号着跪在地上,拿着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求他停下来。第二天去上班,工友问她为什么眼睛肿成了桃,她回答不上来。

厂房响起震耳的铃声,提示天车吊着巨型炸弹似的铁水包出发了。铁熔液像盛夏早晨的太阳一样灼热耀眼,它们被浇入砂箱的型腔内,待冷却后就有了自己的样子。马加德坚持着自己的样子。他的工作从无差错,他的成绩都是自己干出来的,而且只要他愿意,家里人完全可以给他换个好单位,换个好工作。

他身为小儿子,本应该得到最多的宠爱,结果却是家里最不受待见的人。六岁时,他拿了瓶墨水泼到家里雪白的院墙上,他父亲把他领到一桶水前,把他的头按了进去,在他被呛死的最后一瞬间,放了他。没有打骂,没有多说一句话。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尿了裤子。如果他父亲能问一句为什么,他会如实回答,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迫使他那么做。从三岁起,他就成了两个哥哥的替罪羊。不小心踢翻的花盆,无意中摔破的碗,下雨天跑得匆忙弄脏的地,所有的错都是他犯的,因为他丑得不像这家的人。他从不否认那些栽赃,不是因为他不想看到他们吓得要死的样子,是他感受到了一股像1+1必须等于2的力量。

他进厂,也自愿去最艰苦的岗位。

甚至结婚,他看到费娜温顺地站在自己面前,感到非常困惑。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望着他,让他慌乱难堪。他用力进入她的身体,摧毁她,想挤压出某种他渴望了一辈子的东西,可是她只会像小孩一样地哭。

在马加燕被父亲用碗砸那天,他跳起来要打马加燕,被拉住了。马加燕冷冷地瞄了他一眼,当即收拾东西走了。收拾得很快,无疑是提前做好了准备,那一番话多半是编出来的。他觉着这个家里一定会有一个捅破天的人。他的心在那一刻想:我们一起走吧。结果嘴里却叫道:滚蛋,永远都别回来。他清醒地扮演着一个小丑,不由自主。他们一起看了一眼母亲,他们的母亲垂眼望着自己高贵的鼻子,什么都没看见。

在赤热的铁熔液上,有最微小的爆炸,溅起最细弱的火花,轻碎的噼啪声虽然在巨大的噪音里微不足道,但是时间到了这里也走得灼热而漫长。

苏睿明在餐厅打饭时,听到里面的师傅叫费娜的名字,伸头看了一眼。再次在车工房遇到时,他毫无顾忌地打趣她的名字,说这姓不多见,不过有个挺有名的人。费娜不大自然地问,是费翔吗?他说不是,是费尔明娜,出自一本有名的外国小说。马上有人向苏睿明使眼色,他回头看到一个像南瓜一样的男人,阴沉着脸正假装拿起一个螺栓看。他立刻心领神会,打招呼道,这是你媳妇啊,马段长?马加德慌乱地眯起眼,像是不认识费娜似的,认真辨认了一下,说,是啊。

工友警告苏睿明,离费娜远一点,小心马加德。苏睿明问,马加德有暴力倾向?工友说,这个人的工具箱比文物展览馆的柜子都干净整齐,绝对是个狠人。

不久之后,马加德的家里就多了一本外国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女主人的名字叫费尔明娜。有个人起先用不可思议看它,后又用愤怒看它,又用鄙视看它,又用痛苦看它。它差点被撕毁,后又被精心抚平恢复了原样。书里的费尔明娜被两个男人爱了一辈子。

苏睿明堂而皇之地不对费娜敬而远之,在餐厅吃饭时,对叽叽喳喳的女人们挖苦逗乐,说这个该减肥了,说那个假睫毛能戳死人,经过激烈的几个回合的唇枪舌剑,他忽然向不远的费娜说,看看你那个苦大仇深的样子。费娜吃好了饭,正预备起身,周围的热闹与她无关。欢笑声瞬间停了,大家都尴尬地僵在那里,互相使着眼色,四下里寻找马加德。费娜的脸色变得惨白。有个声音说,他刚被叫走了。没人说那个名字。周围随后又恢复日常的嘈杂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有人经过时拍了拍费娜的肩。

这世上很难有藏得住的秘密,它不从你的嘴里出来,就会从你的脸上出来,或者从你的所作所为里出来,或者多年以后从另一个人身上出来。总之是藏不住的。

费娜有个家庭记事本,里面记着诸如银行账号和密码、孩子打过的疫苗、网络续费时间等等怕忘了的东西。那本子大而厚,是马加德哥哥开会领到的纪念品。在本子最后一页,她用铅笔工工整整抄写着:

你以为我贫穷,低微,矮小,不美,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的灵魂和你一样,我的心也和你完全一样。这是我的心灵在跟你的心灵说话,就好像我们两人已经穿越了坟墓,站在上帝的脚下,我们是平等的。

——《简·爱》

那页纸怕见人,被插进了后面的塑料封套里。

他们的孩子继承了马加德的蓝灰眼珠,并越过马加德,完美复制了他们家族高挺的贵族鼻梁。孩子越大,马加德越时常陷入恍惚。每次回他父母家,都会不经意地聊聊从前。有一次,他说记得一岁半的事,他爸妈说不可能,人都是两三岁以后才能记事。

直到有一天,他再次看到自己的一岁半的记忆。

孩子过五岁生日,他们带着孩子回父母家去。孩子在前面跑,费娜在后面追,他在后面走。到他父母家不远处时,忽然蹿出来一条狗,直奔他儿子扑了上去。马加德远远地看到费娜像只母豹子似的,冲上去提起狗背后的皮毛,猛地把狗扔出数米外。费娜从小是在农村野大的,但她刚把孩子扶起来,那狗又扑了过来,狂吠着咬了上去,费娜用身体护住孩子,把自己的胳膊递到狗嘴里。周围一片叫喊声。马加德一阵头晕目眩,看到一岁半的自己,脸朝下直直地摔进了院子里的那块菜地,他母亲转身走开。他几乎没气了,他奶奶抱起了他。他的鼻梁从那时起再没长起来,成为家里最丑的儿子。

马加德捡起路边的一块砖,几乎把那条狗打死。他又看到,他的头被摁进水桶时,他母亲转身走开。

还好是冬天,费娜穿得厚,羽绒服被彻底撕毁了,里面的毛衣和保暖内衣也烂了,但狗牙没来得及咬进肉里,孩子也只是受到了惊吓。医生让马加德把孩子带到精神科去看一下,说不能不把惊吓当回事,孩子从出生起,任何一点不当都可能对他产生心理影响,严重的可能会影响终生。这话听得马加德一哆嗦。

马加德坚持让费娜在家里休息,不许她干家务,不用她做饭。晚上早早把她推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他做完家务,钻进自己的被子里,把手搭在费娜的被子上说,他突然想通了好多事。他想再说些什么,又不知怎么说,轻轻地拍了拍费娜的被子说,睡吧。费娜感慨万千,想自己这么多年也算没白受苦,世上的夫妻都是这样磕磕绊绊过着日子。

这样他们度过了祥和的一年。

某天,马加德的大哥打电话来,说是在国外的老姑妈回来了,周末到父母的老院里吃饭。马加德以老院那片流浪狗太多为由,再没回过父母家。他在心里横平竖直地划分了恩怨和因果,不想再进那个家门。但是大哥浑厚的声音从电话里一出来,他又感觉到了一股不能拒绝的温暖,他大哥把一辆旧车半卖半送给了他。

老姑妈在国外待了三十多年,这次是落叶归根不走了。马加德有意晚到一会儿,院门外已停满了各种豪华轿车。他先四下里侦察没有狗,才让费娜和孩子下了那辆蹩脚的旧车。

院子里已结了葡萄,男亲戚们在葡萄架下坐着,女亲戚们在屋里坐着。费娜马上去厨房里帮忙,马加德领着孩子去屋里见姑妈。屋里仍是他熟悉的檀香味,热热闹闹的女人中间坐着个陌生的老妇人,穿着灰色暗花的丝质长袍,包着个花披肩。做了介绍后,互相客套了一番,不知道是谁指着马加德说,这个侄儿怎么看着像亲儿子。哟,还真是像啊,这眼睛这鼻子。老妇人挥着手笑道,我们家兄弟姊妹八个,数我最丑,我一直说自己是抱来的,现在有这个侄儿,可以证明我这个老家伙是爹妈亲生的。一阵哄堂大笑。马加德细心打量她,干燥的布满红血丝的脸,过宽的眼距和没能挺立起来的鼻梁,像是脸朝下摔毁了的。那么,他一岁半的记忆是什么?他大胆地说,自己这张脸是一岁半摔到菜地里,摔坏的。他母亲和屋里人都蹙起眉。他补充道,是他奶奶把他从菜地里抱了出来。

不可能,他的一个姑妈说,你一岁半的时候,你家还没这个菜园子。另一个姑妈掩住嘴笑说,你生下来就是这副模样。他母亲鄙夷地说,你一岁半的时候,你奶奶伺候你太奶奶就没在这院里住。然后她们一起说,一岁半的人是不可能有记忆的。有人疑心他是在讲笑话,于是一起大笑了起来。可是,他更加清晰地记起了那一天,甚至闻到了那天泥土的气味。

费娜端来了一壶奶茶,给大家分别都倒上,她都听到了,也跟着一起笑。到他旁边跟着打趣说,难道姑妈的脸也是摔坏的?老姑妈一拍腿道,我只想着自己是抱来的,竟然没想到是摔坏的!又一波哄堂大笑。

晚上一进家门,马加德就拿起费娜的鞋扔了出去,随后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推进卧室并摔上了门。他眼睛里噙着泪水,愤怒地对费娜咆哮了一通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费娜不明白,连问几次,到底怎么了?他更加生气,最后咬着牙叫,一个女人有什么资格嘲笑自己的男人?就这样,他们这一年来培养的好感情被一笔勾销了。

家庭记事本最后一页插进封套里的,写着“我们是平等的”那页纸,被撕掉了。

接着,马加德的二叔出事了,一夜间传得沸沸扬扬。家里来电话把马加德叫了回去,七八个堂兄弟沉重地坐在他父亲面前。他二叔是他们家族的中流砥柱,身居官位且获颇多赞誉,帮过最远的穷亲戚,对亲朋邻里没有半点官架子。有一个气愤地说,他真是冤,没看出来是个套,不然咬死了不开口,就不会有事。另一个不服气地说,那些钱跟其他人相比又算什么?他就是运气不好。还有一个迟疑地问,他不会再说出其他什么吧?马加德的大哥立刻打断他,斩钉截铁地摇头说,这个他不会,他不是那种人。他父亲问,还有什么办法吗?他二哥无奈地扬了一下头说,上面也找过了,说没办法。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他们家的人一向团结且都是聪明人,除了马加德。他摇着笨拙的脑袋,搓了搓手问,可以想办法推到我身上吗?我可以给他顶罪。他父亲绝望地瞪着他,挥手说你可以先走了。

他迟疑了一下,走了出来。看到几个衣着华丽的嫂子和弟媳围着他母亲坐着,骂举报他二叔的小人,该死。本该在一旁端茶倒水的费娜因为上班没来。

回家路过一座桥,见很多人向桥上跑过去。他把车停在路边,也跑去看,是一个女人站在桥护栏的外面,栏杆里面地上跪着个男人。他们哭着相互喊话。有人说那男人搞婚外恋要离婚,女人气死了。眼见着消防队员和警察来了,马加德在人群中看到了刚下班的费娜,随后又看到了夹在一群同事中的苏睿明。警察让围观的人都退后,人群中的费娜和苏睿明被挤到了一起,费娜险些被挤倒,苏睿明扶住了她。马加德跟着人群一步步向后退着,停下站稳后,费娜忽然回头看到了他。费娜没有她常有的惊慌,她向苏睿明靠得更近了一些,带着明显挑衅意味地一摆头,示意他来看。随后是一片惊呼声,那个女人跳了,然后是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马加德站在那里动弹不得,而人群中并没有费娜和苏睿明。

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个将来。在某个小径上有费娜和苏睿明,他们走到了一起,隐匿在其他维度。每一件事情的发生都可能有不同结局,每一种结局都是另一些分岔的起点,譬如刚跳下桥去的那个女人,在另一条小径上,并没有跳下去。譬如在马加德被父亲按进水桶的一刻,他母亲站出来阻止了。

3

我在雾里继续行走,走左边那条路,每逢交叉路口都向左拐。这是我走进迷宫的唯一选择。在另一个维度的时间分岔的小径里,我会走进一个中式庭院,遇到一个叫余准的士兵,我会跟他谈谈他的无限悔恨和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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